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樹
作者有話說:我在一個冬天里還只需穿短袖的城市,你們猜猜是哪里。然后,我說國慶要回家?guī)┻^冬的衣物,和我同處一座城的閨密翻白眼:“十一月份只需穿短袖,你要帶棉被過來,我看不起你?!蔽矣悬c不好意思,結(jié)果,她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順便幫我把那件皮衣帶來。”我:“……”說好的看不起我呢。其實,我怕冷是有原因的,總歸還是太瘦了,嘻嘻。
明明是晚春,輕風拂柳,蔣初微身上也穿得足夠厚實,偏偏心底生出一股冷意。這世上最怕什么,怕的是湯顯祖那句“情不知所起”,叫人神傷。
蔣初微初到昆明時,這里剛下了一場大雨,密實的雨將昆明城的草木淋了個干凈,可愛的花骨朵在風中搖曳得分外動人。
時值驚蟄,加上下了一場春雨,冷風無孔不入地鉆進毛孔里,直讓人跺腳呵氣。偏偏蔣初微著一件單薄的陰丹士林旗袍走在拓東路的大街上。白族姑娘挎著花籃,里面整齊地放著緬蘭桂,花朵呈淡黃,銜著晶瑩剔透的露水,好看極了。
“都說昆明是花城,果然是這樣?!笔Y初微俯身拿出一朵花別在耳朵里,“連北平的蘭花品種都有?!?/p>
跟在蔣初微身后的丫頭小秋拿著一件衣服滿臉著急:“是、是,初微小姐,快把衣服穿上吧,可別受涼了,我聽說西南聯(lián)大的女大學(xué)生最時髦的打扮就是一身陰丹士林旗袍搭紅色套頭毛衣了。”
蔣初微正想拒絕,聽到這話眉眼露出笑意:“是嗎?那我穿上。”
天空漸漸暗下來,被鉛灰色的烏云壓住,眼看山雨欲來。小秋急急地把毛衣遞過去,這時從她們兩人身后傳來一陣漫不經(jīng)心的、低沉的嗤笑聲。
蔣初微扭頭一看,對方牽著一匹棗紅色的瘦馬,穿著一件干凈的白襯衫,下擺扎進一條獵褲里,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笑什么?”蔣初微瞪他一眼,細細的眉毛挑起,倒讓這張白皙的臉添了幾分瀲滟之意。向雁名不語,一只手插進褲兜里,淡淡地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蔣初微留了時興的齊耳短發(fā),耳朵上別著一朵淡黃色的小花,一雙眼眸中蘊了三分水色,偏斜著眼睛瞧他。
向雁名見她臉上漸露惱色,右手虛握成拳在嘴邊輕咳了一下,臉上恢復(fù)了正經(jīng)的神色:“姑娘,剛才不好意思,我來昆明的時間不長,你可知道映時春飯館在哪?”
小姑娘一聽,喜上眉梢,看來自己看起來還是挺像當?shù)厝说模簿蜎]去計較方才的不悅。她伸手攏了一下衣服,大方地說道:“映時春在武成路,你要是想嘗昆明的至味——油淋雞,熱油煎熟,放點花椒鹽,收汁出鍋,皮酥肉嫩,我還沒……”
“你去品嘗吧?!笔Y初微興極,幸好到嘴邊的話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及時收了回來。
向雁名扯了扯嘴角,輕聲道謝后牽著瘦馬、邁著長腿離開了。
街上熙熙攘攘,賣糖人的老人在鍋爐前忙活著,亦有賣豆花的老太太笑瞇瞇地吆喝著,惹得小孩拉著大人不肯撒手。蔣初微看著那個瘦高的身影漸漸縮成一個點、漸漸消失在視線中,不由得輕呼一口氣。
其實,那些昆明的特產(chǎn)、至味之類的都是蔣初微從書上看來的。她初到昆明,當初不顧家人反對來到云南,還特地買的硬座乘坐綠皮火車一路從北平趕來。
1937年,日寇侵華,平津淪陷。次年,國立清華大學(xué)、國立北京大學(xué)、私立南開大學(xué)被迫南遷,成立了這所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蔣初微一向崇尚自由、民主、開放,只有她自己知道,當時被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錄取的時候有多興奮。
蔣初微去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報完名沒多久,就被父親叫回了翠湖旁的一處舊居。她開門而進的時候,蔣父正在院子里喂魚。透明的玻璃魚缸里放著一把鮮綠的水草,小魚吃飽了后停在水草旁曬太陽。
院子里一樹梨花開得正嬌,潔白的花一小簇一小簇地綻放著,花香自來。蔣父穿著一身素色衣衫,語氣還算溫和:“一切都安置好了嗎?”
