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宇樹
護城河橋上,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走著。月光灑在我腳下,終于我瞥了眼她,“媽,你要是真讓我復(fù)讀,北京城最高的樓我都找好了。”
她頓了頓,頭也沒抬,“隨你,但別到首都去給你媽丟人。”然后,我不再說話,連虛張聲勢的力氣也沒有了。好像從記事起,我總是異常乖巧地應(yīng)允,任憑她給我操辦一切,包括我的未來。
那是2016年,記得最后一門英語考完后我就預(yù)感考砸了。那種配不上自己的野心也辜負(fù)了所有的苦難的挫敗感頓時涌上心頭,回到家在她面前我不爭氣地一股熱浪砸了下來。
她拍拍我肩膀,說沒事的??墒俏抑罒o論別人說什么,心里都會過不去的。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復(fù)讀。
7月,搬到新租的房間里,見我不開心她便似小女孩咯咯地笑:“你該不會是怪我吧。”見我不答話她一個人又幽幽說道:“行了,別心疼錢了。你初小那點成績還不都是我用金子給你碼出來的。”我哭笑不得:“你不心疼錢,你兒子我還心疼我一年大好光陰呢?!?/p>
這附近住的都是陪讀的家長,她又有了說話的伴。這樣也好,省得聽她嘮叨。于是乎每天都可以看見一群大媽自由穿梭我家,于是乎她去菜市場砍價的技藝又猛增不少。
復(fù)讀生收費死貴而且還呈無限上漲的趨勢,據(jù)她說每次都以為學(xué)校打劫來著。每次拿錢的場面一定是這樣的,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從錢包里掏錢,然后再多給我?guī)资畨K錢:“想吃什么去超市買吧,垃圾食品也沒有關(guān)系?!睙o一例外,每次都是這樣。
我總是嚷嚷她做的飯難吃,但這一年下來我卻被她喂肥了幾十斤。吃飯的時候見我喜歡糟蹋糧食,她又順勢給我做思想工作。一般都是用她的童年饑餓史加上青年苦難史作為教科書:“你知不知道當(dāng)年我……”按她的套路一般都是:當(dāng)年吃的一碗水加兩粒米熬成的粥,而我現(xiàn)在吃著三菜一湯卻還不知感恩。她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學(xué)生最討厭這些老掉牙的東西,依然樂此不疲地向我輸出她沒有新意卻很真實的人生。
我一直以為她的那些說教都打水漂去了,就像初中化學(xué)老師教的那些對一個一心想要讀文的孩子來說毫沒有意義的氫氦鋰鈹硼。后來有一次朋友一起聚餐,飯后朋友說沒想到你這么實在,掉在桌上的飯會立馬重拾到碗里,打包剩菜的時候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妥。
她現(xiàn)在做飯的味道一般都偏淡,我很是嫌棄,在我看來這是老的象征。直到有一天看到她從口袋里拿出一盒降壓藥,我一怔,她什么時候有了高血壓我都不知道。后來我問她,她說其實自己當(dāng)時也搞不懂,只是有段時間總感覺頭犯暈。有一天醫(yī)生說量一下吧,這一量不得了,高壓180還多。她一旁風(fēng)輕云淡說著,像是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士。
我聽著很不是滋味,一邊用手機查一邊逗她“你倒是有多少大事藏著掖著啊快說來聽聽讓我高興高興”。結(jié)果查出來竟嚇一跳,高血壓必須一輩子都靠吃藥維持,否則隨時都會掛掉。突然想起了有一次我告訴她學(xué)校體檢的結(jié)果是我的血壓偏高,其實還是在正常范圍。她緊張得不得了,硬是拉著我又去縣醫(yī)院測量了一遍。好像,好像也是從那次開始,她炒的菜熬的湯口味慢慢偏淡了。后來我高二住讀的時候每逢她打電話過來第一句就是囑咐我“少吃咸的少吃油的”,我從沒有想過高血壓會那么嚴(yán)重,她只是不想讓我有一天也和她一樣在中年的時候就要為健康擔(dān)憂,所以她能做的只是最簡單也最難的選擇忌口。
高復(fù)時第一次大摸底考試,我考的分?jǐn)?shù)足足比六月那場高考的分?jǐn)?shù)多了八十多分,然后我向她炫耀。她一臉認(rèn)真問我:“你該不會是抄的吧?!蔽覛夂艉舨焕硭胤克X,她躡手躡腳跟了進來:“你媽只是覺得不可想象,如果這算是運氣的話,那你媽真希望留著你明年高考時用。”
和她聊天真是無趣。一天我鄭重問她:“老媽,你有過青春嗎?”她咯咯地笑:“難道我生來就是黃臉婆子?!蔽覕[擺手:“不是,我是指例如暗戀、逃課之類的。”她一愣:“瘋狂的事啊,有啊,不就是生下了你么,我現(xiàn)在都快要被你逼瘋了?!?/p>
總覺得她有一種神一般的先知卓見,在這方面我從來不懷疑。果不出其然,接下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逃不出那個分?jǐn)?shù)怪圈,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差,一次次往下跌。在我低谷的時候,考出的分?jǐn)?shù)比高考還要難看。一次次的她問我分?jǐn)?shù),我總是不好意思做答。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想說什么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我知道不管她說什么我心里都會過意不去。
后來,一次省模大聯(lián)考回家后我實在繃不住自己的表情,吃飯的時候淚水灑到碗里。那大概是我吃得最艱難的一頓飯吧,想哭又不敢大聲哭出來,彼此就這樣沉默著,淚水將白米飯淹沒,吃到口里苦澀十足。那越努力越吃力的挫敗感至今回味起都覺得心酸……
那天晚上模模糊糊聽到她給我爸打電話:“讓宇宇復(fù)讀算是我這一輩子做過最不對的事吧,不然他就不會那么難受了?!闭f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自此以后,她不再過問我成績。
后來每一次大考的時候,我總是咬著牙告訴自己一定要考好啊。我總是想一定不要讓親戚朋友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讓她感到難堪,一定不要辜負(fù)她對我這份期許。不為別的,就為她那么多次的隱忍與委屈。
可惜的是,當(dāng)我終于可以告訴她我考得還不錯的時候是在下學(xué)期開學(xué)的第一次武漢二月調(diào)考,距離我第一次凱旋的時候足足穿越了半個春秋冬夏,讓她足足等候了半年之久。我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我告訴她我終于差不多可以夠一本線的時候,她歡喜的樣子,就像很多次她在淘寶里拼殺然后成功斬下一堆物美價廉的家用時的表情。她眼里閃放的光芒就像一個小女孩得到了棉花糖一樣開心,她夾著菜美滋滋地說:“我就說宇宇可以的?!蔽抑罏榱诉@一刻她等了很久了,她其實比我還渴望這些……
后來的時光有辜負(fù)有歡喜,但終究開始一點一點明媚起來,那些明暗交織的夜色與曙光開始一點一點一起構(gòu)成的便是我與她短暫的后青春。
每天中午的吃飯時光是我們唯一的交流時間,她總是用力和我說她的那些還沒有來得及完成的夢想,她的那些我從未聽說過的歲月,她窮困卻不乏快樂的童年。我總是像一個成熟的哥哥對淘氣妹妹般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允著。有時候感嘆歲月真是神奇,歲月真是一場周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是什么時候我們彼此變換了角色,她成了妹妹,我成了兄長。
朱建文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