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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

2018-02-21 00:26付秀瑩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林妹妹

付秀瑩

半夜里,不知怎么就鬧起別扭來了。

小裳把身子一擰,躲在被窩里悄悄流淚。老邊躺著沒動,一下一下喘粗氣。半晌,聽見窸窸窣窣的,好像是在找煙。小裳這一回本來沒有打算大鬧,見他這樣子,心里惱火,往日的千種冤仇頓時涌上心頭,一下子掀開被子翻身坐起來,眼睛直直看著他,想開口罵,卻一句也罵不出。只好抄起一個枕頭,直直扔過去。老邊一面抵擋,一面惱怒道:干嗎呀這是,大半夜的。小裳哭得一噎一噎的,淚水急雨一般流下來。

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在枕頭上側(cè)耳聽一聽,四下里靜悄悄的,老邊好像是出去了。窗簾還沒有拉開,一道金線從縫隙里溜進(jìn)來,反射在梳妝臺的鏡子里,拐了一道彎,又落在旁邊的一盆大葉綠蘿上,弄得滿枝的金葉子銀葉子,十分耀眼奪目。小裳又側(cè)耳聽了聽,果然沒有動靜。也不好意思叫,只好慢吞吞起來。

客廳也靜悄悄的。衣架上外套沒有了,那雙大拖鞋也在門口孤零零躺著。深咖色手提包卻還掛在那兒,方方正正,若無其事的樣子。小裳心里疑惑,有心打電話試一試,終究還是罷了。

胡亂吃了早點,一個人悶在臥室里生氣。床上地下亂糟糟一片,她也無心收拾。枕頭在地下躺著,面巾紙一團(tuán)一團(tuán),好像是開敗的玉蘭花,被風(fēng)雨摧折下來,臟兮兮,皺巴巴,又凌亂,又沮喪。林妹妹在微信里跟她說話,她回了一個快哭了的表情。林妹妹果然就把電話打過來。小裳心里冷笑一聲。這林妹妹,真是事事沾身。林妹妹在電話里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公司那個小賤人,還是老邊欺負(fù)她了?小裳只說沒事。再問,就不說了。林妹妹咬牙道,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那你自己難受去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小裳也無心跟她爭辯,只好不說話。林妹妹只管啰里啰唆地誘導(dǎo)。見小裳咬緊牙關(guān),問不出什么來,氣道:算我多事兒,你就自己悶著吧。啪的一聲就掛了。

這林妹妹跟小裳是閨蜜,姓林,因為生得嬌弱,又愛使小性兒,動不動就惱了。一張狐貍臉,一副多愁多病身,人送外號林妹妹。人家叫她,她倒也不惱。都說這林妹妹多愁善感,是個多情的,情路坎坷是注定了的。不想人家倒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模剳賽?,結(jié)婚,生孩子,一順百順。眾人都嘖嘖稱奇。這世上的事真是難料,恐怕連她自己都納悶,怎么忽然就這樣了呢。年輕的時候,都以為自己應(yīng)該跟旁人不一樣,誰知道到最后,卻是最平凡不過的那一條路。好像是神話里的仙女,從云端一步一步走下來,一腳就跌到了人間。

百無聊賴地,坐在鏡子前面折騰那張臉。眼前擺滿了瓶瓶罐罐,全套的兵器,都是老邊給她買的。老邊的口頭禪是,女人嘛。小裳總是忍不住追問一句,怎么啦。老邊不答。小裳就不依不饒地,問你呢,女人怎么啦。老邊還是不答。只在她臉蛋兒上捏一下,就去忙別的了。小裳心里不甘,跑過去賴在他身邊,非要逼問出個一二三來。老邊就笑道,女人就是用來寵的嘛。

