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春
2018年11月6日0時10分,時間定格處,張勝友先生與世長辭,享年71歲。
清晨的霧靄散去,悲痛的消息在微信圈縷縷散開,沖擊著文學界同仁的胸口。而家鄉(xiāng)的文友們,更是一片靜默。此時,我正在會中,不敢再劃開滿屏哀悼的朋友圈。
一個從閩西山村北山起步,鼓起風帆勇立于改革大潮中的書生就此告別他珍愛的世間,在國人回望改革開放40年的特殊節(jié)點里。
在他創(chuàng)作的最后篇章里,是獻給當年四大特區(qū)之一廈門的政論片《大海的召喚(新時代之光)——廈門自貿區(qū)巡禮》,仍舊洋溢著時代的激情與生命的活力。
他的人生命運和文學創(chuàng)作,無一不貼近廣袤的大地,與中國的發(fā)展緊緊相連。
1、紅色基因的底色
29歲之前,張勝友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是閩西紅土地給予了他生命最重要的滋養(yǎng)。在他故鄉(xiāng)永定高陂,留下了他充滿艱辛的成長歷程,中學畢業(yè)后回鄉(xiāng)種田,修水渠、挖礦槽、筑公路、做裁縫……直到遇到文學導師張惟,才邁進龍巖地區(qū)《閩西文藝》編輯部,開啟他追逐一生的文學夢。從此,文學像黑暗中燃燒的火把,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從處女作《禾花》到早期散文代表作《閩西石榴紅》,他不僅學到恩師張惟的為人處世,更是繼承了其作品中宏大的氣象、開闊的境界。
1977年恢復高考,張勝友高分考取復旦大學中文系,成為改革開放時期第一代大學生。在復旦校園,他的同學盧新華寫下了傷痕文學的代表作《傷痕》,而他也創(chuàng)作了風靡一時的《大學生圓舞曲》。正如他所說,在黃浦江畔完成了一次痛苦的思想嬗變,從幼稚走向成熟,從盲從學會思考。從此,他自覺地肩負起一代人的歷史使命——承上啟下、繼往開來,將眼光更多地投入到關注民族命運、國家前途中。
在他的家鄉(xiāng),由恩師張惟命名的紅土地文學,張惟和張勝友是其最重要的代表作家。正是由于他們作品鮮明的特色,才使紅土地文學成為中國文學一道獨特的風景。從張惟到張勝友,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這種紅色底蘊的傳承。這個傳承是什么?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那種波瀾壯闊、昂揚向上的開闊大氣。這種文章氣象,在張惟、張勝友之前的閩西文學中表現(xiàn)并不明顯,張惟從北大荒回到閩西將這種文章風格突顯出來,由張勝友接過并發(fā)揚光大。對于張勝友而言,閩西時期就是這種氣象的積累過程,走出閩西后,開闊大氣更成為他文學作品的顯著特征。如果說張惟將開闊大氣之風在革命題材的文學作品中運用自如,那么張勝友則在改革開放的大篇章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有人說,因為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和電視政論片,使張勝友的作品大都偏向于宏觀大氣。但是我認為,這種大氣緣于他本身的氣質,緣于他的自覺選擇。他在文學表達上,并不是婉轉深情或一嘆三詠,而是以直接介入的方式,為國家和民族命運鼓與呼。他擁有一顆熾熱的心和旺盛的精力,尤其是長期站立在改革的最前沿,那些快速發(fā)展的現(xiàn)實和不斷深入的思考,需要更多地傾訴到他的作品中。在《穿越歷史隧道的中國》《中國潮》《世界大串連》《十年潮》《歷史的抉擇——小平南巡》等作品中,最高最大的身影無一不是發(fā)展中的中國。他寫中國改革的艱難起步,于是有了《十年潮》,寫在國家經濟即將崩潰的邊緣,怎么從農村起步,逐步推向城市,同時開啟國門,實現(xiàn)經濟騰飛。《風帆起珠江》是張勝友的政論片名作,他書寫中國的發(fā)展用三條線索交錯遞進:第一條線是中華民族的復興史,第二條線是20世紀至21世紀的經濟全球化浪潮,第三條線就是中國30年的改革開放實踐。在他筆下的30多部政論片,主題無一例外,全都指向了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社會轉型。
從《閩西石榴紅》到《百年潮·中國夢》,題材和表現(xiàn)形式不同,但不變的是紅色基因的一脈相承。他從閩西紅土地汲取的紅色基因滋養(yǎng)了他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
2、客家漢子的本色
很多人喜歡聽張勝友說話,聽他說那一腔帶著客家口音的普通話。他的話自有一股引人入勝的風格,有人說那正是客家漢子的體現(xiàn)。其實他的魅力不僅來自講話,更來自于他的那種擔當作為、堅韌不屈和古道熱腸。
最讓人津津樂道的,無疑是他擔任作家出版社社長期間引發(fā)的轟動。他將一個處于低谷的出版社帶領成為全國矚目的出版集團,被美國《紐約時報》稱為“引發(fā)中國出版業(yè)革命第一人”。探尋他成功的秘訣,并沒有什么高大上的宣言,而僅僅是“腳踏實地,不尚浮華;埋頭苦干,不趕時髦;務求實效,不慕虛名;把握機遇,不避風險;開拓創(chuàng)新,不因循守舊……”這樣的總結。
