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院 子里鬧哄哄的。嗩吶聲很響,把屋檐下 的麻雀都驚飛了。
他低著頭,穿過忙碌的人群,出了院門,踩著一地紅紅的爆竹屑,朝胡同外走去。身后有人喊:“偉偉,你干啥去?”他不應(yīng)聲。
今天爹娶新娘。是爹的新娘,也是他的新娘——新的娘。鄰居奎三嬸曾嘖嘖著對他說:“偉啊,你爹就要娶新娘子了,你有后娘了。誰知道你這后娘脾氣咋樣,要是不好,今后可有你受的了?!?/p>
他不知道爹為什么要娶新娘。自己的娘才去世三年,爹就要再娶了。爹對不住自己的娘。這樣想著時(shí),他對著腳下的一塊小石子狠狠踢去,小石子飛起來,正好砸中一條路過的狗,狗嗚地一聲,退后一步,委屈而又無辜地望著他。
他去了村南的一個(gè)小樹林,不遠(yuǎn)處就是山。山腳下埋著他的娘。他常來這里玩,玩累了,就看看山。他覺得山很親切。樹林里沒啥好玩的,鳥偶爾飛來,立在樹上叫幾聲。他喜歡蹲著看地上的螞蟻。
他覺得看螞蟻比看人更有趣。爹平日里可親的臉,現(xiàn)在想起來就厭惡。他不想看爹這時(shí)候春風(fēng)滿面的臉。
地上的螞蟻們,正齊心協(xié)力要將一只大青蟲搬運(yùn)到巢里去。
不知看了多久。突然聽到有人喊他:“偉偉,看啥呢?”他扭頭看,居然是她!那個(gè)今后要喊娘的人,正朝這走來,一身紅,像是一支高挑的紅牡丹。他不答話,轉(zhuǎn)回頭繼續(xù)看螞蟻。到他身邊,她蹲下,說:“在看螞蟻啊。”他不答。
他聞到一種很熟悉的味道,娘活著時(shí),也喜歡搽這種味道的雪花膏。她不管他答不答,又說:“我啊,是偷偷跑出來的,這會兒一家人可能找我找翻天了?!闭f完就咯咯笑。
他還是不做聲。
她說:“好吧,我和你一起看螞蟻,咱倆商量商量,這只螞蟻把蟲子搬回家,咱就回去,好不好?”然后,不管他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小拇指勾起他的小拇指來,拉了拉。
于是,兩人頭對頭,看螞蟻。
螞蟻們不慌不忙地搬運(yùn)著。一只鳥飛來了,唱了一會飛走了。另一只鳥飛來,過上一會又飛走了……第九只鳥飛來又飛走后,螞蟻們終于完成了它們浩大的工程。
她站起來,腿麻了,跺了一會腳,說:“螞蟻回家了,咱也回家吧?!比缓蟾┥磉∷氖?,輕輕拉他起來。
肩并肩,一起向家走去。那是他的家,如今也是她的家。
他的手,始終被她握著。剛開始時(shí),他想往外抽,但她卻握得更緊了。以前,他跟娘從田里回來,娘有時(shí)也這樣握著他的手。
在村口,幾個(gè)婦女看到了他和她,就笑著打趣:“偉偉,這是誰?。俊?/p>
“俺娘!”他大聲說,說出來后,卻把自己嚇了一跳,自己咋就冒出了這句話?
她咯咯笑,笑得花枝亂顫,顫得他被她握著的手也跟著顫。
等這顫停止了,他的手,被她的手握得更緊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