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1
一生數(shù)度遷居,最憶三居“三棵樹”。
一棵是梧桐樹;
一棵也是梧桐樹;
還有一棵,依舊是梧桐樹。
從第一棵經(jīng)由第二棵再到第三棵,中間隔著一條長長的河流。時間的河流,情感的河流,生生不息而輕漾微波的河流。從我少年的青澀歲月,一直流啊流,直流到晚霞滿天的暮年時光。
哦,這是一條生命的河流啊,天長地久,活水長流。雖看不到流動的樣子,也聽不到流水的聲音,但它確是真實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有位詩人說,生命只是今天。而人生,從來時走到歸處,始終活在涌動的時間里。有曲折有波瀾有跌宕起伏,坦坦然經(jīng)歷過后,一種出乎意外的柳暗花明,一種新的生命景象,也許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
我家曾經(jīng)歷過一場意外的災(zāi)難,在我少年的心靈留下痛苦的烙印,但雨過天晴,又云開日出了。
那是20世紀(jì)50年代初,在我讀小學(xué)六年級時,一場沒來由的大火,吞噬了這座清宅的第三、四兩進的廳堂樓宇,我家也隨之慘遭火劫。家中所有全皆付之一炬,一針不剩,滿目廢墟,要在從前,只有流落街頭了。
不幸中之幸者,母親竟不顧自己的生死,沖上烈火中的樓房,硬是把方滿三歲的嘉麟弟弟救了出來。家毀了,人活著,心也安了。
生活一時無著,好在郵電局給我們安排了新住房,還送來了生活用品和救濟金,父親的同事、朋友、鄰里以及不認(rèn)識的好心人還有我的老師、同學(xué)都伸出援助之手,幫助我們撫平痛苦,渡過難關(guān)。
人可以遭遇挫折,但不能沮喪泄氣,為了新的開始,可以原諒種種不幸。立足于苦難和奮斗的人生道路上,必將升起黎明的曙光。
因此,今天的天空是新的,太陽也是新的。
好在母親行事活絡(luò)且能干,盡管災(zāi)后家徒四壁一無長物,依然把個家安排得條條徹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費盡思量,日夜辛勞,終于新家重整,生活日漸回到了往昔常態(tài)。沒過多久,父親先后調(diào)任觀前街、東北街郵電支局局長,搬了幾次家??烧媸菦]想到,數(shù)年后居然又搬回了這座古宅劫后余存的第五進院落。那不就是黃科長原先的居所嗎?那不就是栽有那棵梧桐樹的庭院嗎?
我高興極了。
啊,梧桐樹,梧桐樹……頻頻叩我稚夢的相思樹!
曾經(jīng)癡望隔墻樾院,繁葉照眼桐花灑落,恰如古詩所云:“新蔭定向墻頭過,亂灑桐花隔院中?!保ㄇ濉づ韺O遹:《春日憶山中故居》)
多好啊,當(dāng)年只能隔院相望,今日竟成了我家的庭院,我家的梧桐樹了。
乍一相遇,如見故人,心中頓起無以名狀的驚喜和感動,悠悠然有一種說不清的心靈契合和呼應(yīng)。當(dāng)年為之發(fā)呆的少年,好像與梧桐樹一樣,也在雨露的滋潤里,一天天默默地長大長高了,也在閱世的跌宕中,一天天懂事懂道理了。
當(dāng)年隔墻觀樹一見鐘情,今日同處一院相依為伴,是不是也是一種緣分?這棵梧桐樹,好得有高墻相隔,擋住了那年的大火,猶若涅槃重生,這些年來,長得越發(fā)挺勁高爽枝葉繁茂了。我好像是一只小鳥,當(dāng)年還沒有來得及在樹上棲息和吟唱就離開了。到底長大了一些,羽翼尚未豐滿,卻又迫不及待地飛回來了。
南北朝時期,有一首吳聲民歌,名曰《子夜四時歌》,讀來不由心起共鳴且別生意緒——
仰頭看梧桐,桐花特可憐。(筆者按:可憐,憐惜可愛之意)愿天元霜雪,梧子解千年。
