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育林
(中共云南省委黨校 黨史教研部,云南 昆明 650111)
概念是人們對于社會存在物和主觀想象物的一種理論抽象。一個基本概念的確立,通常要經歷3種形式的鍛造:一是時間化,即在長期的歷史流變和話語體系的辯駁爭論中逐漸沉淀下來,既能夠表述既往的經驗,還能打開一道指向未來的期待視野;二是社會化,即適用范圍不斷擴充,得到廣泛社會成員的接受與認可;三是政治化,即超脫于書齋,在革命與戰(zhàn)爭一類的博弈場景中被凝練為高度抽象的價值信條,并融入到政治—社會動員當中[1]。“中華民族”就是一個經過這種鍛造而得以確立的概念,且在此過程中,衍生出一個新的概念,即“中華民族共同體”。“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概念在進入公共視野后,隨即成為新的理論研究焦點,引發(fā)理論熱潮。但是截止目前,鮮有研究者專門就“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衍生及其中的價值意蘊進行考察,而“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顯然已經成為國家全面崛起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關鍵節(jié)點迫切需要破解的重大命題。為此,極為有必要就“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形成過程做出學理性分析,并進一步探索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內在機理。
當西方民族國家制度體系和民族主義動員模式取得成功后,民族主義進而與求進化的天演論相合謀,演變?yōu)槊褡宓蹏髁x。于是,最先建立起來的西歐民族國家,開始建立各類海外殖民地,擴張海外市場、攫取海外利益。在此過程中,西歐國家的制度模式也在向外輸出和傳播,那些原本處于被殖民和落后狀態(tài)的國家也紛紛效仿,試圖利用民族主義來構建民族國家。近代以來,當民族主義模式在鄰國日本取得實踐成功后,我國思想家經由留學考察歸國,試圖“師夷長技以制夷”,創(chuàng)造性地把古之“中華”與“民族”結合到一起,生成了“中華民族”概念,倡導構建新“中華民族”主義,進而反擊與抗衡民族帝國主義?!爸腥A民族”自被提出伊始,就開始了其成為基本概念的時間化、社會化、政治化等過程,并在此過程中,“嵌入了人們的認知和體驗結構,影響現(xiàn)代性的話語編織、公共判斷和行為取向”[1]。
在王朝國家時代的中國人并不具備現(xiàn)代性的國家觀念,更沒有現(xiàn)代性的民族意識,以文化之相侵染而同一者為一族,稱之為“炎黃子孫”或“華夏”“華民”“華種”“華族”,抑或南蠻、北狄、東夷、西戎。但“中華民族”自有史以來就無間續(xù)地進行著民族內部的交往交流交融,以一種民族自在的形式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并于鴉片戰(zhàn)爭以前實際地坐擁了西至蔥嶺、東達大海、北至漠北、南抵交址的領土范圍。故而當西方伯倫知理學說隨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闖入后,中國人迅速萌芽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國家觀和民族觀。近代愛國主義思想家梁啟超就此而指出:“我支那人,非無愛國之性質也,其不知愛國者,由其不自知為國也……今見敗于他國,乃始自知其為國也?!盵2]66
也正是在此時,先前之“華夏”“華民”“華種”“華族”等一些表述方式逐漸被拋棄,人們開始以“中華民族”作為民族主義象征,進而把如何挽救清王朝的焦點,轉向“中華民族”當何以建國。對此,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提出了“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狹隘民族主義政治追求,并遭到早期維新派的質疑。梁啟超以伯倫知理的“謀聯(lián)合國內多數(shù)之民族而陶鑄之,始成一新民族”[3]75的政治思想為據(jù),提出“必離滿族乎,然后可以建國乎,抑融滿洲民族,乃至蒙苗回藏諸民族,而抑可建國乎”[3]75的時代之問,認為應當“合漢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3]75,以對之于國外諸族。這一“大民族”,實際就是“中華民族”。而革命黨在取得辛亥革命勝利后,作為一個執(zhí)政黨也轉變了其以往的狹隘民族主義政治追求,提出“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tǒng)一”[4]249,主張建立“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
至此,“中華民族”概念在大浪淘沙的民族概念競爭中,在經歷了歷史與革命的洗禮后,逐漸沉淀下來,取代了以往任何關于全體中國人的民族性稱呼,成為一個含括所有中國人的族稱。猶如梁啟超所言,“今中華國民兼以蒙回藏諸民族為構成分子”[5]2,32,古之楚人、粵人、滿洲旗人及近代之“土司”諸部落,皆已醇化合成為碩大無朋之“中華民族”?!爸腥A民族”概念的時間化,使得國人的“中華民族”自覺意識得到萌芽,“中華民族”成為一種指向未來的價值期待,開啟了以“中華民族”作為國族的民族國家構建進程。
