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光
知道大家在背后叫自己“蒼耳”時,林小陌心里其實是很難過的,他小時候生活在農(nóng)村,知道“蒼耳”的特殊習性,那就是十分黏人、很惹人厭,但表面上,他依舊裝作無所謂。
林小陌喜歡熱鬧,才剛轉(zhuǎn)學來不久,就很快融入了班集體。林小陌是個農(nóng)村孩子,上學后才進城的,他跟著在城里打工的父母,輾轉(zhuǎn)過很多城市,奔波在所難免。第一次轉(zhuǎn)學時,他和新集體格格不入,總是孤單單一個人。后來轉(zhuǎn)學次數(shù)多了,才有了經(jīng)驗。
討生活的艱難,小小年紀的林小陌早已體驗過。他一直記得幾年前的那個雨夜——父母因為上工工地的老板跑了,沒拿到工錢,沒法交房租,狠心的房東硬是逼著他們一家人在下著瓢潑大雨的夜里搬出去。
見多了父母賠著笑臉息事寧人的情形,林小陌學會了一個“技能”:伸手不打笑臉人,只要自己放低姿態(tài),主動搭訕,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讓別人接受自己。他不喜歡孤單,不喜歡總是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惶恐不安,他渴望有朋友,渴望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快樂。
一轉(zhuǎn)學過來,林小陌就笑容可掬地主動與班上的每一個同學打招呼,無論對方是否有反應(yīng),他都不介意。他的熱情感染了一些人,但也有些同學不喜歡他,覺得他煩,覺得他像個黏人的蒼耳一樣,讓人討厭。
他的同桌孟冬玉就特別討厭林小陌。孟冬玉是個城里孩子,她看著林小陌并不光潔的臉龐,總覺得他臟兮兮的,好像沒洗干凈臉似的,對他初來乍到就熟絡(luò)地與大家打成一片嗤之以鼻,覺得這個人很有心計。在林小陌面前,孟冬玉總有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
林小陌剛開始時并沒感受到孟冬玉對自己的反感,畢竟同桌,一下課他就愛湊過去和她講話。但孟冬玉面對林小陌的熱情,總是視而不見,有時還會故意發(fā)出不屑的唏噓聲,弄得正熱情高漲的林小陌滿臉通紅??匆娒隙駥ψ约旱臒崆榉磻?yīng)這么冷淡,林小陌有些失落。
不過,一會后他就釋然了,一點不氣餒。在以前的轉(zhuǎn)學過程中,他經(jīng)歷過太多次這樣的窘迫了,但每一次,憑借著努力和堅持,他總是能夠贏得對方的“友誼”。想到這些,林小陌很快調(diào)整好心態(tài),依舊友善地面對孟冬玉,他相信只要真誠相待,總能感化她。
孟冬玉成績好,是老師欽點的學習委員,在班上很有號召力。林小陌見她對其他同學總是笑臉盈盈,說話輕聲細語,很是溫柔,心里想不明白,她為什么單單不喜歡他呢?
孟冬玉確實不喜歡林小陌,她覺得他身上的衣服臟臟的,頭發(fā)油膩膩,如果不是同桌,可能還好些,但他坐在身旁,她想想就不舒服。他還那么愛嚷嚷,整天話嘮一般,對誰都笑成一朵花。自己已經(jīng)明顯表現(xiàn)出對他的反感了,他還總纏住她說話,講得興致勃勃,真是煩人,就像那討厭的蒼耳一樣,一沾上身,就很難除掉。
對蒼耳的討厭緣于孟冬玉有一次跟父親去農(nóng)村的親戚家做客。親戚很熱情,但孟冬玉一看見親戚家院子地上的雞糞就覺得胃里翻涌。后來,親戚的兒子陪孟冬玉父女倆去爬山,那男孩比孟冬玉小一歲,很調(diào)皮。一路上,他滔滔不絕講個不停,還摘路邊的蒼耳扔到孟冬玉身上逗她。山里的蒼耳真多呀,一路上都有,孟冬玉煩死了,那些蒼耳粘在衣服、頭發(fā)上后,拔都拔不掉,取頭發(fā)上的蒼耳時,還拽得她頭皮生疼。
看見林小陌時,孟冬玉就想到了親戚家的那個男孩,覺得他跟那個男孩一樣討厭。
有一次和同學聊天,聊到林小陌,孟冬玉直言不諱地說自己不喜歡林小陌,說他就像黏人的蒼耳。慢慢的,班上就有同學在背后叫林小陌“蒼耳”了,因為他確實很愛黏人。
第一次聽到別人說“蒼耳”時,林小陌還興致盎然地告訴大家,這種植物在他家鄉(xiāng)很多,山上、路邊、溝畔到處都有,一粘上就很難除掉。在林小陌說得天花亂墜時,旁邊一個女生忍不住插了一句:“這蒼耳就像你?!?/p>
在林小陌愣怔時,那女生又說:“大家都覺得你就像蒼耳一樣黏人?!闭Z畢,周圍哄笑聲四起。林小陌的臉倏地漲得通紅,他喃喃自語:“我像蒼耳嗎?”