人與樹,冥冥中自有一種心靈感應(yīng)亦未可知?,F(xiàn)今與梧桐親近以為友,猶若逗引我懵懂出神而默然生情,心有靈犀相通,果然結(jié)為梧桐情緣了啊。
2
讀晚明園冶家計成的《園冶》一書,不意還真有人與花木結(jié)緣這一說法。斯著《掇山》有云:
山林意味深求,花木情緣易逗。
深求山林意味暫且不去說它,留待以后再予詳述。其“花木情緣”更耐人尋思,最為契合我的心意。原來花木與人是可以結(jié)成“情緣”的,我與梧桐的因緣,不也如此嗎?計成落筆用一“逗”字,可謂用語獨拔,激人陡生情思且隨之生發(fā)物我之間的審美感情和想象。
“逗”也者,猶引也。逗引,有挑逗和撩撥的意思。凡人與A2間,人與物之間,乃至物與物之間,物與象之間,只要二者產(chǎn)生隱秀的人事交集、情感交集、物性交集、生態(tài)交集,時空交集等等,一旦起意、起情、起感,起興,以及起于萬物的天然本性、生命遺傳、自然現(xiàn)象和生物基因,都可能發(fā)生單向的或雙向的逗引情狀,諸如招引、惹引、誘引、勾引、直引、曲引、明引、暗引……形態(tài)各異不一而足,皆俱濃重的或正向或負(fù)面的情感色彩。復(fù)雜而難以言表的自然關(guān)聯(lián)中,時或產(chǎn)生具有文化意味的碰撞與耦合
計成所云之“逗”,乃人“引”物亦物“引”人也,即逗引花木而即物生情,進而兩廂產(chǎn)生自然的、科學(xué)的、藝術(shù)的、人文的、審美的……甚至天性本能的相互聯(lián)系和無窮的因緣意味。
所謂“意味”,按臺灣學(xué)者徐復(fù)觀的說法:“意味之意并不包含某種明確意識,而只是流動著的一片情感的朦朧飄渺的情調(diào)。”(《中國文學(xué)論集》)
或如著名美學(xué)家李澤厚所說:“這‘意味不脫離‘感知或‘形式。又超越了它們,它有一種長久的持續(xù)的可品味性……‘即之愈稀,味之無窮。它是超越語言的?!保ā睹缹W(xué)四講》)
是的,“逗”的“意味”,確乎可細細咀嚼品鑒,盡管朦朧飄渺,難以用語言表達,所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
李賀詩:“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p>
(《箜篌引》)
杜甫詩:“朝朝巫峽水,遠逗錦江波?!?/p>
(《懷錦水止》)
人與物“逗”,與天象“逗”,其中意趣誰能說得清?
關(guān)漢卿《謝天香》第一折:“我說甚么來,直逗得相公惱了?”
又,關(guān)之曲著《玉鏡臺》第三折:“休題著違宣抗敕,越逗得他煩天惱地。”
這是人與人“逗”,可以逗樂逗趣,也可能逗煩逗惱。是皆人之情也。
近讀著名女作家潘向黎新著《梅邊消息》,中有一篇《林黛玉為什么不喜歡李商隱》,說到林黛玉教香菱寫詩,所開的書單,唐代唯有王維、杜甫、李白,這當(dāng)然有道理-——
可是林姑娘說完這三位巔峰級大詩人,就不往下講了,丟開了中唐、晚唐的那么多花團錦簇的詩人,一下子回到了魏晉南北朝,她讓香菱去讀陶淵明——這個也有道理,可是接下來就讓人云里霧里了:應(yīng)碭、謝靈運、阮籍、庾信、鮑照。這書單,適合初學(xué)詩的少女香菱嗎?
潘文表過一通,忽而幽默起來,反問一句:
林老師,你不是在逗我們吧?
真有意思,叫我頓生別想??胺Q“紅樓第一詩人”的林黛玉,讀詩作詩皆有三高:一在眼光高;二在心氣高;三在品位高。她甚至連陸游都看不上,認(rèn)為太“淺近”。因而教初學(xué)寫詩的香菱,起點也高了,難免“繁復(fù)講究”,也難免據(jù)自好開書單,一任主觀好惡說下來,還真少了點因材施教的功夫。說句公允話,“林老師”實無意“逗”虛心求學(xué)的香菱,倒是作者曹雪芹借林之口,“逗”我們“不知詩”的讀者吧?
