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之華 孟明合
事前,被告人黃某某與被害人周某某雙方簽訂代理服務合同,被告人黃某某向被害人周某某支付代理費80萬元。后因解除合同的退款問題產(chǎn)生矛盾:被告人黃某某主張退52萬元,被害人周某某則主張退42萬元。2016年6月25日,被告人黃某某糾集其弟弟被告人黃某及其公司下屬被告人崔某、李某某、楊某某駕車從珠海市到廣州市天河區(qū)龍口西路帝景苑蹲守被害人周某某。當晚22時許,被告人黃某某單獨到帝景苑E座2306房被害人周某某的家里。在協(xié)商還債未果后,被告人黃某某讓被告人黃某、崔某、楊某某、李某某進入被害人周某某家中,被害人周某某警告被告人黃某某等人離開未果,就躲進其臥室中準備打電話報警,被被告人黃某某等人強行踹開臥室門,并遭到被告人黃某某等人的毆打。屋內(nèi)被害人周某某的母親魏某某、妹妹張某某報警時也遭到被告人黃某某等人的毆打(經(jīng)鑒定,魏某某的損傷程度為輕微傷)。被告人黃某某等人在控制住3名被永害人后,采用言語恐嚇、持刀威脅、用布條勒周某某脖子等暴力方法,搶走被害人魏某某人民幣25000元,搶走被害人周某某1000瑞士法郎(按當日匯率兌換人民幣6563.40元),并強迫周某某刷卡轉(zhuǎn)賬給被告人黃某某人民幣105000元。被害人周某某又被迫交出自己的6塊手表和1個金手鐲給被告人黃某某(四塊手表和一個金手鐲經(jīng)鑒定價值人民幣1144089元,另兩塊手表價格認證中心暫無法認定價值),并在被告人黃某某和楊某某的看管下,被害人周某某去到附近的ATM機取出人民幣5000元交給被告人黃某某。
各被告人均否認對被害人有毆打、威脅、恐嚇及挾持控制的行為,均否認有搶劫的犯意。被害人黃某某及其辯護人辯稱黃某某和被害人周某某存在債權(quán)債務關系,到被害人家中只是要債。
天河區(qū)人民法院經(jīng)審理后,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38條第1、3款、第25條、第 26條第 1、4款、第27條的規(guī)定,判決被告人黃某某、黃某、崔某犯、楊某某、李某某犯非法拘禁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10個月不等。
一審宣判后,黃某某等5人均以沒有實施暴力和人身控制行為等理由提出上訴,黃某某、崔某及其辯護人提出本案只是普通的民事債務糾紛,楊某某、李某某及其辯護人提出三被害人受約束時間僅2小時左右,情節(jié)輕微,不構(gòu)成非法拘禁罪。
二審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上訴人黃某某、黃某、崔某、楊某某、李某某無視國家法律,為索取債務,結(jié)伙非法扣押、拘禁并毆打他人,其行為均已構(gòu)成非法拘禁罪。原判認定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定罪和適用法律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黃某某與被害人周某某因解除合同的退款問題產(chǎn)生矛盾,在協(xié)商未果后,黃某某讓黃某、崔某、楊某某、李某某來到被害人周某某的家中控制住三名被害人后,黃某某等人采用言語恐嚇、持刀威脅、用布條勒周某某的脖子等暴力方法,共計搶走現(xiàn)金135000元人民幣、1000瑞士法郎、6塊手表、1個金手鐲。公訴機關認為被告人黃某某、黃某、崔某、楊某某、李某某的行為已構(gòu)成搶劫罪,提請法院依法判處,并列舉相關證據(jù)。
被告人黃某某等人的辯護人提出如下辯護意見:(1)被告人黃某某與被害人周某某之間存在真實、合法的債權(quán)債務關系。 (2)無證據(jù)證明被告人黃某某等人實施過言語恐嚇、持刀威脅、用布條勒被害人脖子等暴力行為,更不存在強行闖入或潛入被害人處所,挾持、控制被害人強行搶走財物的行為,故被告人不構(gòu)成搶劫罪。
法院認為根據(jù)本案現(xiàn)有證據(jù)足以認定被告人黃某某一伙對被害人實施了控制、暴力毆打行為。關于本案定性問題,法院認為:事前被告人黃某某和被害人周某某有經(jīng)濟合同糾紛,雙方四五十萬元的債務關系確實存在。被告人黃某某一伙使用暴力方法搶走人民幣13萬多元,并拿走被告人價值高達110多萬元的4塊手表和1個金手鐲,雖然遠遠超出債權(quán)數(shù)額,但雙方均確認由于被害人現(xiàn)金不夠,才拿出手表、手鐲交給被告人黃某某暫時保管,待還清債務即返還被害人。事實上被告人黃某某對手表、手鐲的真實價值確實不明知,且事后也沒有處分、變賣該手表、手鐲,案發(fā)后已退回給被害人。由此可見,被告人拿走手表首飾的目的是要求被害人足額償還債務,并不是非法占有被害人的手表、手鐲。因此,公訴機關指控被告人黃某某等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搶走被害人財物的證據(jù)不足,被告人不構(gòu)成搶劫罪,各被告人為索取債務非法扣押、拘禁被害人,其行為均已構(gòu)成非法拘禁罪。
