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2017年10月雙節(jié)假期,我回太原家里為父親慶壽。按農(nóng)歷的紀年方式,父親今年90歲了。雖然我母親這些年重病在身,且病居重癥監(jiān)護室已有數(shù)月,但人生能有幾個90歲?所以,我們還是為父親張羅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壽宴。
小姑姑一家就是從唐山來為她的二哥慶壽的。
小姑姑每次來探親,大包小包,永遠帶著一大堆禮物。這次也不例外,帶了渤海灣的各種海產(chǎn)品,還有極新鮮的河蟹。此外,有一包東西,打開來,是兩本舊書,一本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版的“沙漠叢書”中的一冊,掉了封面,名字不詳;另一本,則是凌叔華的小說集《花之寺》,新月書店出版,看版權(quán)頁,上面印著的出版日期是1928年,也就是說,它和我父親同庚,90歲了。
打開封面,扉頁上有鋼筆字跡,寫的大概是購書的日期:1944年3月28日。書的主人,是我父親和姑姑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父。
原來,小姑姑是帶著他們的同胞兄弟,來參加這個親人的團聚宴的。
我大伯父,是我們家一個近似傳說的存在。我和弟弟很小的時候就聽過這樣的故事:大伯父當年在北京讀書,學醫(yī),畢業(yè)后做了醫(yī)生??墒菦]過多久,卻突發(fā)疾病,亡故于北京。那是抗戰(zhàn)勝利后,40年代下半葉的事。沒人敢把這樣的噩耗告訴我的祖母。于是,全家人合力,共同欺騙著這個失去長子的母親。好在,祖母目不識丁,所以,她在一如既往地念叨兒子的時候,在牽掛思念兒子的時候,總會接到一封伯父的來信。姑姑和叔叔們,把這虛構(gòu)的遠方來信一字一句讀給祖母聽,在信中,他們編織著各種美好的謊言。正值內(nèi)戰(zhàn)期間,一個人,久久不歸,只有問安的書信,并非一件不能解釋的事情。就這樣,直瞞到我的祖父去世,身為長子的伯父不能前來奔喪,事情方真相大白。
祖母的天塌了。
年幼時,聽家人們講這些陳年舊事,我和弟弟就像是在聽一段遙遠的故事,不知輕重。我倆問祖母:“奶奶,你怎么這么傻?。俊弊婺覆谎圆徽Z。祖母的傷心、難過從不出現(xiàn)在臉上,我們看不見,就以為沒有。幾乎從沒有聽祖母提過伯父,家里也看不見一張這個亡人的照片。直到我14歲那年的夏天,祖母和我們姐弟要乘火車去唐山探望小姑姑,在北京中轉(zhuǎn)逗留。臨行前一天,我在家里一個放雜物的小螺鈿匣子里找東西,突然看見一張小照片,是那種證件照,照片上的人我不認識,弟弟也不認識。拿給父親看,父親說:“咦,這張照片怎么會在那里?”原來,這個人就是大伯父。年輕英俊的大伯父,傳說中的大伯父,就這樣,匪夷所思地和我見面了。沒人知道他是怎么來到那小小的匣子里的,那原本是一個家人常常翻弄的匣子。那天晚上熄燈后,祖母在黑暗中說了一句:“他是知道我要去北京了……”
也許,就在那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早已亡故的人,是一個親人。
直到今天,我們也始終不知道,伯父究竟葬于何處。曾經(jīng)問過父親,在他尚壯碩、清醒的盛年,竟也說不清。當年的一切,已經(jīng)沒人說得清了。比如,伯父究竟死于何病?比如,家族中誰去北京料理了他的后事,又或者,正值內(nèi)戰(zhàn),根本就沒人能去千里之外的異地為他送行?起初,為了隱瞞祖母,大家閉口不談這些細節(jié),而后來,了解這一切的人,一個一個,離開了這個世界。于是,伯父的死,就成了一個謎。這些年,每到清明,我和丈夫的家人一起,去八寶山給我的公公和婆婆掃墓時,我會有一種深深的悲涼。我想,從來沒有一個親人,為我的大伯上過墳吧。孤魂野鬼,說的大概就是他了吧。
大伯去世時,小姑姑還是一個稚齡女孩兒,四五歲光景,但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她和這個大哥最親。一個是長兄,一個是幼妹,兩人相差近20歲,大哥對她,有一種寵溺的愛。這個大哥,原本是整個家族的驕傲,這個家族,在中原古城開封,創(chuàng)建了第一家西醫(yī)院。當時在北京讀醫(yī)科的大伯,無疑被家族長輩寄予厚望,也必然受到弟妹們尊敬??伤麑π」霉眠@個天真爛漫的幼妹,百依百順,放假回家,妹妹讓他講故事,他就講故事,讓他吹口琴,他就吹口琴,讓他扎小辮,他就給她笨手笨腳地扎。開學了,妹妹說:“大哥,你別走?!彼麤]有依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起初,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知道了。為了不讓我祖母觸景傷情,家里人偷偷燒掉了大伯的照片、衣物。但總有漏網(wǎng)之魚,比如,那張躲在螺鈿匣子里的小照,比如,在幾十年后和我相遇的那兩本舊書。這書,是我姑姑的寶。她一直珍藏著它們,搬家、遷徙,從中原到黃土高原,從黃土高原到渤海之濱,不離不棄。1966年,“破四舊”,惶恐中,目不識丁的祖母把家里的舊書偷偷付之一炬,而這兩本書,被我姑姑悄悄地藏在了她睡覺的枕套里,她枕著它們,枕著她大哥最后的痕跡——這是她親愛的大哥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唯一證據(jù)。
后來她參加工作,離開我祖母,離開我們這個家,去往唐山,做了一名高爐前的煉鋼工人。她學冶金,她是兄弟姐妹、堂兄堂姐妹中唯一一個沒有學醫(yī)的人,似乎,她離她的長兄最遠,可唯有她,保存著那證據(jù):他的書,他留在扉頁上的字跡。大地震到來時,她已是3個孩子的母親,她從廢墟中扒出了她的兒子,扒出了鄰居,扒出了更遠的街坊。大雨之中,她全部的手指鮮血淋漓。終于,有一天,她扒出了她的書,它們完好無損,她哭了。
從前,從唐山到太原,乘火車,天亮時,遠遠地能看到車窗外巍然挺立的雙塔,那是太原的標志,看到它,就知道到家了。這一次,我姑姑一家給我父親慶壽,仍然是坐了夜行的火車。天蒙蒙亮時,我姑姑就趴在車窗上向外眺望。她望了很久,并沒有看到她想看的景色。她遺憾地在心里說了一句:“大哥,抱歉,現(xiàn)在看不到雙塔了?!?/p>
她和大哥一起回家。
(步步清風摘自《文匯報》2017年12月21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