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
劉大孬是位畫家,五十出頭的年紀(jì),最擅長的是畫葫蘆,因為畫葫蘆出了名,一時間大孬的畫洛陽紙貴。
這一天,有位自稱叫“老趙”的來訪,說是手中有一幅大孬早期的畫,想請他看一看。
這位老趙,年紀(jì)和大孬差不多,大孬在自家的“葫蘆齋”畫室里接待了他,寒暄幾句,便接過畫仔細(xì)端詳:這幅畫很簡單,一張16寸的普通白紙上畫了一座石頭房子,房前有個木頭架子,上面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葫蘆。畫的落款是“大孬”兩個字,再看日期,卻是1986年盛夏。
大孬看后,口中嘖嘖有聲地說:“嗯,不錯,真像是我畫的,可惜呀,這不是我的作品!”一聽畫家這番話,老趙一臉失望的表情,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怎么可能?您再給瞧瞧,那畫上可都是您擅長畫的葫蘆,落款也是您的名字,只是少、少了‘?dāng)嘀竷蓚€字!”
大孬笑了笑說:“對呀,不瞞你說,我的畫每張落款都有‘?dāng)嘀复筘膫€字,從我開始作畫那天起,就從未改過名字。你這幅畫卻只有‘大孬兩個字,看來還有一位擅長畫葫蘆的畫家。”
大孬態(tài)度堅決,不承認(rèn)是他的畫作,老趙只好訕訕地卷起這幅畫走了。過了一天,老趙帶著畫又來了,他一臉興奮地說,他找了一位專家,那位專家也確定是大孬的畫,說是可能年代久了,畫家本人忘記了,請大孬再給好好看看。大孬不好意思拒絕,只好再次拿起畫,仔仔細(xì)細(xì)又看了一遍,然后說:“這位朋友,你是怎么得到這幅畫的?”
老趙告訴大孬,他以前是個司機(jī),開大貨車的,平日里酷愛收藏。前幾日,他偶爾翻弄自己的藏品,見有張畫落款是“大孬”,畫上又是葫蘆,于是就想到了本市的著名畫家斷指大孬。至于怎么得來的,由于時間長了,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大孬遺憾地對老趙說,眼前這幅畫確實不是自己畫的,那個專家判斷得不對。老趙一聽,面紅耳赤地站了起來,惱怒地說:“劉大孬,你現(xiàn)在成名了,就可以矢口否認(rèn)你以前的畫作了,我、我要去法院告你!”說罷,這老趙也不聽大孬的解釋,三下兩下卷起那幅畫,扭頭就出了門……
老趙走后,大孬還坐著發(fā)呆,他想,怎么會有這么一幅畫呢?和自己的畫太像了,而且名字也叫“大孬”。若說是幅偽作,又不像,那幅畫是1986年畫的,自己那時還沒有成名,是個窮困潦倒的窮小子,有誰會模仿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呢?
緊接著,大孬在北京有個畫展,他便和妻子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一直到畫展結(jié)束,才載譽而歸。
大孬到了家,打開門口的信箱,發(fā)現(xiàn)了一張法院的傳票,他一愣,這才想起是那個老趙把自己告了。大孬一看傳票的日期,還有幾天就到開庭的日子了,他趕緊掏出手機(jī)給自己的律師打了電話,把這事詳細(xì)講了一遍,讓律師去和對方溝通一下,趁早撤回起訴,因為大孬知道,到了法庭上,對方肯定要輸?shù)摹?/p>
過了一天,律師打來電話,他告訴大孬,對方很固執(zhí),勸不了,看來只有法庭上見了。
果然,開庭后,老趙毫無懸念地輸了,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老趙敗訴后竟當(dāng)場昏倒了,被緊急送往醫(yī)院救治。由于一時聯(lián)系不上老趙的家人,還是大孬幫著將老趙送到醫(yī)院。經(jīng)診斷,患者只是受了刺激暈倒,倒沒什么大礙。后來總算來了一位老趙的親屬,從這位親屬的口中了解到,這個老趙身患重病,是胃癌,去年動的切除手術(shù),花了不少錢。而且大孬還了解到,老趙是個收藏迷,半生的積蓄都被他購買了各種古董,因這一愛好,老婆前幾年一氣之下和他離了婚,子女也不和他來往了。屋漏偏遭連夜雨,老趙手術(shù)后家里實在拿不出繼續(xù)治療的錢了,他就忍痛出賣自己的藏品,但出乎老趙的意料,他的這些藏品大都是假貨,只有那幅“葫蘆”畫,鑒定人認(rèn)為可能是斷指大孬的作品,讓他自己去找作者咨詢,就這樣,老趙拿著那幅畫找上大孬的家。
大孬聽罷,沉思起來。一會兒,大孬走到老趙的床頭,請他在方便時攜帶那幅畫來一趟,自己想再看看那幅畫,老趙“嗯嗯”著答應(yīng)了。
過了幾天,這老趙還真來了,大孬接過那幅葫蘆畫,看了一番,然后抬起頭誠懇地說:“老趙,你看這樣可以嗎,我用自己的一幅葫蘆畫換你手中的這幅,行嗎?”
老趙一聽,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問:“當(dāng)真?你為什么要用自己的真跡換一幅贗品呢?”