“中華民族”概念的社會化,是指“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基本概念,其適用范圍不斷擴充,得到廣大社會成員的感知和接受。與眾多概念一樣,“中華民族”概念自產生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超越于狹小的精英圈,而是由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對其進行認知和闡述。直到精英分子所進行的概念闡述日趨科學化后,“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民族實體,才漸至得到國人的體認和感知,“中華民族”意識方始走入人心。
“中華民族”概念提出后,有眾多的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對其進行論證和闡述,但不盡有科學性,就連“中華民族”的首倡者梁啟超在一段時間內都僅是認為“今之中華民族,普通俗稱所謂漢族者”[6]1。倘若以歷時性考察,對“中華民族”的科學性論述和社會化,影響重大的歷史事件主要有4次:一是上文所述之梁啟超與孫中山等人的“排滿”爭論及其間產生的“中華民族”觀,在此時一些蒙古王公萌生了“我蒙同系中華民族,自宜一體出力,維持民國”[7]43的思想意識,成為“中華民族”社會化的一個雛形;二是華北事變后“中華民族”是一個大討論,傅斯年、顧頡剛等人提出“中華民族本為一體”[8]808,期間中國共產黨亦指出“中國有四萬萬五千萬人口,組成中華民族”[8]808;三是新中國通過民族識別后,“中華民族”的內部成員及其構成逐漸清晰化,費孝通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四是“中華民族”勵精圖治,在由“站起來”到“富起來”并走向“強起來”后,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庭”。
通過這4次關于“中華民族”的論述,精英圈關于“中華民族”的認知逐漸科學化,“中華民族”觀趨向成熟和穩(wěn)定,國人的“中華民族”意識開始由“民族自覺”走向“民族自信”。如今,“我們中華民族”成為國人的日常用語,“我們都是中華民族”已經深深鐫刻于人們心里,民族一改以往之渺遠莫測而嵌入到人們的體驗和認知結構中。梁啟超言下之“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華民族”之觀念浮于腦際,成為一種現(xiàn)實。故此,“中華民族”作為一個基本概念,超越了狹小的精英圈,得到廣大社會成員的感知和接受,完成了其社會化過程。
依循前文所述的概念確立之鍛造形式,“中華民族”概念得以確立的最后歷程,當是政治化。“中華民族”概念的政治化,即其超脫于知識精英的書齋,進入政治場域,成為中國人的價值信條和行為取向以及抗擊帝國主義和奮爭國家統(tǒng)一的有效動員機制,乃至是國家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實際上,這一過程就是“中華民族”本身進行革命與獨立的過程,而“中華民族”在此過程中也充分體現(xiàn)了其作為中國人至高的政治標識和文化符號而應具有的政治功能。
孫中山之“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可謂是“中華民族”政治化的最初形式,但是彼時之“中華”表意并不十分明確,多指華夏或漢族。隨著“中華民族”時間化和社會化進程的推進,孫中山言下的“中華民族”其基本內涵得到了豐富,“驅逐韃虜”演變?yōu)椤拔遄骞埠汀保M而發(fā)展為“除去民族間之不平等,團結國內各民族,完成一大中華民族……以謀世界民族之平等”[9]3,這構成了孫中山三民主義中民族主義的重要思想,并成為遺訓被國民黨繼承。國民黨在起草《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初稿》時,就“民族篇”規(guī)定“國內各民族均為中華民族之構成分子,在政治上一律平等……中華民族以正義和平為本,但對于國外之侵略強權,政府應抵御之”[10]。蔣介石在對外要求廢除不平等條約時,亦訴諸“中華民族”的民族復興,倡導“發(fā)揚民族精神,灌輸民族思想以及恢復人民之民族自信力,而達到中華民族獨立自由平等之目的”[11]62。但國民黨的這種“中華民族”觀并沒有在國民政府的后續(xù)憲法和國家治理中得到實踐,“中華民族”政治化的接力棒轉交到了中國共產黨手里,并在中國共產黨的推動下得以完成。
中國共產黨深刻認識到中國革命需要整體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才能完成,提出“統(tǒng)一戰(zhàn)線”“武裝斗爭”“群眾路線”這三大法寶,以“抗日民族”來引領全體”中華民族”成員的大團結,并以其堅定的共產主義信仰及高度的“組織性、代表性和行動力……完成了對于一切社會資源的有效整合”[12]31與動員,提供出“一種傳統(tǒng)中國所匱乏的集體生活”[12]31,進而呼吁“中華民族”團結起來,一同“去為爭取中華民族的自決權而斗爭”[13]。于是,“中華民族”成為凝聚全體中國人的重要政治標識。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華民族”的革命與獨立,隨著“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歌聲而冒著敵人的炮火不斷前進,最終實現(xiàn)了全民族解放,建立了人民共和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是由國內多民族合和凝聚而成之“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但是這個民族國家是超越了蘇聯(lián)模式的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其由于各民族在長遠歷史的交往交流交融中,所形成的“中華民族”意識及其認同以及“革命擺脫內外壓迫獲得獨立自主地位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對于中國共產黨的深刻認同”[12]31而筑牢了國家合法性。至此,“中華民族”概念的政治化得以完成,成為一個有形有實的民族性概念。
