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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敵

2018-02-02 09:43端木賜
福建文學 2018年12期
關鍵詞:滑板

端木賜

鉛筆已經磨禿,變得愈發(fā)暴躁,沒有轉筆刀,也只能就此作罷。會議用紙上,填滿煙熏妝的小人兒,患水俁病似的,肢體極度扭曲著。隔壁的會議室倏地傳來深刻的歡呼聲,我的目光就這樣穿墻而過,既嚴肅又好笑的場景里,他們都穿著檸檬黃的T恤,背后都寫著某種標語。在這個不經意就會消融的季節(jié)里,能夠長久保持亢奮,著實不容易。

我想象不到更加詭譎的狂歡,他們的爆裂令我心馳神往。但局促與不安,總是能夠輕易地擊穿我,致使我一開口,就是滿滿的氣餒。頹喪感支撐的日常,滿滿的都是猜忌。不知是講臺上的醫(yī)學教授太無趣,還是隔壁的話題太蹊蹺,氣場變得有些搖擺不定。面對充滿挑釁的聲響,教授也微微蹙起眉頭,試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將笑話講得無比尷尬。

會議室里站著三個立式空調,從頭到腳穿了整套的紅木盔甲。功率在不斷提升,但陣陣清涼卻被狂熱反諷了。田園村居的度假山莊里,所有的布置都很“考究”,要么用雕花的木頭,要么披了紗巾蓋頭,避免不了的家用電器,也用木頭包裹著,一副姑娘出嫁的模樣。每道門必有鎖,鎖也是古老的樣式??偠灾炯y與雕花成了最好的偽裝。

山莊老板的品味獨具一格,兼具了古典主義、自然主義和神秘主義,傳說是個地道的客家人。我認識的客家人寥寥無幾,但皆是混沌不明的存在,在他們的背影里,潛藏著兵荒馬亂的滄桑,以及參不透的流徙身世。我住的宅子中空如筒,赫然就是圍龍屋的格局。任性必然指向偏見,墻壁上到處都懸掛著裝裱的字畫,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品味高雅又性情無常似的。或是山水不留白,終究敵不過大富大貴的脂粉氣,看多了不僅疲乏,心里也堵得慌。

從會議室回到我居住的屋子,也只不過五分鐘的距離。我決定出去走走,去偷窺打量一番。在這些片斷式的光陰里,大多是漫無目的的虛影,沒有人會在乎我的缺席。實際上,我既不喜歡枯燥的技能講座,也不喜歡隔壁吵嚷的氛圍,既不喜歡會議室的椅子,也不喜歡圍龍屋的字畫。好在我無足輕重,可以堂而皇之地做白日夢,而歡呼聲卻成了最好的底色。

音箱里的聲音是爆裂的,每個字的發(fā)音都干脆決絕,可是連貫起來,就是聽不懂。隔壁的門鎖得嚴嚴實實,一個縫隙也沒有。我只能透過嘈雜的摩擦聲,揣摩里面的人數,即便沒有五百人,至少也有三百人,羅馬斗獸場一樣,既輝煌又血腥。沒有那件神奇的黃T恤,我自然而然被排斥在了人群之外。千萬不可推門而入,鬧不好會成為全場沖突的焦點。我假裝旁若無人地走過,試圖獲尋一些蛛絲馬跡,但又顯得有些膽小怯懦。

正午的陽光耷拉著臉,門外是一座座林間小屋。兩個藍衣服的小工,仿若父子關系,連續(xù)兩天了,都在修葺木樓梯上的木扶手。大概是風吹日曬雨淋的緣故,木頭起了“毛球”,用火燎燎似乎就很好。他們卻選擇了更復雜的方式——用砂紙一點點地打磨,然后用刷子涂上透明的漆。真是奇怪的精致主義,過度的呵護讓木屋漸漸消隱了時間的痕跡,和蔥蘢的植物融為一體。南方就是南方,所有的物件,甚至人和動物,都血肉模糊地長在綠光中。