手機響了一下,她趕忙拿起來看,卻是媽。她看著那個未接電話,嘆口氣。媽總是這樣,響一聲就掛了。也不知道是怕費長途電話費,還是怕她忙著,不方便接。磨蹭了半晌,到底還是打過去。媽在電話里照例是絮絮叨叨的,高八度的大嗓門,好像在跟誰吵架,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在里面。媽問她怎么樣,跟那個小楊,還好吧。還沒有等她回答,卻又說起了家里的瑣事。婆媳兩個又吵了一架。她爸簡直就是個濫好人,光知道和稀泥。父子兩個都一樣,沒有血性,不像個男人。兵兵鬧這一場病,怎么就都賴到她頭上了。真是沒良心,喂不熟的白眼狼。醫(yī)藥費都給他們拿出來了,還要怎么樣?小裳把電話放在一旁,任由那高亢的聲音在房間里回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老家總有一籮筐的煩心事等著她。以前倒不覺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想了半晌,也想不出。媽在電話里問道,喂,你在聽嗎,小裳?小裳趕忙應(yīng)道,聽著呢。媽嘆氣道,你哥他掙不來錢,她就跟我鬧,把氣都撒到我身上了。養(yǎng)兒子有什么用?一輩子受氣受累。兒女是冤家哪。她見媽還要說,一口截斷她,道,明天吧,我再給家里寄錢回去。沒等她媽說話,就掛了。

鏡子里那張臉,粉白脂紅,沒有一絲瑕疵,完美得叫人覺得虛假。平日里,她幾乎是素面朝天的。為這個,林妹妹不知說過她多少回了。老邊倒是淡淡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她怎么不知道,老邊喜歡她干凈俏麗的樣子,那些個粉黛胭脂,倒把她耽誤了。老邊自然沒有這么說,只是癡癡看著她,看著她,半晌,嘆口氣道,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小裳笑得一口茶差點噴到他臉上,笑著笑著,淚水卻慢慢流下來。老邊慌了,問她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小裳只是不理。

一大枝水竹探頭過來,在鏡子里橫斜著,綠綠的十分精神。小裳對著鏡子試著笑一下,再笑一下。老邊總說她笑起來好看。當(dāng)初,他就是被她的笑容給迷住了。那一回,好像是在一個亂哄哄的飯局上。也記不清是誰張羅的,人挺多,很大的桌子,華麗繁復(fù)的大吊燈,幾乎就要垂到桌子上了。小裳坐在魏總身邊,不斷抵擋著魏總那肥胖的毛茸茸的胳膊。魏總是她的老板,對她一向是虎視眈眈的。這樣的飯局,也常常點名帶她陪同。她心里厭惡,卻不敢不來。這魏總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她也不知道,這一劫她是否能夠逃得過去。正是盛夏,屋子里冷氣很足,她的手心里卻濕濕的,都是汗。眾人都在鬧酒,一聲一聲的,屋子里的燈光好像也跟著一晃一晃,動蕩不安。忽然間覺得對面有人看她。抬眼望去,卻見一個男人,舉著半杯紅酒,一面慢慢搖晃著,一面透過那酒杯的邊緣朝她看。她只好倉促地微微一笑。后來,老邊跟她說,她那一笑,好看極了。就像,就像,就像黑夜里的一朵花,忽然開了。