當“中華民族”完成了時間化、社會化和政治化等三重形式鍛造后,逐漸以一種共同體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推動了從“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衍生。這一概念衍生有著一定的基本邏輯,是蘊含于“中華民族”的形成過程當中的,是由“中華民族”的內涵屬性決定的,并具有多重價值意蘊。
民族在作為一個基本概念產生和確立以及經由人類聚合和自我發(fā)展變革的過程中逐漸顯現(xiàn)出其共同體屬性,成為共同體的一個重要分支。譬如《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所指出那般,在生產工具和生產方式的變革與發(fā)展過程中,氏族與小部落之類的微型共同體難以滿足原始居民的各類需求時,人們就開始謀求更大的共同體,這個更大的共同體就是具有民族雛形的部落聯(lián)盟。當部落聯(lián)盟內之各地域日趨緊密,并形成了凌駕于各個組成部落和氏族之上的聯(lián)盟大會時,部落聯(lián)盟初具了國家形態(tài),民族也就隨之而產生。故此恩格斯指出:“伴隨著商業(yè)和手工業(yè),最后出現(xiàn)了藝術和科學;從部落發(fā)展成了民族和國家?!盵14]557但是民族由于其民族主義追求及在被“能工巧匠”加以建構的過程中,往往能夠形成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xiàn)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等共同性,進而成為一個超越了普通人們共同體的民族共同體。
不難推測,這樣的民族時常是與國家政治共同體相結合到一起的,具有突出的政治內涵,并成為一個政治民族,被貫以“國族”之稱呼。顯然,“中華民族”就是這樣的民族,在其經歷時間化、社會化和政治化的鍛造后,成為了一個超越于普通人們共同體的民族共同體。“中華民族”的全體成員因國家通用語言而語言相通,以當代中國之完整版圖為共謀生存生活之地域,以統(tǒng)一的市場經濟作為經濟形式,并共居于“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之內,擁有共同的政治屋頂——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馬克思主義的哲學語境下,這樣的民族共同體,就是一個超越了血緣共同體、虛假共同體,實現(xiàn)歷史飛躍的真實共同體,即由人們在自由而全面地發(fā)展中相互結合而成的。
實際上,“中華民族”在成為一個基本概念而不斷被加以三重鍛造的過程中,就已經以一個民族共同體的形式而存在了,盡管那時并沒有明確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據(jù)中國知網可查找的學術文獻進行學術史考察,“中華民族共同體”作為一個完整的概念最早出現(xiàn)于1962年。新中國考古學家夏鼐根據(jù)考古學分析,指出“現(xiàn)今全國的少數(shù)民族還很多,他們雖和漢族不同,但各兄弟民族的祖先在悠久的歷史過程中,與漢族的祖先建立起日益緊密的聯(lián)系,今日大家一起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15]。于此,繼“中華民族”之后,“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產生,但是這時候“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并沒有引起人們的足夠關注。
“中華民族共同體”見諸報端和進入人們視野,是始于2011年由兩岸和平發(fā)展論壇主辦的“面對兩岸關系和平發(fā)展新局,當前青年世代的展望與出路”研討會。此次研討會提出進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凝聚,是推動兩岸關系進一步走向和解與國家統(tǒng)一不可少的工作”[16],此后“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開始得到學界和官方的關注。