每次來到嶺南,都像是要被綠植一口吞掉似的,白晝耀眼的正午,尤其適合模糊身份,上演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類的戲碼。鳥與蟲用畢生精力,抵抗著綠植的侵襲,發(fā)出一聲聲哀絕的叫聲。我的求生欲大概就是從此被喚醒的。無法想象的是,我曾經在這里悠然地晃過五年時光,以至于它曾偷偷修改過我的容貌,我卻沒能及時察覺。

就這樣,我戴著不甘的面孔,在川流不息的城鎮(zhèn)里東躲西藏。他們都說這是北人南相,是要成大事的皮相,但終歸是模糊了來歷,讓我成了曖昧的存在。不文身、不打架,不偷盜、不調情,真是辜負了這副皮囊。我本可以是個放蕩不羈的人,卻被時間裁剪得慈眉善目,一副老好人的扮相,而唯一沒能改變的,就是試圖與所有人為敵的緊張關系。

他們都管深圳郊區(qū)叫作“關外”。很多年前聽過這個詞,以為是跨越了眼前的樹林,就到了香港,這中間應該有一個混沌的地帶,有神秘的守衛(wèi)日夜巡邏。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關外就是郊區(qū),真是要多矯情有多矯情,要多無趣就有多無趣。神秘感轟然倒塌,剩下的無非是荒涼。此刻我就置身于關外,到處都是熱戀中的植物,開起花來不需要養(yǎng)料似的,簇擁著一片狹長的湖泊。遠處有低矮綿延的山丘,筑起一座莊嚴的木塔,傳來陣陣香氣四溢的梵音。

除此之外,附近還有什么布置,就顯得有些模糊。印象里還有個楊梅園,遮遮掩掩的一扇大鐵門,留了個妖艷女子手握蒲扇,病懨懨地守著,離老遠就覺得里面妖氣沖天。恍惚有一種錯覺,那些剎那湮滅的念頭,介于真與假之間,藏在生活與虛構的縫隙里,構成了我與這個世界所有的對白。

這大概就是“關外”真正的含義吧?;臎龆鴽]有規(guī)則,所有的事物都在光線中變得離經叛道,輕飄飄的,沒有重量。當然,這樣的生活一定是危險的,我給自己樹了許多假想敵,并竭盡全力去廝殺。姑且算作是郊游,隱藏了身份與名字,不用將神經緊繃。但是我依舊能預見諸多叵測的未來。從荒涼中來,到荒涼中去,揭開那些不該被分享的秘密。

水域滋養(yǎng)了蚊蟲,它們用細碎的葉片當作掩護,黑白交織的花紋,宛如優(yōu)雅的仙鶴。基因突變的昆蟲,身體婀娜,活靈活現。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種物種朝向另一種物種演化,似乎只是欲望與滿足間的諸多嘗試。我無動于衷,放任敵人吸食我的血液,等待它們膨脹自我,繁衍出更多自私的后代。瘙癢滋生得很快,像一串燃燒的火花,在風中放蕩。

空氣中又傳來了巨大的歡呼聲。它炸裂的瞬間,將我的時光回溯。那時候,我們也是一樣的極端群體,酒杯擺了梅花樁,絕望地叫囂著,將每一個夜晚都折磨得奄奄一息。喝了又吐,吐了又喝,消化道出血。霓虹撫養(yǎng)了所有的青年人,街邊巷角的嗤之以鼻,都融入雜亂的背景。猶記得小攤販的煙火升騰,慢慢托起清晨的太陽,那是我唯一深刻的溫暖。

聽他們說過,所有招牌有彩燈閃爍的賓館,都有花樣百出的姑娘。謀生而已,甩不開的干系太多,似乎只要和家里開口,總能得到一些饋贈。于是,從那時候開始,就養(yǎng)成了但凡說話就會愧疚的毛病。我知道,接受多少毫無道理的饋贈,這腐朽的身體就會藏下多少不清不白。終究是沒能徹底轉化成浪蕩的姿態(tài),就變成了朝九晚五格子間的捍衛(wèi)者。