老邊雖說是個生意人,骨子里卻有那么一點文藝。據(jù)說當(dāng)年老邊也是一個讀書人,后來辭職下海做生意,起起伏伏,最后倒是做得不錯。具體做什么生意,老邊不說,小裳也從來不問。在這一點上,小裳懂得克制。她怎么不知道,老邊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喜歡的。喜歡她這樣懂事。還有,對于老邊的私事,小裳也從來不問一個字。倒是有幾回,老邊自己提起來。去旅行了,歐洲。這個年紀(jì)了,還喜歡冒險。又跟我鬧了,怕是更年期。都是禿頭句子。她不知道該怎么搭話,心里卻是明鏡似的,他說的是誰。倒是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孩子,好像是,他們沒有孩子。都這個歲數(shù)了,怎么沒有孩子呢。莫非是,那女的有什么毛病?小裳心里一動。她可以生呀,她這么年輕。也只是這么隨便一想,就過去了。老邊,要是真的讓她跟老邊過一輩子,她愿意嗎?對于這個問題,她從來不愿意去想。有時候,夜里睡不著,朦朧中她看著枕邊這個人,越看越覺得陌生。白天的時候,在人前,老邊衣著得體,談吐不俗,還是一個有風(fēng)度的男人。年齡倒給他平添了滄桑的魅力,鎮(zhèn)定,從容,波瀾不驚??墒?,有誰知道他睡覺的時候呢。一徹底放松下來,整個人就顯出年紀(jì)了。眼袋,法令紋,下巴,臉部線條,都松弛下來。嘴巴微微張開,有一種深深的,怎么說,疲憊感,還有風(fēng)霜味道。頭發(fā)也該染了,白發(fā)從根部長出來,在暗淡的燈光下尤其刺目。肚子已經(jīng)凸起來了,身上的皮膚也松了。她想起章同學(xué)那結(jié)實的腱子肉,硬硬的,生鐵似的,掐都掐不動。枕邊這個人,竟然完全是一個老男人了。就算是在最熱烈的時候,他也有點力不從心了。拼命地動作著,卻只是徒勞。她在他身下躺著,好像是一盆烈火,被淅淅瀝瀝的細(xì)雨淋濕了,一忽冷,一忽熱,一忽生,一忽死。也不是悲哀,也不是沮喪,惱火也不是,憤怒也不是。黑暗中,章同學(xué)的影子兇猛地覆蓋下來。滾燙的親吻,急不可耐的撫摸,強健的肌肉,光滑平坦的小腹,長腿蠻橫霸道,柔韌有力。初夏的清晨草地一樣的味道,帶著新鮮的泥土的腥味。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流了一臉,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汗水。章同學(xué),她以為她早已經(jīng)把他忘掉了。那一個晚上,她打算好了跟他攤牌。她不想跟他一起回他的老家,也不想回她的老家。他說不是說好了嗎,都說好了的。為什么,為什么,是不是她喜歡上別人了,還是……她被逼問得無法。她不想離開北京。她愛死了北京,也恨死了北京。她的聲音在深夜的北京街頭回響。霓虹燈潑了他們一身一臉,他的牛仔褲,還有她的長發(fā),都被弄得紅紅綠綠,魔幻的,怪異的,陌生的,變形的,有一道藍(lán)紫的光跳躍著,劈頭蓋臉落下來,正好把他們切開。街上有行人匆匆走過,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沒有人回頭看他們一眼。她拉著他的手,去附近的鐘點房。房間里燈一直開著。她好像是瘋了一樣,那一夜,她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放縱的女人。直到如今,她還記得他當(dāng)時的神情,驚詫,狂喜,迷醉,瘋狂。窗子上樹影搖晃,夜色憂傷,是滿月。這么幾年了,她的心漸漸硬起來了。她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慢慢把他忘掉了。誰會料到呢,在別的男人的床上,她竟然一次又一次想起他。不是別的,竟然是那一回,他們僅有的一次歡愛。endprint

林妹妹的微信一直沒有動靜??赡苁敲ぷ鳎部赡苁敲λ菍氊悆?。她總笑話林妹妹沒出息,一口一個老公,一口一個孩子,天天在微信上曬的,不是美食,就是家庭教育夫妻關(guān)系什么的雞湯文。生活這東西,實在厲害,什么時候,把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林妹妹,調(diào)教成了一個貌似賢良的平庸婦女了。對這一點,小裳又羨慕,又有那么一點看不上。相比起來,她的人生就曲折多了,也豐富多了。小裳看上去安安靜靜,其實內(nèi)心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有那么一點瘋狂的氣質(zhì)的。喜歡幻想,喜歡冒險,喜歡不平凡。她總覺得,她一路從芳村念出來,一直念到了北京城,吃了那么多的苦頭,受了那么多的罪,這不應(yīng)該是最后的結(jié)局。跟章同學(xué)那一段戀情,不是。在魏總手下做文案,也不是。跟老邊這樣,也不是。雖說是衣食無憂,還打著美麗的愛的幌子,可誰會相信呢。有時候,跟老邊纏綿過后,她一個人在空空的房子里,失聲痛哭。她這是做什么呢。想當(dāng)年,她也是一個清白人家的好姑娘。勤奮,上進(jìn),肯吃苦,成績優(yōu)秀。清貧是清貧,可渾身上下有一種東西,向上的,明亮的,清揚的,未來就在不遠(yuǎn)處徐徐展開,不管是錦繡,還是荊棘,她都不怕。她年輕,有的是一腔熱血,她什么都能承擔(dān)??扇缃衲?,她覺得自己好像陷在一個泥潭里,越是掙扎,越是泥足深陷。有時候喝醉了,醉眼蒙眬中,看看前路兇險,她也想過回頭??墒?,回頭一看,山一重水一重,山高水長,回去的路,她竟然再也找不到了。