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召開,黨和國家民族工作創(chuàng)新推進,習近平總書記在重要講話中多次使用“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并明確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積極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等立意深遠的戰(zhàn)略構想,“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方始得到黨和國家的認可和使用。2017年10月,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黨的十九大召開,更是歷史性地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寫入了大會報告中?!饵h的十九大報告》強調要“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堅決反對一切分裂祖國、破壞民族團結和社會和諧穩(wěn)定的行為……廣泛團結聯(lián)系海外僑胞和歸僑僑眷……共享祖國繁榮富強的偉大時光”[17]39。而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還作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重要內容寫入了《黨章》,成為了黨的一個價值遵循,這些無疑是新時代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及“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政治化的最好詮釋。而地方各級黨委、政府在民族團結示范區(qū)創(chuàng)建、干部教育培訓、學校教育、解決各民族反映的突出問題、民族理論政策學習教育活動過程中,對于“積極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踐行,無疑也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社會化,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國人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考與認知,“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衍生也趨向成立。
從“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這種概念衍生,既得益于黨和國家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也是由“中華民族”本身作為一個民族共同體的內涵與性質決定的。如上所述,“中華民族”具有突出的政治內涵,一方面體現(xiàn)于“中華民族共同體”與國家政治共同體的同構與契合,另一方面在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確立,是依靠于公共權力系統(tǒng)——黨和國家的推動而得以實現(xiàn)的。黨和國家在提出和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過程中以及在加強共同體構建的過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就得到了政治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并被賦予了豐富的政治內涵和政治屬性。但是,政治屬性僅是“中華民族共同體”一個突出性質,“中華民族共同體”由于其久遠的歷史過程和各族人民的文化交融而具有歷史文化屬性,由于民族作為社會存在者——人的聚合物而具有社會生活屬性,由于民族的經濟理性和利益共存性而具有經濟利益屬性以及由于共同的生死存亡抗爭和團結奮斗而具有了精神命運屬性。完整地說,“中華民族”具有政治建構、歷史文化、社會生活、經濟利益、精神命運膠結等多重共同體屬性,故而謂“中華民族共同體”。
“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這種概念衍生,抑或是說“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提出都具有重要的價值意蘊。其一,“中華民族共同體”豐富了“中華民族”的內容與實質?!爸腥A民族共同體”相較于“中華民族”是一個更具有包容性的概念,共同體是社會成員個體或人類團體以相互間的共同性為基礎,在政治—經濟—社會過程和歷史文化變遷中,經自由聯(lián)結或人為建構而形成的一種社會關系模式和社會實在。于此,“中華民族共同體”更為“強調‘共同的’民族實體意義——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精神文化、共同的責任使命、共同的前途命運”[18]。同時,“中華民族共同體”意味著中華文化一致性與多樣性的協(xié)調統(tǒng)一,是中華各民族的“最大公約數(shù)”和“最大同心圓”,有益于黨和國家以共同體形式來加強當代中國的民族整合與社會整合。如果基于物理學的還原論,新中國的民族識別,就是對于“中華民族”還原,追溯其內部構成。而若是基于衍生論,那么“中華民族共同體”就是對于“中華民族”的衍生,不僅是對多民族及港澳臺地區(qū)特殊性的承認,更是畫出了“中華民族”凝聚的最大同心圓,強調“中華民族”的共同體形式和一體性,要求以共同體來聚合多元,促進“中華民族”實體化。