擠在一群黃衣服的人中間,我仿佛成了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低垂的眉眼,沒有錯過他們整齊的隊伍。他們嚴陣以待,舉著首領的牌子,嘶吼著勝利的口號。綠意森然的山莊,四處可以見他們的虛影。樹叢里打電話的男人,半邊臉映著花影,咄咄逼人似在討債。攀在樓梯上抽煙的男人,續(xù)命一樣一根接著一根。筒子樓里竊竊私語的女人,時而發(fā)出魔性的笑聲。

如此炎熱的中午,他們果斷放棄睡眠,重復一個機械的動作、一個愚蠢的口號?;蚴侨宄扇?,或是獨自鏖戰(zhàn)。我只能通過只言片語,猜測他們在探索的密碼。一群人就像一個人,就是一場勝利的聚會。他們說,很快就能變成幸運的人了,從此不再畏懼人間波折。

餐食是自助餐,連續(xù)三天了,都是同樣的單調餐食。清粥小菜,以及炸得酥脆金黃的油餅。幸福飄蕩在每一個人臉上,抹殺了他們原本的模樣。我認不清他們,天南海北的,命運多舛的。我聽說,他們每個人都從頭領那里,獲得了一顆價值不菲的石頭,它已經飽食了幸運的能量,將改變他們的命運。我終歸是個無名之輩,學不來這些高深莫測。

我唯一能夠想明白的就是,他們都是我的敵人。我要訓練自己,潛伏起來,伺機而動。我想起了那只叮咬我的蚊蟲,它將我和垃圾堆混淆在一塊,等待著我落單的那一刻。我竟然產生了強烈的報復的沖動。但是,我首先要回到市區(qū),回到高樓大廈之中,回到人群之中。都怪我命格太硬。但我只會越來越輕薄,像一張鋒利的會議用紙,制造出那些紛繁的想象。

廢紙簍里,一群煙熏妝的小人兒,正在拼了命地往外爬。它們要攻城略地,有打不完的架,有講不完的道理。我仿佛在做一個瘋狂的沒有盡頭的美夢,伴隨著日光的推演,將日常盡皆消弭在時間的陷阱。他們在慶祝勝利的到來,隊伍一點點壯大。

離開的時候,我遇見了穿皂衫的男人。有人說,他就是山莊的老板。

他目送了每一個修行圓滿的旅客,包括落荒而逃的我。

滑 ?板 ?少 ?年

暮色翻卷在云朵里,地鐵站旁的廣場人聲鼎沸。地鐵口修得隱秘,圍墻上拉了個口子,硬生生穿出一條巷子,處處都參差不齊。與其埋怨地鐵標志不起眼,不如承認這附近太過荒疏——只有圍墻砌得足夠精致,又是梅蘭竹菊的浮雕,又是刻福的瓦當,高高地圈著一大片無人問津的,只能靠想象才能抵達的野草和瓦礫。肉眼可見的,只有一個廢棄的工廠,銹跡斑斑的欄桿鐵門,用木板遮得密不透風。藍灰色的房子,玻璃是破的,煙囪是啞的。

地鐵口有兩輛拉客的三蹦子,不知為何起了沖突。這是我看過的最激昂的大戲,沒有口角之爭,只有實力碰撞。車體似乎不夠結實,一碰就是一個癟坑。兩個勇猛的駕駛員,一個善于長驅直入,另一個善于靈活躲避。他們時而轉圈,時而擦肩,時而助跑,時而停頓。剽悍的那一個,面相兇狠,氣勢十足,擅長挑釁。另一個,嬉皮笑臉,內力綿長,毫不氣餒,每當對方露出稍許的敗勢,他就將臉上的戲謔加深一重。得意而詭譎的笑容,將激烈的沖突指向了滑稽,吸引一大票興趣盎然的看客。而我,就是最樂在其中的一個。

繞過施工的地鐵站,就是燈光瑰麗的廣場了。長久以來觀察發(fā)現,這里面散客居多,藏身于各個角落,卻不是為了乘涼,打發(fā)時間而已。他們大多是獨行俠,且年齡分布廣泛,各占一張長椅,都是小背心卷了邊兒,露出松軟的白肚皮,玩手機游戲,或是聽廣播。不起眼的灌木叢里,還倚靠著幾輛破舊自行車,上面綁著鋪蓋卷,不知是從哪遷徙來的草莽,常年夜宿街頭,天一黑就蹲在花壇邊兒,擺上兩個啤酒瓶,促膝長談到深夜。