老邊還沒有回來。窗子半開著。牙黃色的陽光灑滿窗臺,說不出的寂寞,還有虛無。不知道誰家在燉牛肉,香氣一陣一陣飄過來,混合著暖暖的風(fēng),是家常的世俗的氣息。也不知道,老邊是去公司了,還是回那邊去了。那邊,是老邊的說法。有時候,說起來,就說,回那邊一趟;從那邊過來。小心翼翼地,一面說,一面看她的臉色。她心里惱火極了。什么這邊那邊的,這么曖昧,索性就說大房二房好了,也來得痛快。還有老邊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也實在可恨。他怕什么呢?怕她跟他鬧,還是怕她真的傷心?小裳心里冷笑一聲。記得有一回,也是老邊從那邊過來,神清氣爽的,臉色紅潤。小裳瞟了一眼那件新毛衣,深咖色,高領(lǐng),干干凈凈的,什么花樣都沒有。老邊見她看,忙說新的,純羊絨,是從鄂爾多斯買回來的。又是禿頭句子。她心里惱火,笑道,誰買的呀?老邊沒料到她這么問,遲疑了一下,才勉強笑道,好了好了,別鬧。說著就去洗手間洗手。她站在原地沒有動。電視里正在演一部肥皂劇,一對男女,邂逅,調(diào)情,纏綿,鏡頭漸漸虛化,只剩下窗外的風(fēng)景,越搖越遠(yuǎn),越搖越遠(yuǎn)。他從洗手間出來,見她還在原地站著,便笑道,好了,吃飯去。她一下子把他的手打掉,笑道,問你呢,誰買的?他賠笑道,不鬧好嗎?明天,讓小夏陪你去逛街。她氣道,又拿小夏打發(fā)我。我要你陪。他依然笑道,我有個很重要的會。等以后啊,一定。她心里冷笑一聲。以后?以后是什么時候?她和他,是不是還有這種叫做以后的東西呢。

