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梓沫

如果你遠行，我愿是那路，準備了平坦，隨你去到遠方。

——蔣勛

1

十二月的天氣仿佛在剎那間變得寒冷，我獨自一人坐在圖書館的角落，在微涼的空氣里瑟瑟發(fā)抖。窗外細細地下了一場雨，裹著潮濕水汽的鳥兒從半空中掠過。在淅淅瀝瀝的雨聲里，我接到你的電話，你說，看了天氣預報，今天有冷空氣逼近，記得多穿件衣服。

我低聲回答：“嗯?！?/p>

不過寥寥幾句，你便快速地轉(zhuǎn)交了電話。不若你的不善表達，外婆絮絮叨叨地說著：“注意身體，別熬夜，多出去走走……”我一一應好。雨水打在傘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外婆的囑咐終于到了尾聲。短暫的空白過后，你重新接過了話筒，語氣不無帶著心疼。面臨最后一場大考，你明白我表現(xiàn)得有多從容內(nèi)心就有多緊張，可你什么也沒有問，低聲喚著我的乳名，告訴我你們等著我回家。

就這一句，我恍然想起許久以前，也是這樣清冷的天氣，我被老師牽著送出校門，而你撐著傘站在公交車站牌下，因看見我而露出笑容。等我急急地跑進你的傘里，你早已蹲下身子將我牢牢抱起，說：“我們回家咯?！?/p>

雨勢漸歇，我緩慢地停下自己的腳步，而后站在路邊輕輕喊你：“外公?！?/p>

你似乎有些愣住了，隨即帶著笑意應了我一句：“哎?！?/p>

許久之后，手機屏幕上你與外婆的合照暗了下去，我聽見冰冷的電話終止提示音。夜色氤氳，路燈泛起暖黃色的光點，忽明忽暗地晃過這些為遠方而努力的歲月，我習慣性地點開相冊，再次小聲地喊了一聲“外公”。

好像借由此便能平和下來，得到繼續(xù)前行的力量。

2

幼年時，父母總是很忙，隔三差五出差，頻繁地應酬，我理所當然被接到你身邊。每每看著父母離去的背影，我就開始哭鬧不止，你便將我摟進懷里，厚實的大掌拍著我的后背，低聲說故事哄我。

我漸漸長大，接觸了更多故事，也學習到更多的知識，可腦海中最深的記憶卻仍是你最初告訴我的那些話語。

我曾埋怨你過早地剝奪了我的好動與自由，取而代之教我國畫和讀書。等真正成熟以后，我才理解你的用心良苦，不僅是在培養(yǎng)我的性子，更是對我的未來懷有期待。

母親曾告訴我，你年輕時是村里的老師，為人沉穩(wěn)，又寫得一手好字。在那個資源貧瘠的時代，許多人為了生存放棄上學，而你卻將四個兒女都送進了學校。別人總說女孩沒必要讀那么多書，家里的積蓄應該留給兒子，你低著頭批改作業(yè)，語氣生硬地說道：“男女并沒兩樣，讀書總歸是個好事?！?/p>

哪怕被對方嘲笑太傻，你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做法。后來母親和舅舅們均成績優(yōu)異，成為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擁有高中甚至更高學歷的存在，你也不炫耀，只是淡淡地說“學無止境?！?/p>

我出生時體重偏輕，呼吸道脆弱，這也成為長輩們對我格外寵溺的原因。你不像他們那般對我百般依順，嚴厲時更是冷著臉，讓我在墻角罰站。長大后，你也仍是如此，看見我耍性子便斂去笑容，直到我自覺認錯為止。

現(xiàn)下，好多人都把男明星當作自己的“男神”，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唯一的男神。不同于父母令人無所顧忌的倚靠，是一種更近乎崇拜的感覺，我想要成為你希望我成為的那樣。

3

可生活不可能毫無波折。

我讀中學時，父親外借了一大筆資金，對方?jīng)]能及時歸還，家里生意一下子無法周轉(zhuǎn)，他們忙得焦頭爛額，無暇顧及我。我半夜發(fā)起了高燒，是你急急趕來。

而后的那些日子，你幫著父母賠笑臉，為他們的事情奔走出力。一次爭吵后，母親負氣離家，而父親紅著眼抽煙，精神不振。等母親回家的時候，你冷著臉站在客廳，這是我第一次見你發(fā)那么大的火，你說：“夫妻應該一起面對困難，就知道逃避算是個什么樣子。”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悶悶地哭，你終于軟下聲音：“我什么也不想，我只希望你們能好好的。”

我站在門邊抹眼淚，你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說“等你爸媽把事情解決了再回來，現(xiàn)在跟外公回家吧?！?/p>

我點點頭，收拾了東西跟你一起走。彼時的我怕極了家里的氛圍，父母每日爭吵，往往爭吵后，母親便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哭，而父親則坐在客廳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回去的路上，你騎著老式自行車，車身上的漆落了許多，我將頭埋在你的背后小聲地問：“外公，你說爸媽什么時候會和好呢？”

聲音通過身體的震動傳人我的耳膜，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你說：“很快?！?/p>

“嗯。”

似乎發(fā)現(xiàn)我的語氣甚是失落，你迅速地轉(zhuǎn)移了話題，詢問著：“回家給你做你最喜歡的雞翅好不好？”

我抱緊你的腰，回答：“好。”

你說，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難的事情都會克服的。

最后爸媽賣掉了房子，事業(yè)重新上路，再后來，父親的錢被如數(shù)歸還，事業(yè)步入了正軌，我們也重新買了房子。在搬進新家的那個晚上，你喝著酒和父母談心，聊起這段經(jīng)歷，你沒有責怪父親的疏忽，只是說：“否極泰來，否極泰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曾固執(zhí)地認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毫無保留地為別人付出，可在那時我忽然明白，這個世界上或許真的沒有人會毫無保留地為另一個人付出，但是父母一定是最接近的人，他們也許沒能好好表達，卻從未停下關(guān)心你的腳步。

4

我慢慢長大，你卻一天天老去。

幼時你常說要帶我去看海爬山，去見見這個世界的樣子，可現(xiàn)實的太多變故需要解決，結(jié)果我們一起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也只是鄰鎮(zhèn)的江河。

上大學后，我到過許多地方，也見過很多風景，每每和你說起旅途經(jīng)歷時，你都笑著傾聽，感嘆著照片里的風景秀麗。

去年八月，我偷偷買好了車票，帶著你和外婆來到普陀，除了完成外婆祭拜的心愿，更是想要成全我心里與你一同看海的約定。

你抱怨我亂花錢，可在去目的地的時候，你眼里卻有藏不住的喜悅。在景區(qū)時，你小心地將老人證塞進我的手里，有些得意地告訴我，用這個可以免費參觀景點，我點點頭說“好”，卻在你們身后紅了眼眶。

我長高了許多，不需要再仰頭去呼喚你的注意，你的脊背彎了許多，發(fā)間也早已被銀色所占據(jù)，可是在我腦海里，你總還是那個會將我抱在懷里輕聲哄我的樣子。

從海邊回來后，街邊鄰居偶爾問起這次游玩的經(jīng)歷，你滿眼熠熠的光芒?？匆娺@樣的你，我便能更加肯定自己的決定。

歲月無情，我害怕自己成長的速度趕不上你們老去的速度，所以想要把你們想要的東西都放到你們的面前，迫不及待想要成為更可靠更強大的人，將你們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如同幼時你們保護我一般。

我不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但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你們曾將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帶給我，而我也想將世間的一切美好都獻給你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