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復復,她算了許久。同事于大姐原先是國營工廠工人,下崗了又離了婚才來北京做家政工的,見過世面,說坐飛機讓帶二十公斤行李,超出的才另要錢,那就是四十斤。折成麥子,折成化肥,她才知道四十斤占多大地方,擱在箱子里,可真說不準。這人造革箱子自身也有點重量,算不算在那四十斤里?她想來想去,末了還是決定下午跑一趟貨運站,就在這個城中村的村口閘門外,五塊錢買只統(tǒng)一的紙箱子,把給女兒帶的書、給男人的羊絨衫、婆婆要拿去送人的兩只保溫杯都走鐵路寄回去。身上的箱子里就擱過年送親戚的點心匣子,外加給婆婆帶的年貨,三大紙盒子的糖果,紅盒子,明黃燙金字,印著“北京”。
這種時候,她格外想女兒。女兒才上高二,也不高,也不多說話,但好強,比她和她男人都強。她這兩年越來越依靠女兒了。碰到這種像算數(shù)學題一般讓人難決斷的事,女兒能一句兩句替她省心,“媽,別帶了”。
坐飛機回家,她是第一次。當日是在公司開會,幾十個家政工紛紛攘攘的,有人便說,火車票難買,看看機票,有打折的。她不會用手機看票,一直想著離春節(jié)還差個把月,請半天假像去年那樣去火車站排隊就好了。湖北的阿姨陳大姐哎呀一嗓子叫出來,驚呼回自己家的票已經全賣完了,她聽著,一下子心里發(fā)緊。其實陳大姐是熱心人,好心替她查,手指挺靈巧地在屏幕上劃來劃去,就看著票了:火車票還不知道,飛機票有560塊的。你回家火車臥鋪票價格多少?487塊5。那不如買飛機票了,就差八十塊錢,保險,現(xiàn)在就能給你買上,我替你在手機上先付了,你回頭給我錢就行,陳大姐說。她沒來得及盤算,稀里糊涂就應了。
結果這飛機,還要額外付個汽油費,還有個別的啥,里外里算下來,比火車貴了二百多。陳大姐是業(yè)績前三名,有“好評獎”的,她幾乎怨自己,你跟人家學什么!
一個多月來她都想著得找機會問問客戶,問清楚怎么坐飛機。她暗地里看準了兩個搭伙一起住的年輕女孩子,都在學校當老師,人挺親切。周六上門時,她跟她們打聽怎么坐飛機,一個女孩子給她畫了圖,花花綠綠的一堆箭頭告訴她坐大巴車的路線,進了門先領票,再去過檢查,再坐飛機,多打聽。她把圖折起來放到衣服內兜里,心里反而更是跳,小鼓點鐺鐺捶個不停。還有個老頭子客戶告訴她飛機上不讓帶水,她幾乎就要真真正正地后悔起來,想去問問陳大姐能不能退票,但怕麻煩人家,也怕人家笑話,也只能往前硬闖了。
其實她也是有點興奮,也挺想坐這么一回飛機——她好像始終是這樣拿不定主意。等女兒長大就好了,女兒往后是能拿主意的人。
夜里她只睡了兩小時,睜眼睛等著明天一早的這回家的路途。心咚咚響著,她向左翻個身,想讓身體的重量壓住這緊張的心臟。北京干活這兩年來,婆婆替她照顧兒女,她怎么都還不夠情,平常電話里她必須得把生活講得特別辛苦,方能從婆婆那里討個好臉。而明天這一看她坐飛機回去,婆婆又該怪她了,保溫杯和年貨也不夠的,婆婆肯定要嫌她胡來,而她肯定也辯不明。
再熬兩年,等女兒考到北京來,娘兒倆租個房子一起住,我這一生就熬出頭了。若是女兒考得好,來北京上學時也坐飛機來,明天我算替女兒探探路。她把自己的思路理順了,想出了個交待,在于大姐的磨牙聲音里,略安了心,暫時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