天氣很不錯。這個季節(jié),是暮春。萬物都瘋長起來了。陽光軟軟的,風(fēng)也是軟軟的,風(fēng)里彌漫著花草的甜腥。樓下正對著一個小花園,有割草機正在轟轟轟轟工作。濃郁的青草的味道,夾雜著泥土的腥氣,濕漉漉的,新鮮得有點刺鼻。從窗子里望出去,霧蒙蒙一片,也不知道是煙靄,還是灰塵。這時候,玉蘭都快開敗了。白玉蘭,紫玉蘭,碩大的肥美的花瓣,一樹一樹的,看上去倒還好,其實是開到了極致,內(nèi)里開始衰敗了。這個小區(qū),環(huán)境還算是幽靜。小裳這個人,太熱鬧了不行,太冷清了呢,也不行。這房子的好處就是,鬧中取靜。推開窗子,就能聽見喧嘩的市聲,遠(yuǎn)遠(yuǎn)地,若有若無地,跟自己不太相干。好像是在戲院里看戲,坐在高高的臺階上,俯身一看,就是戲里的繁華人生。遙遙地,饒有興味地,隔著適當(dāng)?shù)陌踩木嚯x,再怎么,戲臺上滾燙的淚水都不會濺到自己身上。要是太偏僻了呢,小裳也不喜歡。老邊在郊外的那一棟小別墅,她也是去過的。四周都是山,林木,寂靜的小路,很少見人。安靜倒是極安靜,卻好像跟外面的世界隔絕了。京郊么,畢竟不是北京城。在郊外的感覺,孤零零的,仿佛是被北京拋棄了。微信朋友圈鬧騰得不行,但都是偽裝的,虛假的,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各種秀。她喜歡的,是熱騰騰的世俗生活,真實的,沒有修飾過的,不在別處,就在京城的核心地帶。這棟房子,即便是林妹妹,也沒有來過。老邊的理由是,低調(diào),要低調(diào)。老邊說你們可以在外面吃飯啊逛街啊喝咖啡看電影,為什么非要到家里來呢。是啊,為什么非要到家里來呢。是不是老邊也看出來了,小裳貌似淡泊,其實有一顆虛榮的心,不為別的,就是想炫耀一下,想讓林妹妹親眼看一看,她在北京核心地段的富人生活。林妹妹的小家她也是去過的。八十平米的房子,兩居室,每個月還房貸,要還二十年。二十年,二十年后的林妹妹,會是什么樣子呢。她不敢去想。房間里家具都是淺色調(diào),簡潔明快,沒有一件多余的贅物,沒有夾纏不清的歷史,只有未來,干凈的,清白的,正常的,有一種簡單的寒磣的快樂在里面,好像是林妹妹的婚姻生活。那時候,他們剛生了寶寶,房間里到處都是尿布,嬰兒的啼哭,熱烘烘的叫人臉紅的奶腥味。林妹妹穿著睡衣,紅潤,飽滿,好像汁水充盈的肥美的桃子,一碰,就會有汁液噴濺出來。小裳看著她把紫紅肥大的乳頭塞進(jìn)那皺巴巴的嬰兒嘴里,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愚蠢的陶醉和滿足,心怦怦亂跳著,也不是緊張,也不是恐懼,羨慕也不是,喜悅也不是。她忽然感覺自己渾身燥熱,嘴唇干燥得厲害,身上也干燥得厲害,好像是她自己的水分,瞬間都被林妹妹吸干了。她就那樣干巴巴坐著,傻乎乎的,在那個擁擠的房間里,好像是自己憑空長出很多胳膊和腿,橫七豎八的,滿屋子都是胳膊和腿,簡直擁擠得不行。她逃也似的離開林妹妹的家。林妹妹的丈夫,那個高高大大的年輕男人,把她送出來,搓著兩只手,像是羞澀,又像是緊張。這個男人,也不過是二十六七歲吧,小公馬似的,渾身上下散發(fā)著青澀的莽撞的氣息。什么都是新鮮的,什么都是第一次。在生活這條河流里,順風(fēng)順?biāo)?,還不知道什么叫做風(fēng)浪。窮倒是真的窮,可誰能料到他的未來呢。不像老邊,人生已經(jīng)走過了大半,努力拼過,跌過跟頭,吃過苦頭,在江湖上沉浮過,在歡場上也跌宕過。如今功成名就了,對什么都是篤定的,有把握的,胸有成竹。神情呢,總是淡然的,帶著微微的笑意,有一點駕輕就熟后的疲憊,還有因為缺乏挑戰(zhàn)性帶來的微微的厭倦和不耐煩。法令紋很深,乍一看好像是在微笑,仔細(xì)一看,卻不是,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意思。當(dāng)初,對他這些,她是那么著迷。他紋絲不亂的頭發(fā),品質(zhì)精良的衣裳,他的微笑,不經(jīng)意的一瞥,身上淡淡的香水的味道,都令她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懾。不是喜歡,是震懾。她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初,是她誘惑了他。憑什么呢?他端酒杯的姿勢,眼神,沉默帶給人的威壓,微笑里藏著的那一種傲慢。憑什么呢?她內(nèi)心里那一種瘋狂的氣質(zhì)蠢蠢欲動,她感到自己被激怒了。她款款起身,去了洗手間。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鏡子里那個女孩子,算不上多么漂亮,但是她年輕,有一種新鮮的青春的魅惑,從檸檬色的薄衫里面噴薄而出。她試著朝鏡子里飛了一眼,嬌嗔一笑。好像是黑夜里的花,忽然開了。老邊說這話的時候,是在他們熟識了以后,在床上。怎么說呢,當(dāng)初,她并沒有料到這個結(jié)局。她不過是一個姿容平凡的女孩子,在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激怒以后,一種反擊,一種試探,一個小小的惡作劇。說得無聊一點,她不過是想試試自己的魅力。這個所謂的成功男人,傲慢,冷淡,彬彬有禮,看上去好像是一個堅硬的堡壘,刀槍不入。她倒是想要看一看,這個堅硬的堡壘,在她的大好青春面前,究竟?jié)u漸怎樣出現(xiàn)第一道縫隙,甚至,在她的威力之下,一點一點,土崩瓦解,煙消云散。小裳也知道這想法的無聊,甚至卑鄙。她這是要做什么呢?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竟然有這么可怕的念頭,真是瘋了。有心告訴林妹妹,到底忍住了。自然,閨蜜是分享秘密的人,可是,有的秘密,心底深處最私密的那些個不可告人的念頭,還是悄悄藏著的好。比方說,那一回,從林妹妹家出來,她眼前老是晃動著林妹妹那一對鼓脹脹的乳房,紫紅的肥大的乳頭,淡青的血管在白皙皮膚下暴出來,嬰兒貪婪的吞咽聲,撩撥得她心里亂糟糟的。忽然間那柔軟的嬰兒的小腦袋不見了,變成了她丈夫,那個高高大大的年輕人,濃密的頭發(fā),棱角分明的臉。她感覺一陣燥熱。也有時候,跟老邊親熱的時候,她撫摸著老邊已經(jīng)松弛的皮膚,幻化出別的男人的臉,章同學(xué),高中英語老師,男影星,甚至是一個男客戶,地鐵上偶遇的戴眼鏡的男人,還有,還有林妹妹羞澀不安的丈夫。她幻想著他們,攀爬著,攀爬著,在濃稠的昏暗的夜色里,終于抵達(dá)了情欲的巔峰。endprint

