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文浩

傍晚，在瓊沙3號甲板上

月牙

和它附近的一顆星

以及白底的云、各色的云

一起升降

直覺告訴我

天離我很近了

“快！”

“不要梯子！”

“給我閃電！”

懸 掛

粉過的墻面噙著白光啊

擦痕、劃痕

一刻蒼老百年

我驚訝它們陷于其中

突顯成真理的模樣

它們讓我們

在暖色的燈光下

懸掛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影子

此 際

他一個人在屋里

燈光寵著

此時，他面色溫暖

如一個世界的中心

外面，月光正開著

那白色的光輝

慢慢透過窗子

尋找他的臉

包 袱

背包袱的人

把自己交給夜

在黑色的大包裹里

與萬物一起

滾來滾去

他圓乎

宛若一枚心

觀黃果樹瀑布

我沒有別的樣子

你們看到的

白、潤、晶

也是我的樣子

沒能被你們遇見

我并不憂傷

從天堂的階梯上下來

我看見

萬物皆如眾神

有一瞬

他們潮濕的光芒

繞著我轉(zhuǎn)了一下

苗寨之夜，請你為王

隱去所有的人

和他們身后的山

山中的歌

只留下燈盞

流水、曲橋、石板路

和不肯睡去的坡屋面、綠意的樹木

請你為王

一個人的王

統(tǒng)治全部寂靜

不能隱去的

時間和光亮

請它們做你的奴仆

世界如此簡單

陽光照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又移到茶幾上

杯子里的熱氣

卷曲、上升

一個周末上午里的寧靜

從九點移至十一點

剝花生、喝茶、看《偽裝者》

日子簡單

像一加一，再加上一

假如沒有貪心者

晚秋的陽光

就不會漸漸后移

收齊我們的日子

懷念一座城

在月迷津渡中

諦聽彼岸

薄幕上

面孔擁擠，不成形

歌，懸而未落

著地的善良

攜著珠鏈般的笑聲

這是一座離開不久的城

我先PS它、虛化它

令它在迷霧中陷落

現(xiàn)在我正在打撈

我是唯一能救它的人

微雨，在瓊沙3號甲板上

海水不斷有消息要送出去

云挽著自己

走在沒有界碑的路上

風把衣衫

扯成旗的舞動

一個人

在甲板上仰頭看天

海怎么無垠

在上天面前

都是一枚棋

第十首

寫到第十首

我已回到家中

終于可以將夜晚的燈火

當作一條隧道

拖進房間

穿越、玩耍

像他人用舊的勝利

敲敲打打、修修補補

我喜歡舊物件

包括夜浸染過的黑邊

回 家

回家是回到

有矮綠籬圍欄的房子

那里的院內(nèi)擺著十幾盆花

長著五六樣菜

兩只藏著舌頭的水龍頭

喜歡時會舔幾口

午后干凈的陽光

一遍一遍地撒在

葉子上、貼著剪花的窗戶上

以及瞇眼的門縫里

黃昏臨近

城里不見炊煙

派誰去迎接

早到的星星？

慢下來的回歸人

在院中與花草細說

輕挪時間、生死

低頭時

一地星星如花

清晨，在瓊沙3號甲板上

海漸漸亮起來了

從天上開始

一塊白的

一塊藍的

一塊微微紅的……

仍有一些

像黑冰峰一樣的云

你看見

那些亮起來的

是黑暗的狼牙邊

在瓊沙3號上

只有海

有那么大力氣

搖晃著

云和云堆積起來的思想

變小

搖晃，眺望

不倦的枝頭

耗費了他的半生

那些黑壓壓的

像是他的替身

還在往枝頭趕

他終于找到了真身

離他那么近：

這些漸漸收斂的葉子

色變沉，脈變明

放走身體里的珠滴

向下

緩緩蝶飛

慢慢魚游

眼前的世界在變小

小到

可以用器皿盛

用一雙筷子夾起

或者以一張便條貼在入口處

元宵節(jié)，神只做了一件事

他們料定

今晚神會來

神喜歡的古樸所剩不多了：

紅燈籠——

羞澀總想被提一提的那種

笑語盈盈——

一直在天上

似花朵在幽深里閃爍

而他們說的神終究沒來

圓圓的月亮像是高掛出的免戰(zhàn)牌

在我抬頭折回的一瞬

神已做了

舊物變新物的事

愿世界靜美如夜

高速路上

我們是倒掛的流星

距離拉近

星眼更亮

天上

沒有忙碌

只有星游

是夜，天地交感

世界攤開，萬物靜美

登紅草湖公園觀景臺

樓梯上踏出重聲

至最高處，風起微涼

陽光從西邊打過來

園子里的花草樹木

顯然受到了普惠

一姿一世界

像模特靜立、等待

不可缺少的是人

對于萬千植物而言

稀少的人群是景

對面稍遠一點的高樓

高度是這里的數(shù)倍

表情冷靜、漠然

我猜那樓頂有一觀景人

看見了我，并且用目光

劃了個更大的圈

傍 晚

傍晚在柵欄里

傍晚是公園

那里先亮起來的是

小廣場上的燈盞

然后是來回走動的

和善，和愉悅

在一個微卷起來的小道上

半明半暗中

一個高個子倩影超過了你

你能感覺她的臉是濕的

似伸出的一枚沾了微露的圓葉

你辨出了體香和草木香

像快樂滋生美好

晚色偏愛永恒

你的本能為你追趕的時候