大孬一笑,說:“怎么能說這幅畫是贗品?我認(rèn)為這幅畫不比我的畫差,值得我用自己的畫去換?!闭f罷,大孬當(dāng)即挑了一幅尺寸不小的“葫蘆”畫,換下了老趙的那幅。臨走時,大孬再三叮囑老趙,讓他回去后好好回憶一下,弄清這幅畫的來歷。
這事過后,大孬把這幅畫找人裝裱好,掛在自己的“葫蘆齋”里,時不時地看看……
過了些日子,有一天,老趙忽然來找大孬,說他終于想起了那幅葫蘆畫的來歷。
老趙講了這么一件事——
十多年前,老趙開大貨車去一個叫雙嶺的村子拉玉米,晚上,他借宿在一戶姓郝的農(nóng)民家里。晚上臨睡覺時,老趙聽見東廂房里傳出一陣小孩的哭泣聲,接著是幾聲大人的呵斥聲。第二天,老趙問起房東為什么晚上訓(xùn)斥孩子,房東嘆息一聲說,是因為孩子上學(xué)的事,他有三個女兒,因為家庭困難,供三個孩子上學(xué)有些吃力,就打算讓一個孩子別念書了,留在家里幫大人干些農(nóng)活??勺屨l別念書都有些不忍,為了公平些,就采取抓鬮的辦法,結(jié)果二丫頭抓到了,這孩子覺得委屈,就哭了。
老趙一聽,就問一年學(xué)費是多少,房東說是六十元,老趙聽了,二話不說,掏出一百二十元遞了過去。房東再三推辭,后來只得收下了。等老趙拉走最后一趟玉米時,郝姓房東拿出了一些土特產(chǎn),非要讓老趙拿上,老趙知道郝家不富裕,說什么也不收,房東急了,說他們這里有一個風(fēng)俗,受人恩惠,必須拿些東西回報人家。老趙無奈,想了想,指著自己住的那屋說:“窗臺上有幅葫蘆畫,我就拿那幅畫吧?!弊阅且院?,老趙很快就把這事忘了,那幅不起眼的畫被他隨手丟棄在自己的藏品堆里,這以后他也再沒有去過那個小山村。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都快把往事忘凈了。
老趙講完這一切,感慨地說:“我這一輩子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結(jié)果在生活中屢屢被騙上當(dāng),買了大量的假貨,吃了無數(shù)的虧,到現(xiàn)在混成這樣,真是慚愧呀!”大孬聽罷,卻一拍他的肩說:“老趙,你是個好人,你這個朋友我劉大孬交定了!”
老趙一聽,既感動又有些惶恐,遲疑片刻,不好意思地說:“大孬先生,我對不起你呀,我把你送的那幅畫給賣了……”大孬笑了笑說:“老趙,我了解你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jì)狀況,啥都別說了……”
那天,大孬為了弄明白那幅畫的作者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就讓老趙陪著,開車前往雙嶺。
三個小時后,兩人來到了雙嶺村。老趙早忘記了房東家的位置,一路打聽著,好不容易才找到郝家,房東見了老趙,又驚又喜,激動地沖里面喊道:“孩子他媽,咱家的恩人來啦……”
進(jìn)屋坐下,房東說,當(dāng)年多虧有了老趙給的那一百二十元錢,二丫頭才沒有退學(xué)。兩年后日子逐漸好轉(zhuǎn),漸漸不愁錢了。后來三個女兒都上了大學(xué),大女兒留在了北京,二女兒定居在成都,最小的三女兒眼下在深圳工作。
說話間,老趙拿出了大孬帶來的那幅葫蘆畫,說了此番來的目的。房東接過畫一看,吃驚地說:“這是俺村的王大孬畫的,想不到你還留著呢,我這里可是一張都沒有了!”王大孬是誰?在場的大孬和老趙都伸直了脖子……
房東告訴兩人,這個王大孬是他們村的一個殘疾人,從小因頑皮被電擊后失去了雙臂,可這王大孬身殘志不殘,從小酷愛繪畫,雖然沒了雙臂,他竟練習(xí)著用嘴叼著筆繪畫。長大成人后,王大孬的父母相繼過世,就剩王大孬一個人生活,因為身體的殘疾,王大孬的日子過得挺艱難,那年月家家都不富裕,但村里人為了照顧王大孬,每戶都隔三岔五地去王大孬家買幅畫,付的畫資不是幾個雞蛋就是一些米或面。王大孬最擅長畫的是葫蘆,這雙嶺村幾乎家家都有幾幅王大孬畫的葫蘆畫。大孬一聽,想不到還有這么一個和自己同名同愛好的人,他忍不住興奮地問王大孬現(xiàn)在在哪里,房東卻一聲長嘆,說:“唉,王大孬命苦呀,他早已不在了,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大孬一聽,感嘆不已。在熱心房東的帶領(lǐng)下,大孬在雙嶺村挨家挨戶走了一遍,收了幾幅王大孬僅存的畫?;厝ズ蟛痪茫筘e辦了一個畫展,他把王大孬的幾幅畫擺放在一個顯著的位置,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斷臂大孬和他的畫”,下面是王大孬的生平簡介……
老趙后來才知道,大孬小時候頑皮,有一次用手拿著爆竹放,被一枚雙響炸斷了左手的中指,“斷指大孬”的名號就是這么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