老邊還沒有回來。她懶懶地?zé)?,泡茶,?zhǔn)備給家里的花草澆澆水。臨著落地窗是一個小茶吧。她喜歡坐在這里,一面喝茶,一面看看窗外。老邊的意思,是要用一個阿姨,做做家務(wù),也順便陪一陪她,見她執(zhí)意不肯,也就依了她。她可不愿意家里多一個外人,躲在暗處,偷窺她的生活。就連那個小夏,她也不喜歡。小夏是老邊公司里的一個秘書,看上去倒還安靜,但她總覺得,小夏的眼睛深處,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小夏經(jīng)常被老邊派過來,陪她逛街,吃飯,購物,有時候也幫她做做衛(wèi)生。小夏二十多歲,好像比她還要小兩歲。據(jù)說是剛研究生畢業(yè),學(xué)的是專門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來老邊公司做了文秘。問起來,也是語焉不詳?shù)摹P∩丫筒辉賳柫?。誰沒有難言之隱呢。就像她,研究生不是也學(xué)的古典文學(xué),一肚子的鴻鵠之志,想要在這個城市里展翅高飛的,誰想到呢,竟然一步一步,就走到了如今。論起來,兩個人同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算是校友。但小裳對此只字都不愿意提起。也不知道,老邊這種安排,是偶然呢,還是故意。見到小夏,小裳就會被勾起很多往事。關(guān)于校園,讀書,夢想,還有,章同學(xué)。小夏呢,倒是特別懂事,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不問。周到,細(xì)心,知情識趣,又善解人意。稱呼老邊為我們邊總,稱呼小裳,叫姐,一口一個姐,十分親昵自然。小夏人長得平常,卻干干凈凈。這個老邊,在有些細(xì)節(jié)上,還是肯用心的。窗子前面這個小茶吧,就是老邊的主意。有時飯后,他們兩個相對坐著,喝茶,聊天,看著窗外滿城的華燈閃爍,直把小裳看得癡癡的。恍惚之間,腳下的那個璀璨的城市才是真正的人間。

