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善鵬
1938年11月26日和28日,在上海發(fā)行的英文報紙《大美晚報》(Shanghai Evening Post and Mercury)分兩期刊登了一封署名貝德士(Miner Bates)的公開信,向國際社會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情況:南京自1937年12月淪陷以來,毒品嚴重泛濫,截至發(fā)稿時,估計已有5萬市民即1/8的南京人口染上毒癮。正是這個龐大的吸毒群體,支撐起了每月220萬元的鴉片貿(mào)易和300萬元的海洛因貿(mào)易,使多達200家經(jīng)營鴉片生意的“土膏行”和72家海洛因銷售點生意興隆,并為日偽政府提供了豐厚的稅收。
這些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引發(fā)媒體高度關注,《中國評論周報》《大陸報》《新晚報》等其他一些英文報紙相繼轉(zhuǎn)載貝德士的公開信。1939年1月,中國著名學者、燕京大學教授徐淑希編輯的《日人戰(zhàn)爭行為集要》(A Digest of Japanese War Conduct)一書,也將該信收錄其中。這些英文書報資料廣為傳播,引起國際社會嚴重關切和強烈義憤。
1946年7月,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針對日本戰(zhàn)犯提出的指控之一,就是“在中國和其他地區(qū)的腐敗手段和高壓政策”,準確地講,是“通過其在中國和其他已占領,或打算占領的國家的軍事長官和平民代理,來推行它的系統(tǒng)的侵略計劃——這些計劃是通過暴行,通過武力和武力脅迫,通過賄賂和腐敗,通過地方政客的陰謀,通過直接或間接的鼓勵鴉片和其他麻醉品的生產(chǎn)銷售,通過促進毒品在這些人中的普及,來逐步削弱當?shù)孛癖姷囊庵尽薄?/p>
在法庭上站出來指證日本侵華期間毒害平民罪行的有三個人:一位是中國的許傳音博士,他曾在南京國際救濟委員會(前身是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擔任委員;另外兩位則是仗義執(zhí)言的國際友人——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以及寫出前述公開信的金陵大學歷史學教授貝德士,其中又以貝德士的證詞最為詳盡,因為這份證詞的底本,就是他1938年在《大美晚報》上發(fā)表的公開信。
貝德士有何背景?他為什么關注南京的毒品問題?原來,貝德士出生在美國俄亥俄州一個虔誠的傳教士家庭,具有良好的家教,并先后在希拉姆學院(Hiram College)和牛津大學取得文學學士和政治學碩士學位。1920年夏,貝德士以傳教士身份到南京工作,從此開始了長達30年的金陵大學教學生涯。
1925年至1926年,貝德士曾以訪問學者的身份赴耶魯大學進修。雖然只在耶魯大學度過了一年的時光,但他對該校感情極深。1978年去世后,貝德士的文稿全部按其遺囑捐獻給了耶魯大學神學院。1991年,貝德士在金陵大學教過的學生、我國著名史學家章開沅先生到耶魯大學神學院訪學,對貝德士文獻進行了細致的梳理,使我們對貝德士指證日本侵略者罪行的義舉有了更多的了解。
貝德士對日本侵略者毒害平民罪行的關注,要感謝英國《曼徹斯特衛(wèi)報》記者田伯烈(Harold Timperley)。田伯烈早在1935年即已開始關注華北地區(qū)的毒品泛濫問題,并懷疑日本人是幕后黑手。為此,他先后考察了昌黎、北平、天津等地,證實了日本人借助治外法權操縱毒品貿(mào)易的罪惡真相。1938年2月,他將調(diào)查報告交給了時任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委員及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會員的貝德士,由后者將其提交給日本駐南京大使館負責人,希望日本當局加以管制。然而,日方對此置若罔聞。
1938年夏,貝德士在南京從事難民救濟工作期間,發(fā)現(xiàn)毒販經(jīng)常誘惑難民吸食鴉片和海洛因,繼而對當?shù)氐亩酒贩簽E現(xiàn)象產(chǎn)生警覺。他震驚地發(fā)現(xiàn),日本操控下的傀儡政府的財政基礎,竟是得自毒品貿(mào)易的稅收。于是,他發(fā)動在華傳教機構(gòu)加以調(diào)查,繼而得出了觸目驚心的結(jié)論:日本及其傀儡政府取得的“第一位和最偉大的成就,乃是毒害普通民眾”。