天空忽然一聲悶響,剛抬起頭就飄起了細密的雨絲。一個好心的花布衫大姐,想借一頂棒球帽給我,卻被我輕飄飄躲開了。她喃喃自語道,我就一把傘,是不能給你的。我加快腳步,擺脫了她的善意。雨落得輕柔和緩,似乎一時半會兒難以停歇。沒過一會兒,廣場上的動感音樂就停了下來,那些跳交誼舞的大爺大媽轟然四散,穿著同款的廉價緊身衣,躲在了明晃晃的店鋪前,黑壓壓的一大片。

氣氛瞬間冷了下來,只剩下滑板少年。兩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套著大號的牛仔褲,一條皮帶緊箍著,露出纖細的上半身,耳朵里塞著藍牙耳機,里面咆哮著動感音樂。雨水覆蓋了廣袤的空間,也將每一寸裸露的肌膚灌溉。雨中的廣場,只剩下了滑板翻飛、起落的咔咔聲。障礙物有時候是摞在一起的兩塊滑板,有時候是兩個可樂罐,難度總在不斷升級。他們不厭其煩地跳躍著,擦肩而過并折返,成功與否皆不露聲色。

草叢里的小伙伴們,偶爾也會竊竊私語,或者交流秘籍與心得。他們是一個特殊的幫派,在通往成年人的交界線上,沒有人能夠指手畫腳。他們每天都會湊在暮色里,除了滑板這一主題,剩下的就是吸煙、接吻和手游。桀驁不馴的他們,似乎很少會有歡騰的時刻。哪怕是偶然間流露出的親密動作,也不需要語言的修飾。我喜歡這樣默契的觸碰,似乎很牢靠,仿佛很久遠,但往往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只有煙草的燃燒,可以將麻木的日子摧毀。

這些稚嫩的臉,重復地出現,就像印在生命里的郵戳,告訴我時間流淌的方向。他們輕而易舉就統治了夜晚,一邊殺死時間,一邊釋放精力。如果這短暫的歡愉還有一個背景的話,那些躲雨的人反而成了這個時代最沉默的存在。太久沒有淋過雨了,我忽然找到了一絲少年的暢快。到了我這樣尷尬的年紀,若不談婚論嫁,就將失去屬于自己的族群。內心總有一個沖動的聲音:“嘿,兄弟,帶我一個吧?!崩硭斎坏氖?,我們誰也無法接納誰。

每周一場單刀赴會的電影,有時候整場就我一個人。電影結束的時候,商場已然停業(yè),夜色越來越深,雨水也越來越沉。廣場的燈光變得昏昏欲睡,滑板少年們不見了,流浪者也不見了。幾輛拉了客的三蹦子揚長而去。雨水既然無法避免,那么我就決定變身成勇敢的滑板少年,一瞬間擺脫了屋檐的遮蔽,一腳踏進幽深的雨夜。雨水將生命徹底貫穿。

雨水日復一日地,將整個城市顛覆,樹坑里的水,經過一夜的沉淀,變得愈發(fā)清澈。循環(huán)往復的記憶,常常也是健忘的鋪疊。南城依舊烏煙瘴氣,透著一股子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冗雜,這里痞子流氓眾多,無所事事者眾多,多下點雨也無可厚非,至少可以將這市井的氣味稀釋。

聽說北方的人向來瞧不起南方的人,南邊的雨也下得特別粗俗無禮。雨水豐沛的日子里,卻也不見得多么清爽宜人。但每當吸煙的時候,我都想起那些滑板少年。他們和我一樣,站在城市的邊緣處,一點點將層層疊疊的樹木和老屋鋪展開,看著陽光將積水一點點感化,只剩下一個又一個水漬的圓圈。有的時候一攤水未能離去,也會有意外的收獲。

“天臺上有一只油亮的甲殼蟲,躺在一攤積水里,翻不過身來?!?/p>

責任編輯陳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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