但經(jīng)潘女士睿智地一系列叢證和旁證,明確指出按林黛玉的精神氣度和藝術(shù)造詣,不可能不喜歡李商隱,作者不喜歡可以,“但寫出的人物林黛玉不喜歡李商隱,卻是他的一處小敗筆,因為林黛玉其人分明應(yīng)該喜歡李商隱,但是曹雪芹有意無意地不讓她喜歡。”不意潘女士的幽默一“逗”,還真流動著“一片情感的朦朧飄渺的情調(diào)”。
3
按說二者逗引生情而致結(jié)緣,本指男女私情愛緣,若司馬相如以琴聲逗卓文君,祝英臺以女扮男裝逗梁山伯,柳夢梅逗杜麗娘,張生逗鶯鶯,唐伯虎逗秋香……此番情緣,歷來不勝枚舉,蘇州馮夢龍著有《情史》二十四卷,卷卷皆言男女之情,其中一卷即直接標(biāo)以“情緣”之題。一個馮夢龍,一個計成,兩個蘇州人,“情緣”云云,一言男女,一言花木,都是重情之人而且都“逗”得有聲有色有生命的溫度啊。
有意思的是,計成之“逗”,借用過來卻指人與花木結(jié)成“情緣”,使二者之間產(chǎn)生深永的情感和無窮意味。然而計成只說“易逗”,其實并不全“易”,也要講緣分的。再說,到底是誰“逗”誰呢?是花木“逗”人,還是人“逗”花木?
就說我與梧桐,是梧桐“逗”我,還是我“逗”梧桐呢?回想起來,還真說不清。那就曖昧點吧。不是“朦朧飄渺”更見無窮“意味”嗎?不是“它是超越語言的”,“即之愈稀,味之無窮”嗎?更何況是“易”來而未“易”去啊。
那就無須徒勞精神再去細究了。
4
其實,人與人或人與他物相“逗”,作者可明以著一“逗”字,如上文所引;而在古典詩詞中,常常會用一個“弄”字,來表現(xiàn)出相與撩撥或誘引的情味,恰與“逗”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青絲嬌落日,緗綺弄春風(fēng)
(唐·劉希夷:《采?!罚?/p>
新茁畦蔬經(jīng)宿雨,半開籬槿弄斜暉。
(宋·陸游:《西郊亦新葺居復(fù)與兒曹過之》)
梧桐一葉弄秋晴,砧井千家搗月明。
(元·趙善慶:《普天樂·秋江憶別》)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
(宋·秦觀:《江城子》)
瑯碧,花影弄蜻蜓。
(宋·呂渭老:《小重山》)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凄切
(宋·周密:《玉涼秋》)梅花滿院初發(fā)。吹香弄蕊元人見,惟有暮云千疊。
(宋·程垓:《摸魚兒》)
當(dāng)然,即使詩文中不出現(xiàn)與“逗”意義相關(guān)相似的詞語,含蓄乃至隱晦的兩廂互“逗”,也可陡起別一番情致——“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保ㄌ啤だ畎祝骸秾⑦M酒》)豈非詩人與“月”與“影”相“逗”嗎?
“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保ㄋ巍の躺骸端臅r讀書樂》)豈非“讀書”人與“窗前草”相“逗”嗎?“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明·園信:《天目山居》)豈非“青山”與吃“苦茶”之人相“逗”嗎?“白云無事常來往,莫怪山僧不送迎。”(清·巨超:《山居》)豈非“白云”與“山僧”相“逗”嗎?
以上引詩,句中雖未出現(xiàn)“逗”或“弄”等一類詞語,然一靜心體悟,二者所“逗”的情味或感喟,則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來了。
說到梧桐,豐子愷也有一畫。時值秋夜,一人雙手背在身后,孤立水邊悵望已久,“蒹葭萋萋,白露未唏?!保ā对娊?jīng)·蒹葭》),終不見朋友舟楫,蘆花風(fēng)斜,殘月如鉤,梧桐落葉紛然飄落,氣氛極其枯寂。畫款題曰:“今夜故人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一片片落葉,逗人枯盼愁緒,這正應(yīng)了俞平伯所言,哪怕是秋來一片片的落葉,“都含蓄著人間情味”。
豐子愷的漫畫多很好“玩”,每每觀賞常常被“逗”得忍俊不禁。不僅“逗”人捧腹,好玩,而更在淺笑之余,頻生意趣,大俗中愈見大雅之境。
比如邀兩位朋友院中小酌,主客三人三面圍坐,桌邊空位正依一株梅樹,畫家信筆頓生雅意:“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得一面給梅花”,是人“逗”梅花,還是梅花“逗”人?情趣出來了,詩味也出來了,真?zhèn)€是“花木情緣易逗”,你還用問嗎?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