“嗯,已經(jīng)報完名了?!笔Y初微接過父親手里的小漁網(wǎng)。
蔣父雙手背在后面,停頓了一下:“滇湎運輸方面出了點問題,我得親自過去一趟,你也別去住那宿舍了,住在甘熙居就好?!?/p>
“可……”蔣初微試圖勸說父親,卻被他大手一揮止住了。
幾只麻雀停在梨樹上,一聲聲清亮的叫聲劃破了此刻的平靜。蔣父輕咳一聲,繼續(xù)道:“向家老幺你還記得吧,與你有娃娃親的那個。他現(xiàn)在在西南聯(lián)大擔任物理助教一職,等下帶你和他去吃頓飯,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他……”
蔣初微帶著幾分惱意:“我不要,現(xiàn)在是民主自由的年代,誰還認這娃娃親?!?/p>
“我和向家人都認?!笔Y父的語氣不容置喙,“你趕緊換件好看的衣裳,待會我們就去。”
蔣初微氣呼呼地回屋換衣服去了,縱使她再怎么主張自由,但她不會當場與父親起爭執(zhí),因為她很敬重他。自從戰(zhàn)亂之始,在小家和大家之間,蔣父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在云南待了好幾個年頭,一直負責運輸這一塊。
一切收拾完畢后,蔣父帶著蔣初微來到位于正義路近文廟街拐角處的興記飯館。蔣初微還未好好逛過昆明城,一想到美食在前,先前的不快早煙消云散了。
興記飯館的招牌立在門前,也許是被風霜浸染,部分朱紅色的油漆已脫落,可這依然阻擋不了飯館的好生意。蔣初微被領(lǐng)進一個有著松煙翠竹圖案的屏風圍成的小包間。
蔣初微率先看到的是對方利落的下頜線,視線往上一移看到那個熟悉的、冷峻的臉龐,她呆立在原地,竟挪不開步子。
桃木桌上擺著向雁名泡好的雨前茶,熱氣從紫砂壺飄出來。蔣父推了推自己的女兒,示意她趕緊入座,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
向雁名主動向蔣父伸手問好,兩人寒暄了好一陣子才坐下來。向雁名著一件雙排對襟襯衫,露出精致的鎖骨,顯得愈發(fā)氣質(zhì)卓然。
蔣父推了推身旁的人,笑笑:“這是小女,雁名,你還記得吧,小時候你還抱過她……”
“父親,別說了?!笔Y初微臉色羞赧,之后伸出手,語氣平靜地道,“初次見面?!?
向雁名愣了三秒,伸出手,眨了眨眼:“你好?!?/p>
蔣父點了本地幾道招牌菜,有汽鍋雞、米線餌塊、雪花蛋……每上一道菜,蔣初微的眼睛比先前的還亮。
昆明講究“小鍋米線”,小銅鍋底下添一把木炭,文火慢煮。向雁名挽起襯衫袖子,將米線扔進調(diào)好的鍋湯里,一邊與蔣父商量事情,一邊還細心地將煮熟的餌塊撈到蔣初微面前的小瓷碗里。
蔣初微是對他有抵觸心理的,她一向不認這種幼時定下來的親事,總覺得十分荒唐,加上他那天無禮的笑聲,她對他整個人是沒什么好印象的。
所以,即使是細心地幫她布菜,她緊繃的狀態(tài)也不會有所松動。
“雁名,你在昆明待了也快兩年了,有時間帶初微去逛逛?!笔Y父笑意盈盈地講道。
蔣初微正吃著米線,聽到被嗆到,接著是不停地咳嗽,白皙的臉變得面紅耳赤。倏地,一只手伸過來,端著一杯白水。蔣初微接過來的時候瞪了向雁名一眼,后者一臉淡定,而她喝了幾口水才停止咳嗽。
在回去的路上,蔣父一臉贊賞地說道:“向家那小子,我以前看他愛玩得很,如今是愈發(fā)穩(wěn)重了,初微,你覺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以后別撮合我和他了?!笔Y初微忍不住出聲,說完,也不管蔣父說什么,把頭轉(zhuǎn)向了車窗。
蔣初微越想越生氣,這向雁名怕是一早就認出了她,一開始就在戲弄她。他明明在昆明生活了這么久,還假裝不認識路,也太過分了。
好在新學(xué)期開始了,蔣父去忙運輸方面的事了,她終于落了個清閑,和小秋住在甘熙居,往返于兩點之間。
蔣初微念的是中文專業(yè),與向雁名這個物理助教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她唯一一次撞見向雁名,他用試卷卷成萬花筒的樣子敲了她的腦袋,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急急地拉著身邊的女同學(xué)快步朝前走。
向雁名也不鬧,站在原地淡淡一笑,看著她倉皇逃去。倒是向雁名旁邊的物理教授瞧見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女學(xué)生是誰,怎么避你如瘟疫?”