其二,“中華民族共同體”有益于消解理論爭論和引領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產生,尤其是經由黨和國家領導人深刻闡釋以及被引入諸如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等重要理論研究平臺后,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以往關于“中華民族”的諸種論爭,促生了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及其構建的理論研究熱潮。概要而言,自2011年“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出現(xiàn)于人民日報以來,以其作為研究主題的論著,大致包括這么幾種取向,即“中華民族共同體”意涵剖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體化和多元化、“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多維進路、中國共產黨推動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與民族政策。這些研究中,不乏具有創(chuàng)新性和實踐性的理論成果,并被吸納進入黨和國家的政策視野。如理論屆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等一些理論觀點,就被吸收進入國家民委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起草的習近平總書記講話稿中[19]??倳浺舱窃诖舜螘h上,提出了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思想。而且,這些研究及其成果,既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的構建提供了鋪墊,亦為民族工作創(chuàng)新推進供給了理論思路。
其三,“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國維度展示。在古代中國政治思想中,無論儒家、道家,還是墨家,多尚“天下觀”“大一統(tǒng)”,儒家主張“有教無類”“四海皆兄弟”,道家持“抱一為天下式”,墨家言兼愛尚同。古希臘政治哲學則認為“所有共同體都是為著某種善而建立的……所有共同體中最崇高、最有權威,并且包含了一切其他共同體的共同體,所追求的一定是至善”[20]1。今天,人類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變革,原有的共同體生活已經難以完全滿足人們的各類現(xiàn)實需求,人們的生活、文化、工作、學習、利益追逐等諸多需求,已經從原有的民族國家政治共同體向外溢出,延伸到世界各地。世界各國人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皼]有哪個國家能夠獨自應對人類面臨的各種挑戰(zhàn),也沒有哪個國家能夠退回到自我封閉的孤島?!盵17]57于此之時,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思想,倡導“各國人民同心協(xié)力,建設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17]58,這無疑契合了古老中國的“天下一家”以及古希臘政治哲學的“至善”共同體追求。然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過程中,要體現(xiàn)中國擔當、顯現(xiàn)中國作為,就須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通過“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中華文明,向世界樹立“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良好形象和示范效應,促進世界各國的共建共享與文明互鑒。故此而言,“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中國維度展示。
在從“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衍生趨向成立的過程中,一個新的時代課題——何以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亦相隨而顯。實質上,“中華民族共同體”本就是“中華民族”建設的一個方向,“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意即以一種共同體的形式來聚合“中華民族”多元內生的族類群體及一些異質性較強的地域群體,乃至由外而內的移民群體。通過這種共同體聚合,促進各民族、各地域,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增加共有的聯(lián)系點和匯聚點,使得相互之間的交匯與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從而強化“中華民族”的共同體形態(tài)與實質。綜觀那些內部異質性突出的多民族或多種族國家,都嘗試和努力構建一個相似于“中華民族共同體”這種形式的國族共同體,或成功或失敗,所采取的策略也不盡相同。美國最先實行“大熔爐”的同化政策,而后又轉為多元文化主義,加拿大則自始至終都是多元文化主義倡導者。西班牙實行高度的區(qū)域自治,前蘇聯(lián)則實行民族聯(lián)邦制。無獨有偶,這些國家或多或少都遭遇到國族共同體建設的困境,美國遇到了國民特性的挑戰(zhàn),加拿大幾經魁北克公投,西班牙面臨加泰羅尼亞獨立問題,而前蘇聯(lián)則連整個國家都直接在一場內爆中化為歷史。當然,也有國家取得了成功,譬如瑞士就在多民族多宗教的領土上構建了統(tǒng)一的瑞士民族共同體。那么,反觀“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其情境又是如何呢?