手機響了,卻不是她的手機。在老邊的手提包里,她找出了一個蘋果六。這個手機她沒有見過。老邊那一個,是華為的。她看著那紅燈一閃一閃的,是短信提示,她猶豫著要不要打開看一看,或者是,還依舊把它放回手提包里,隨他去。她慢慢喝著熱茶,一小口一小口,很珍惜的,好像是怕燙了嘴,又好像是怕一口喝光了,就再也沒有了。老邊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他不過是貪戀她金子一樣的年華,她年輕火熱的身體,她的嬌羞可憐,亦嗔亦怨。他不止一次在她耳邊喃喃低語,小裳你真好你真好。他的臉因為激動而扭曲,黑暗中,他的眼中晶瑩,好像有淚光。她輕輕安撫著他,內(nèi)心里卻絲毫不為所動。那邊,逢這個時候,她總是想起來,那邊。這邊,那邊,他往返于這邊那邊之間,游刃有余,好像是走鋼絲的高手,驚險的平衡之外,還有旁人難以體會的刺激的快感吧。她甚至很少為了這個跟他吵架。吵架也是需要激情的,男女之間更是如此。從一開始,她就清晰地知道,她并不愛他,他也未必真的愛她。她和他,不過是人生苦度中的一段孽緣,度人談不上,至于度己呢,更是荒唐。或者,取暖?僅此而已。至于緣起緣滅,只能順其自然了。手機又響了一下,好像是短信的提示。她想了想,終于跑過去,把手機拿出來看。有兩條微信:干嗎呢。想你了。她看著那微信頭像,頭皮一炸,腦子里轟隆一聲。

這種阿里山老姜紅茶,還是老邊從臺灣帶回來的。初喝有一點辛辣,微苦,越到最后,倒越有一股回甘了。這兩天有點肚子疼,好像是要來好事了。她抱著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喝著,身上就慢慢出了一身熱汗,只覺得身心熨帖。她早該想到的,除了她,老邊還會有別的女人。那邊的那一個,不算。那邊,不過是老邊的后院、根據(jù)地,老邊的諸多社會角色中,能夠拿上臺面來的其中一種,正常的,光明的,符合社會倫理對一個成功男人的要求和期待的。至于老邊到底對那邊有多少情意,誰知道呢。他們是夫妻。想當(dāng)初,他們一定也是愛過的,有過盟誓,有過婚約,有過白頭偕老的決心??墒?,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不講道理。是什么時候呢,那一個人,那一段恩愛,在小裳這里,就成了那邊。誰敢說,在別人那里,小裳這一段金子一樣的年華,就不是如此呢。她早該想到的。只不過,她是太怯懦了,也是太自負(fù)了,想著人生的戲劇,是否會在她小裳身上出現(xiàn)奇跡呢。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算長,才不到兩年,對彼此,還有好奇心,探索的欲望,還沒有來得及產(chǎn)生厭倦,還有這種情感最后必將導(dǎo)致的怨恨。她心里冷笑一聲。她還是太高估自己了,也高估了老邊,高估了男人。窗子底下,小花園里,有人在散步。一個老先生坐在輪椅上,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那個老太太,推著他慢慢走,臉上也是淡淡的??瓷先?,總也有七十歲了吧,穿得干凈體面,住在這個小區(qū)的,該是上等人家。這么漫長的一生,他和她,是怎么熬過來的?那個老先生,很穩(wěn)重,臉上甚至有點歲月悠長所饋贈的慈祥安寧,看上去倒還是一本正經(jīng),誰知道他的內(nèi)心呢。玉蘭花開了,木槿也開了,還有月季,紅的黃的粉的,榆葉梅也開得熱鬧。他看著這些花瓣,是不是也會忽然想起,年輕時候,有一張花瓣一樣鮮美的臉,跟身后的年邁的妻子無關(guān)。她早該想到的。