當年11月22日,貝德士根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果完成了前述公開信,題目是“關于南京毒品問題的公開信”,隨后在上?!洞竺劳韴蟆钒l(fā)表。貝德士在信中對日偽庇護下的毒販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批判。他悲憤地寫道:“日本人正在利用戰(zhàn)爭把一個原本較為良好的社會加以毀滅,他們帶來的只有饑饉、病痛和絕望。他們?nèi)绱硕桃?,如此貪婪,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強烈質(zhì)疑:日本人大肆縱毒,究竟是何居心?“廉價傾銷,廣告推銷,公私并進,牟取暴利,這種政策既蠢又貪,極不人道。未來中國或日本的利益,難道要靠一群短命、孱弱、懶惰、墮落的煙民來維持嗎?”貝德士的結(jié)論是:日本人所倡導的“遠東持久和平之夢”,不過是“一盞致命的煙燈”。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人在毒品問題上執(zhí)行的是雙重標準:一方面,他們極力蠱惑外國人吸食毒品,從不限制其購買毒品的數(shù)量;另一方面,他們卻嚴格禁止本國人吸毒。田伯烈在調(diào)查華北毒品問題期間,就曾多次被毒販糾纏,兜售各種毒品。為《南京國際事務委員會公報》調(diào)查天津毒品問題的馬庫斯·麥爾文,也有過一個晚上先后被六名毒販推銷毒品的經(jīng)歷。
在日本當局看來,貝德士的正義言行不啻為大逆不道之舉,若不是礙于其美國公民身份,應該早就對其下毒手了。雖然人身安全暫時沒有問題,但貝德士還是感受到了日方的壓力。早在1938年3月3日,亦即替田伯烈向日本當局轉(zhuǎn)交華北毒品問題的調(diào)查報告之后不久,貝德士在給田伯烈寫信時稱,日本人已將他定為“反日分子”,并視其為“神經(jīng)病”。1939年11月29日,日本駐南京總領事田中彥藏致信美國駐南京領事帕克斯頓(John Paxton,中文名包懋勛),抗議貝德士“嚴重干擾”日美兩國間的友好關系,并希望后者“施加影響糾正這種情況”。所幸帕克斯頓頂住了日方的壓力,只是將此信轉(zhuǎn)寄貝德士了事。
1946年7月29日,在日本東京的陸軍省大廈,貝德士以證人的身份來到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他帶著當年田伯烈的調(diào)查報告和自己的公開信,對日方辯護律師的種種詰難作了有力的批駁,坐實了日本侵略者在南京等地毒害平民的罪行。貝德士的同事、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威爾遜醫(yī)生也指證了一個細節(jié):1939年春,他曾在南京衛(wèi)理公會和唱經(jīng)樓之間發(fā)現(xiàn)多達21處公開營業(yè)的鴉片商店。此外,許傳音博士也以親身經(jīng)歷證實,日本人曾在南京、蕪湖、安慶等地公開銷售含有海洛因的香煙。
令人惋惜的是,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起訴日軍在南京犯下的罪行時,只提出了四種罪行:謀殺和大屠殺;用刑罰折磨;強奸;搶劫、偷盜和瘋狂破壞財產(chǎn)。毒害平民的罪行未能列入其中??赡芘c前者相比,它還算不上“暴行”,畢竟鴉片并非毒氣,侵略者旨在謀財而非害命。即便如此,貝德士等國際友人的仗義指證也提醒我們,在日本侵華期間的眾多罪行中,毒害平民這一項還遠沒有得到清算。
最近,有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1937年至1945年間,日本僅在華北販毒所得的利潤即高達33億美金。在當時,這筆資金至少可以建造16艘翔鶴級航母。以此推論,若將研究的時段擴展到1931年至1945年,范圍擴展到全中國,定會有更多發(fā)現(xiàn)。在此,筆者希望能有更多的學者參與到這項研究中來,把貝德士等國際友人當年的工作延續(xù)下去。(編輯 趙鵬)
作者: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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