顯然,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取得了不菲成績。黨在領導“中華民族”的獨立與解放過程中,通過民族區(qū)域自治的制度設計,有效地把原先游離于國家邊緣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邊疆地區(qū)整合到統(tǒng)一的國家體系中,并通過“一國兩制”這種極為高超的政治制度設計,統(tǒng)一了港澳地區(qū),進一步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同胞共聚。但是,應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要求,“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仍須進一步推進,并同樣面臨著有似于上述國家國族共同體建設所遭遇的困境。譬如來自臺灣等局部地區(qū)及部分狹隘民族主義的離心力,抑或是多民族認同與共同體建設的張力以及象征著“中華民族”先鋒隊的中國共產黨的執(zhí)政能力考驗,乃至來自民族自信力的考驗。而這些都將可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影響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整體建設,不得不謹慎對待。為此,從“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衍生過程中,尋找“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可能路徑,或許不失為一種方式方法。
其一,以黨建引領“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概念確立及近代以來的歷史成長,都是在中國共產黨的推動下得以完成的,那么新時代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當然也離不開黨的力量,中國共產黨也自覺擔當起了這一歷史責任。習近平總書記就強調道“我們這一代共產黨人一定要承前啟后、繼往開來,把我們的黨建設好,團結全體中華兒女把我們國家建設好,把我們民族發(fā)展好,繼續(xù)朝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奮勇前進”[21]。而黨的這種責任自覺需要以黨建作為依托,故所謂“黨要團結帶領人民進行偉大斗爭、推進偉大事業(yè)、實現(xiàn)偉大夢想,必須毫不動搖堅持和完善黨的領導,毫不動搖地把黨建設得更加堅強有力”[17]60。作為先鋒隊的黨的自身建設,無疑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具有重要的引領作用,乃至成為助推器。一方面,黨建實際就是不斷強化“中華民族”內在中堅政治力量的能力與價值,這也就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提供了較為完備的政治保障。而這一政治保障還將形成輻射效應,進而影響到“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所需的經濟要素、社會要素、文化要素的供給。另一方面,黨建還有益于在新時代把全國各族人民對中國共產黨的認同,構建為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橋梁,進而以黨的凝聚力來凝聚整個“中華民族共同體”。此外,黨建過程中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還有助于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充實“中華民族”文化,進而為全體社會成員提供文化認同和文化皈依,塑造文化感召力和凝聚力。
其二,健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法律形式。在健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法律形式的整個過程中,需要有下面幾個方面的努力。一是推動“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共同體”等概念進入相關法律規(guī)范中。對“中華民族”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系、“中華民族”與中華各民族的關系進行適當闡釋,并說明中華各民族、港澳臺同胞及愛國華人等都是“中華民族共同體”須臾不可分離的重要組成部分。二是健全《反國家分裂法》。法律的重要功能就在于防患于未然,而現(xiàn)行的《反國家分裂法》主要是針對顯性的“臺獨”分裂勢力而制定,一些隱性民族分裂主義的打擊與防御并不在其相關規(guī)范中。對此,就需要進一步完善《反國家分裂法》,增擴其適用范圍。三是完善移民政策,并在時機成熟時制定“移民法”,強化移民管理,以避免外來移民聚眾成族后對“中華民族共同體”及原有的族際結構和族際關系形成較大的沖擊。通過這樣一些舉措,既能夠彰顯當代中國的“中華民族”屬性,進一步地凸顯“中華民族”的法律—政治共同體性質,強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國族地位,還能夠為加強“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及過程中所采取的政治行為提供法律形式之上的合理性與正當性。