她卻消失在越來越暗的柔光里

像美好消隱在無邊的快樂里

把我當作善良的人吧

把我當作善良的人吧

聽說公園里的孩子們

在塑料缸里釣金魚

我的心被鉤了一下

把我當作糊涂的人吧

當我看見金魚出水的瞬間

晨光的金碎片成了閃光的鱗

天機泄露了：

咬鉤的快樂

大于未咬鉤的快樂

把我當作淺薄的人吧

他們說的是對的

金魚的眼里

只有面團，沒有尖鉤

盧溝橋的月亮

月亮，從盧溝橋上空

看我，看橋

和橋上的舉頭人

它這樣看著，很多年了

它看到我們所在的世界

萬物清純，眾人萌善

今晚，它還看見了

我的快樂生出的光輝

九月的欒樹

順著我們的道

她們列隊站著

讓出大片的空白

給我們、鳥和微風

她們手中舉著什么？

以絳紅的、淡黃的、棕紅的

成串的誘惑，遠遠地

站在綠色的樓臺上

走近了

只是不同的葉子

一瓣一瓣的，什么也沒藏

因為向上，在枝頭

像是立在我們仰起的頭顱

走遠了，回頭看

又確信里面藏著什么

只是我們還不能看出

我們看見的

是否是她們給的

保衛(wèi)靈魂

周六看電視劇《宜昌保衛(wèi)戰(zhàn)》

張將軍壯烈似霞的時候

我被瑣事中斷了

我再看的時候

一隊日軍

在脫帽向?qū)④娋炊Y

我卻沒有悲傷

數(shù)百敢死勇士

紅眼、一飲而盡、摔碗

他們的生命只換回七尺之土

他的妻子沒能留住青山

絕食七日后隨他而去

我竟然流淚了

他們，和她

故意放走自己的靈魂

大概是覺得，去保衛(wèi)靈魂

比守衛(wèi)疆土更有意義

桂花又開

風一來，我就重了些

如一枚枚果子

我們抱成一團

明亮、溫暖、完整

我是一朵，不

是走近才能看得清晰的一粒

藏著或站著、仰著

你們來或不來

我只是散香

我是眾里不會一眼認出的那位

苗寨燈火

即便不來這里

我知道，它們依然會亮起

像花兒適時盛開一樣

如果不是來到這里

我不會知道

再高的星星也想層層疊疊

沿著窗口張望

來了才知道

倘若千萬盞靈魂舉著、亮著

夜就會變得無話可說

蝴蝶在舞

在人間，蝴蝶在舞

望遠鏡里

星球的蝌蚪在游

或許蝴蝶

從清晨的一角出發(fā)

遇見無數(shù)葉子、花瓣

困在原地，搖搖欲飛

就會停止追尋

時間隆起的領口

它不知道

星球和它一樣會飛去

也不會想到高和遠

在看得真切的地球上面

它低低地飛

在龐大的身體上

投下黑裙子一樣的影子

美麗的或憂郁的

欒樹花開

在路旁，站著

等風來——

呼嘯而過的

或是徐徐而來的

等到

忽如一夜秋風起

吹落星辰

掛在香樟樹上

那時

你若在，請自燦爛

你若滑落，請標明

所去國度的方位

新 婚

在一束光里

兩個人

似剛剛走上枝頭的

兩片葉子

他們是新婚

不斷涌來啊

和光遠，掌聲近

世界像大了幾圈的兩片新葉

萬物如一

不曾斷過啊

在永恒的光里

世界未曾舊過

光有輪回

仿佛知道過去能倒成未來

她每天清晨

倒掃起的落葉

像放飛自己的鴿子

太陽出來了

它倒光芒

草木燦爛，泥土閃光

一切亮起來的事物在分享

我也在倒

你若看到，我倒出的

一天比一天暗

請一定要相信

光有輪回

暗物質(zhì)有能量

像

在鄉(xiāng)村

秋

高不過白云

在午后，在田間

光暖萬物，溪水閃亮

稻茬冒新

而他卻不看這些

他要從這面水塘里

看多枝的樹、結(jié)出的水花

看水中天和如夢的人境

他愛看這些虛幻的

在他看來

世間萬物，連同一切美善的

都是像

憐

我在我們那個村子里

算是走出來的人物

名字和炮仗一樣響

小城里住了三十年

沒幾個人知道我的名字

想起我們那個村子

我會走出去，低頭看螞蟻

看得一身的脾氣沒了

心腸一節(jié)一節(jié)軟下來

看到眼糊的時候

一會我比螞蟻大得多

一會螞蟻比我大得多

新聞里又有天文新消息

保不準會生出宇宙村

我擔心啊

若是有了這樣的村子

我會小到底

那時，憐我者會是誰？

放下

如樹葉一樣

一片又一片地放下輕

又一位熟悉的人放下

記不清多少次

也不知還能看到多少次

據(jù)說死神總愛在背面襲擊

吊唁大廳正面的橫幅上

名字是新?lián)Q上去的

操撇起普通話的主持人是舊的

這里升起來的寂靜

似摻了月亮液的井水

適合洗刷計較和煩惱

悼詞每一句長長的尾音

都像從深處傳來的召喚

無論誰被喚去

可以替換的詞都不多

走出吊唁大廳

我們又很快恢復了往常

仿佛都是忘性大的孩子

尋找

走在自己和他人走過的路上

或影如一陣風，

或像戲中的一聲長嘆

與苦作對，和魔斗

將逝去的親人和鮮花置在

比黑夜還沉的土里

他們滿山滿坡尋

滿街滿巷找

累了，抬頭望向夜空

一顆流星正閃爍劃過

像他們的快樂

明亮、易逝

責任編輯 李琪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