司法實踐中采用暴力、脅迫、人身控制等手段索要合法或非法債務的情況較為多見,《刑法》第238條第3款規(guī)定,“為索取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非法拘禁罪處罰。正確區(qū)分當場索要債務的非法拘禁罪與搶劫罪的關鍵是要結(jié)合債務是否存在、債務具體額度及被告人的犯罪動機等準確認定被告人是否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在本案中,對于被告人黃某某糾集他人采用暴力、人身控制等手段強索債務的行為,檢察機關認定其構(gòu)成搶劫罪,審判機關則認定其構(gòu)成非法拘禁罪。產(chǎn)生兩種不同的定性,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本案中只有被害人周某某欠被告人黃某某債務,但被告人還毆打、侵害了周某某的母親魏某某、妹妹張某某,并向其債務人周某之外的魏某某索要了債務。二是被告人當場獲取的財產(chǎn)價值遠遠高于被害人周某某欠被告人黃某某的債務數(shù)額,對獲取相關財產(chǎn)的性質(zhì)存在認識分歧。我們認為,綜合全案情況,應該認定被告人屬于索取債務,沒有非法占有的目的,不構(gòu)成搶劫罪,論述如下:
《刑法》第238條規(guī)定,“為索取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非法拘禁罪處罰。按照一般理解,現(xiàn)代法律的精神是人格獨立,責任自負,債務自償,行為人不應向債務人之外的無關第三人索要債務,更不能拘禁第三人,行為人實施此種行為的,原則上應按照搶劫罪、綁架罪等處理。但我們也要看到現(xiàn)實的復雜性,此原則應當允許存在例外情形。刑法立法用的是“他人”,而不是用的“債務人”,不能絕對地理解為只有拘禁債務人本人才能構(gòu)成非法拘禁罪?!八恕笨梢园▊鶆找酝舛c債務人具有某種利害關系的人。這種利害關系的判斷應該堅持刑法上的實質(zhì)判斷標準,而不是從一般民法關系上分析,應當以一般人的認識為基準,結(jié)合法律、道德、習俗、情理等具體認定,如債務人的近親屬、與債務人共同生活的人、存在財產(chǎn)共有關系的人等。如果行為人拘禁的人與債務人不存在利害關系,行為人只是借機滋事或者為搶劫、綁架他人尋找借口等,則應按照搶劫罪、綁架罪等處理。在本案中,雖然在民法上債務人周某某和其母親均是具有獨立的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魏某某沒有替周某某償還債務的義務,但魏某某和周某某是母女關系,且在一起共同生活,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家庭成員共有財產(chǎn),共同承擔義務的概念深入人心,傳統(tǒng)習俗也有“父債子還”、“子債父還”等理念。被告人在被害人周某某的家中搜刮他人財產(chǎn),其主觀上也是為了抵償其債權(quán),并不能否定其討債行為這一基本事實的認定。
非法拘禁他人索要債務,索要錢財數(shù)額應在債權(quán)數(shù)額范圍之內(nèi),或者不能明顯超過債權(quán)數(shù)額,明顯超出債權(quán)數(shù)額的,應當認定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按照搶劫、綁架等罪處理。需要注意的是,刑法意義上的非法占有應區(qū)別于民法上意義上的廣義的占有,指的是排除權(quán)利人,將他人財物作為自己的財物進行支配,并遵從財物的用途進行利用、處分的意思,實質(zhì)上是一種非法所有。行為人占有他人明顯多出債權(quán)數(shù)額的財物,但沒有非法所有的目的,也不宜以搶劫、綁架等罪處理。本案中被告人黃某某等人從被害人手中索取人民幣13.5萬人民幣、1000瑞士法郎,及價值人民幣110多萬的手表、手鐲,財物價值已經(jīng)遠遠高于其聲稱的52萬債權(quán)數(shù)額。但被告人對手表、手鐲等財物的真實價值事前并不明知,其供述也不知道真假。從行為性質(zhì)看,相關手表和手鐲應被認定為對剩余債務的質(zhì)押,而不是以非法所有的意思進行占有、使用、處分。被害人周某某把這些手表、首飾用木盒子鎖起來,鑰匙還是周某某自已留著,且盒子上有周某某的封條,雙方均認可是對剩余債務的質(zhì)押。事后被告人黃某某并沒有處理和銷贓,案發(fā)后歸還了被害人,首飾盒照片反映上面還蓋有一張簽有周某某名字的白色紙條,說明被告人黃某某并沒有非法占有被害人手表首飾的主觀目的,而僅是民法意義上的他主占有(不以所有人的意思而進行的占有)。因此,被告人不構(gòu)成搶劫罪,而應以非法拘禁罪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