新世紀初,詩歌界進入低潮期。我創(chuàng)作的3000行長詩《生命的高度》找不到發(fā)表的途徑,與我素昧平生的他深知山區(qū)青年文學之路的不易,在審讀完作品后馬上給我電話鼓勵。在他的指導和關懷下,讓我看到希望的曙光。后來《生命的高度》順利入選2005年度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作品,并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這部長詩是福建省第一部獲得中國作家協(xié)會扶持的作品,它燃燒起一個青年的創(chuàng)作野心并一發(fā)不可收拾。十多年過去,我只要想起那個普通的上午,聽到他電話里傳來的溫和話語,心里就充滿著無限地感恩。像這樣的例子很多,許多文友,相識的不相識的,都得到他無私的幫助與指導。
當然,客家漢子的本色,更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張勝友的作品不僅有往前沖的勇氣,更有回頭看的審視。讓我印象最深的莫過于《歷史沉思錄——井岡山紅衛(wèi)兵大串連二十周年祭》,荒謬的現(xiàn)實與沉痛的反省相交融,使作品有了一般報告文學難以企及的高度。讀著那些觸目驚心的往事,仿佛是一出荒誕的戲劇,卻又處處有“我”的在場,使歷史有了更加確鑿的真實。然而,作者并沒有被歷史的悲劇拖著走,在文中大膽地將羅馬教皇的圣誕祈禱作為一種超越國界的擔憂。這正是作者所要表達的主旨所在,因此,文中最后引用馬克思充滿哲思的一句話:“任何一種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關系還給自己?!?/p>
最近幾年來,張勝友的多篇作品與故土的表達關系密切,如《閩商》《閩西:客家神話》《閩商·映象》《石壁記》《古田會議》《重返才溪鄉(xiāng)》等,有政論片、有散文,也有賦,不同的體裁,卻同樣都是向家鄉(xiāng)深厚的歷史表達敬意,向歷史追尋我們所走過的路。正如《中國作家》主編艾克拜爾認為的,《閩商》目光深邃,思想深沉,眼界開放,胸懷博大,充分展示了閩商告別在人類史上以陸路交通為主的時代,迎來以海路交通為主時代的輝煌歷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片。在語言上,張勝友找到了一種簡潔而有力的詩意表達。如《閩西:客家神話》中,“時序越千年,五胡亂華,朝綱頃裂,戰(zhàn)禍頻仍。中原漢民飽受生靈涂炭,顛沛流離,‘人慌慌而遊走,風颯颯以南遷,舉家攜兒帶女,跨黃河、過長江,萬里遷徙,天遠路長,一直向南、向南、向南……”千年時光,分解成富有張力的短句,使讀者在一幅幅畫面中走進客家歷史。
3、追逐時光的亮色
張勝友的一生都在追尋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責任擔當,他是傳統(tǒng)與變革中最勇敢的吃螃蟹者,是永不停止探索的改革者,更是一名充滿良知與家國情懷的知識分子。
張勝友是與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一代人,其人生經歷豐富而曲折。如果說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那么流淌在他血脈里的家國情懷卻是始終不渝的。正如他說過,他有一種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情結。這種情結不管是在他的人生歷程還是創(chuàng)作中,都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在文學作品中,就是表現(xiàn)為強烈的責任感和高度自覺。在外人看來,他似乎有先知先覺,比如在鄧小平南巡之前就創(chuàng)作了《十年潮》,在《石獅之謎》中勇敢地喊出“敢于創(chuàng)造財富”的石獅精神……而這些,如果沒有一種英雄膽識是無法做到的。
張勝友既是改革開放的實踐者,也是改革開放的思考者。在他的作品里,處處充滿著智慧和哲理的語言。他用文學的方式,表達著對社會變革的深入思考,引起讀者、觀眾的強烈共鳴。在《風帆起珠江》中,他以雄渾的筆觸流出一個個問號:“出路在哪里?/曙光在哪里?/希望在哪里?/歷史長河,正是在一個舊秩序覆滅與新秩序誕生的空白地帶,悄悄地異常迅猛地不可阻遏地選擇突破口……”正是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為國家擔責,不斷思考與探索,才使張勝友的作品具有可感的溫度,也有探索的高度,才使他的筆力依舊雄健,越來越充滿著文學的魅力。
“勝友”之名,取自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十旬休暇,勝友如云”之句。它讓我想起2016年10月張勝友文學館暨北山書院揭牌時的盛況,讓我想起他走后無數(shù)親朋好友的緬懷,讓我想起他每一次返鄉(xiāng)時文友們的欣喜若狂……如今,一切都如昨日之水不可挽留,只有精神閃爍著不滅的光芒。一個時代的弄潮兒,無論怎樣的先鋒與銳利,背后站著的是作為書生的他,內心遵循著民族的大義與文人的操守,以生命之力書寫著中國大地的濃妝重彩。
他就是這樣一個書生,自覺為這個時代而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