其三,完善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論闡釋。在哲學意義上,理論就是人們在已有的認知基礎上,對客觀事物及其現(xiàn)象過程進行演繹和推理所得出的一種合乎邏輯的理性總結。而按照政治學的思維,理論“是對一組經驗資料給出系統(tǒng)的解釋,通常被描述為可靠的知識”[22]26。循著這種哲學與政治學的邏輯,理論命題應該包含3個層面:一是對事實的客觀描述,二是對事實的理性認識,三是對事實的價值期待。作為人類普遍現(xiàn)象與存在形式,并與國家政治共同體有著天然聯(lián)系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自然需要創(chuàng)設一套解釋與描述的理論,即“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依據(jù)上述理論命題的基本維度,“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當包括“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形成與演進過程的客觀描述和基本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內涵、性質、結構和功能的理性認知與準確把握,“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實然”態(tài)勢與“應然”期待等3個層面。只有構建起這樣一套看似抽象,實際是進行規(guī)范論證與經驗提煉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才能更加有效地防范與避免歷史虛無主義及多元話語體系的“中華民族”解構,明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真實存在,健全國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認知。
其四,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在多民族國家內部,各民族和各地域基本都會依循其固有的歷史記憶、文化符號和現(xiàn)實生活而生成獨有的民族認同和地域認同。而不同的民族,常常也就會擁有不同的民族認同,乃至是存在競爭和沖突關系。因此,大多數(shù)的多民族國家就不得不面臨著如何有效協(xié)調多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及其與國族之間關系的問題,當代中國同樣如此。于是,有的國家試圖用人口量較大民族對那些少數(shù)民族進行同化,進而構建一個相對純正的單一民族國家。而有的國家給予多民族認同政治承認,采取“肯定性行動”。再有的國家在承認多元民族認同的同時,積極努力構建一種超越多元的國族共同體認同或國家認同,并以此聚合多元認同。就當前的中國而言,無疑需要在各民族自我認同之上,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樹立正確國家觀和“中華民族”觀。但是在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完整過程中,須認清和規(guī)避共同體認同的兩個問題:一是要明確“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與漢族認同完全非一回事,其高于漢族認同和少數(shù)民族認同,打消各少數(shù)民族對“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構建的懷疑;二是明確“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并不是要侵蝕少數(shù)民族認同和地域認同,同時對一些特殊的地域認同和民族認同給予尊重,但也不擴大,還要防止“大漢族主義”“狹隘民族主義”及臺灣等地的“狹隘地域主義”。
其五,多維度提升“中華民族”自信。費孝通曾就“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過程指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對抗中出現(xiàn)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形成的”[23]。今天,一種對于中國道路、制度、理論和文化自信的呼聲日趨強烈,標示著經歷了自在—自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正在構建一種更高層次的“中華民族”自信。這種自信,也就是從“不知我是中華民族”,到“知道我是中華民族”之后的一種“自信于我是中華民族”,從而自在—自覺—自信也就完整地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成長邏輯的歷史三重性。但是,于當前“中華民族共同體”而言,這種民族自信需要進行正確引導,須規(guī)避小國寡民、崇洋媚外等不當心態(tài),彰顯真正的、昂揚的大國形象和民族姿態(tài)。同時,還要通過經濟—社會建設、國防實力提升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改善等,構建更加完備的共同體物質文明,通過“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傳承和現(xiàn)代性轉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和西方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吸收等構建共同體精神文明,進而通過對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新時代彰顯,提升“中華民族”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