“像!其實你就是蒼耳?!贝蠹耶惪谕暎缓蟆皣W”地一聲,整個教室鬧翻了天,嘲笑聲、起哄聲一波接一波,其間還有人拍著桌子不停地叫:“蒼耳!蒼耳!”
林小陌呆住了,笑容凝固在臉上。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蟲噬一般,他沒有想到,他努力讓自己融入這個新集體,卻讓人覺得自己像蒼耳一樣黏人……難堪、尷尬、傷心,各種滋味一齊涌起。
“是嗎?我是蒼耳?我是蒼耳嗎?那我要開始黏人了?!辈乓粫汉?,林小陌臉上又重新綻放出笑容,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與身邊的同學打鬧起來。
“真是皮厚到極致了!”孟冬玉見林小陌被大家嘲笑后,僅片刻功夫,他就像沒事似的依舊和大家嘻嘻哈哈,忍不住啐道。
孟冬玉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生,如果別人那樣當眾取笑她,她肯定要哭個稀里嘩啦,沒想到林小陌居然無所謂,真是沒藥可救了。
林小陌的自嘲卻贏得了大家的喜歡,班上的同學漸漸開始接受他。
時間久后,孟冬玉敏感地注意到,林小陌似乎開始喜歡獨處了,他在班上喧鬧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時甚至半天都不說話,還常常一個人坐在操場盡頭的樹蔭下望著天空發(fā)愣。
有幾次,孟冬玉從林小陌身邊走過時,他都沒發(fā)覺,眼神倦倦的,一片迷茫。
剛開始時孟冬玉挺高興林小陌的變化,但久而久之,她看見林小陌和大家打鬧過后,眼神中有淡淡的憂傷一閃而過,她有些惶然,怎么說他們都是同桌,但彼此間的關(guān)系卻像橫亙著一條壑溝。雖然林小陌面對她時,臉上還是掛著笑,但他的表情很陌生,很疏遠。他對班上的其他同學也一樣,彼此間只有打鬧,卻說不上心里話。
看著孤單的林小陌,聽到再有同學叫他“蒼耳”時,孟冬玉會出面制止,她說:“都不是小孩子了,還是叫名字吧。”
其實她還想再為林小陌做點什么,但又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才好。
有一天放學很久了,孟冬玉從合唱團回教室拿書包準備回家時,她看見操場盡頭有個人,獨自坐在草地上。
孟冬玉猜想那人是林小陌,于是便繞過去看——果真是林小陌,他孤單單地坐在暮色中的草地上,面無表情。
“林小陌,放學了你怎么還不回家呀?天都要黑了。”孟冬玉叫喚了一聲。
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林小陌顯然嚇了一跳,他急急地起身轉(zhuǎn)過頭看。
“是我呀!林小陌?!泵隙裥χf。
看清是孟冬玉后,林小陌難為情地搓著手,囁囁地說:“我正準備回家。”
“林小陌,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孟冬玉關(guān)心地問。
和林小陌同桌的時間久了,她發(fā)覺林小陌很真誠,并不是自己最初認為的那么討厭。
“沒有呀?!绷中∧奥曇舻偷偷?。
“你肯定有心事,你的眼神早就告訴我了?!泵隙褫p聲細語。
怎么說呢?告訴她自己很可能又要轉(zhuǎn)學了,自己舍不得離開?
其實哪一次轉(zhuǎn)學不是這樣?才到一個學校,才熟悉一群人,他們的友誼還沒建立起來,他可能又要離開……
走過很多城市,轉(zhuǎn)學了很多次,他沒有交到一個朋友。他有時在想,或許離開后,班上的同學就將他遺忘了。無眠夜里,他想給以前的同學寫信,但提起筆時,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特地去說,似乎又顯得矯情。他一直都是被排斥的,他只是一直在努力融入,他只是想有自己的朋友,一個真正可以傾訴、談心的朋友。看見別人和朋友總是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時,他就很羨慕,心里也特別難過。
林小陌沒有告訴孟冬玉他此刻心里的想法,他只是笑著說:“孟冬玉,我們一起回家吧!”
兩人肩并肩走著,孟冬玉突然轉(zhuǎn)過身,一臉認真地對林小陌說:“林小陌,對不起!是我不好,無意中給你起了‘蒼耳這樣一個外號,給你帶來這么多的麻煩!但我保證,我以后不會再這樣稱呼你了!林小陌,你愿意接受我這樣一個朋友嗎?”
看著暮色中熒亮的路燈,林小陌心里一片亮堂,他很高興孟冬玉終于接受自己了,他知道,他終于迎來了他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朋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