樓下的郵局人不多。

她取款,填單子,匯錢。那個胖姑娘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早該認(rèn)識她了吧。她胖胖的一雙手在電腦鍵盤上噼里啪啦一陣敲打,她的手可真胖,手背上甚至有幾個深深的小窩,嬰兒一般。她填完單子,打印,熟練地點錢。她一定在想,這個女人,穿著價格不菲的裙子,限量版大牌包包,卻神情落寞,每個月都來這里匯錢,一大筆錢??吹刂?,應(yīng)該是鄉(xiāng)下老家。王翠蘭,應(yīng)該是她媽媽的名字吧??礃幼樱瑧?yīng)該就在這個小區(qū)住,高檔小區(qū),在北京,算是富人聚集的地方。她看上去也不大,年紀(jì)輕輕,她憑什么呢?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那種女人。她又看了她一眼??粗涯莻€精美的紅色羊皮錢夾裝進(jìn)包里去,輕輕嘆口氣,想,那個王翠蘭,倒是挺有福氣。可是,她知不知道實情呢?她撇撇嘴角,又看了她一眼。這一回,小裳也回了她一眼,認(rèn)真地,警告地,嚴(yán)厲地,帶著一種挑釁的意味。她慌忙垂下眼簾。哈,她到底是膽怯了。胖姑娘,你還這么年輕,不出意外的話,終生將困在這個昏暗的小郵局里。對于生活,你懂得什么呢?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她坐在窗前,看著那一窗的斜陽漸漸枯萎下去。手機好像是睡著了一樣。手提包里那個蘋果六,也沒有再響起過。老邊他不會吧。從前,兩個人鬧了別扭,大多都是老邊軟下身段,給她賠罪的。有時候,她偶爾也主動一次。女人么,總要懂得給男人臺階下的。每一回,只要她一給臺階,老邊也就興高采烈下來了??墒沁@一回,怎么回事呢?難道是,老邊要趁機跟她攤牌?或者是,老邊是真的沒有看見那些個短信和電話,也未可知。風(fēng)從窗子里溜進(jìn)來,把紗簾弄得左右搖曳。城市的燈火次第綻放開來,市聲遙遙地傳來,繁華和熱鬧,都是跟她不相干的。樓下的小花園籠罩在暮色里,被弄得一重一重陰影,層層疊疊的,幽深,昏暗,詭異,好像隱藏著巨大的秘密。她看著窗外。此時的城市,仿佛一個深淵,她立在窗前,好像是立在深淵的邊緣。燈火在腳下一點一點亮起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繁密。她看著,看著,只覺得頭暈?zāi)垦?,越看越看不清楚?/p>

門鈴響的時候,她一下子跳起來。竟然是送快遞的。她木然地簽字,收貨。好像是一套睡衣,鴿灰色,絲綢繡花,是她買給老邊的。她從錢夾里抽出一沓錢,遞給他。那人驚訝道,已經(jīng)網(wǎng)上付費了。她不答,執(zhí)意塞給他。那人不要,奪門想走。她一下子憤怒起來。

屋子里已經(jīng)完全被黑暗淹沒了。只有落地窗上,隱隱反射出點點燈光,閃閃爍爍,也不怎么確定,好像夢幻一樣。她蜷縮在沙發(fā)榻上,身上一陣?yán)?,一陣熱。那人早已?jīng)走了。空氣里有一股濕漉漉的甜腥的味道,混合著強烈的男人的汗味兒。頭暈乎乎的,她怎么也想不起來,她和那個人,是怎么糾纏到一起的。只記得,他的喉結(jié)粗大,他的手腳骨骼也粗大,他強壯的身體壓迫著她,滾燙的,堅硬的,粗魯?shù)?,小公馬一般。她大聲尖叫著,感覺自己就要融化了。電話忽然響起來,一聲一聲地,催逼著。她的叫聲,跟那電話鈴聲應(yīng)和著,越來越緊迫,越來越急促。章建強,她一腳跌進(jìn)萬丈深淵里去了。

手機卻響起來。她把睡袍掩一掩,懶懶地躺著,不想動。屋子里更加昏暗了。窗子上那一點點燈光,流離閃爍,捉摸不定。

北京的黑夜,真的來臨了。

編后:

《那邊》的敘述,帶有一種時斷時續(xù)的潮濕感,標(biāo)題卻以一個審視者的角度打量“我”所處的病態(tài)的情人的環(huán)境,正常與非正常的人世邏輯,加濃了作品的憂傷氛圍,此乃高明之處。語言極其內(nèi)斂,有彈跳力,“她總覺得,她一路從芳村念出來,一直念到了北京城,吃了那么多的苦頭,受了那么多的罪,這不應(yīng)該是最后的結(jié)局。跟章同學(xué)那一段戀情,不是。在魏總手下做文案,也不是。跟老邊這樣,也不是。”作者似細(xì)細(xì)描摹,讀者似一下下深入,當(dāng)慢慢品讀。

這樣的小說家,老,舊,似乎隔離于人,又似乎在傾訴著什么,不可知曉?!Y建偉

摘自《芙蓉》雜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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