“家里的一個小姑娘?!毕蜓忝岷诘捻娱W現(xiàn)笑意,似盛滿了亮晶晶的水。
“你跑什么,剛才向助教跟你打招呼呢?!迸瑢W(xué)一臉疑惑。
蔣初微左手抱著課本,用右手撩了一下耳邊的碎發(fā),一臉平靜地說:“我為什么要跟他打招呼?”
“喂,微微,你估計是剛來,不知道向助教的受歡迎程度,他可是整個西南聯(lián)大最年輕帥氣的助教,而且在學(xué)術(shù)方面……”女同學(xué)說起向雁名的事情簡直如數(shù)家珍。
蔣初微親昵地攬住女同學(xué)的手臂:“走、走,我們?nèi)L一下西校舍食堂那邊的八寶飯。”
這才止住了同伴的碎碎念。
蔣初微吃了才知道,那說是八寶飯,其實是用荷葉包裹著蒸的紅米與烏米飯,再加上墻壁上掉下來的石灰碎屑,這分明是西南聯(lián)大學(xué)生對此的戲稱。
過了好些日子,蔣初微才真正明白那位女同學(xué)為什么說向助教魅力大。她先前問向雁名借了一本手札,這會兒正準備還回去,路過物理學(xué)院的時候,正值下課,一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學(xué)生圍著他,他也不惱,頗具耐心地回答問題。
她看著被簇擁的向雁名,低聲說了句:“花孔雀?!?/p>
不料,向雁名這時抬頭,朝不遠處的她看去,被抓了個正著。
蔣初微張了張嘴巴,不知道要說什么,只得捂著發(fā)燙的臉再次跑開。
可真正讓蔣初微意識到自己對向雁名有別樣的情愫的時候,還是在校外的一家茶樓里。
蔣初微的古代文學(xué)教授給他們班布置了個任務(wù)。都說西南這邊最具盛名的是圍鼓,古代文學(xué)教授干脆讓他們?nèi)ゲ桊^聽一天的曲兒,然后寫一篇鑒賞文,字數(shù)、文體不限。
周六,蔣初微獨自一人從西南聯(lián)大出來拐到文林街來到一家大茶館,一進門,便看到樓下擺著荸薺紫漆的八仙桌邊上幾乎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干脆捧著書慢慢地等著戲曲開場。
蔣初微挑了個視角稍好的地方坐下來,只見暗紅色的幕布被緩緩拉開,十幾個唱玩友圍坐在一起,有的打鼓,有的吹笛,他們扮演著各種角色演唱者,別有一番韻味。
眾人紛紛拍手叫好,蔣初微聽到興頭上,忽地聽到一聲經(jīng)過處理的聲音,溫潤而帶點柔和,從二樓傳來。
原來那是向雁名的聲音。
他著一件煙灰色的西裝,內(nèi)搭的襯衫最上面的扣子沒有系,看起來有幾分隨意的味道,但他左上口袋處的酒紅色絲巾沒有一絲褶皺,一副很講究的樣子。
蔣初微很快找到了他如此講究的原因,他身旁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細嫩的耳朵上掛著玉墜子,象牙紅的喬其紗旗袍襯得她身材曼妙。兩人看上去姿態(tài)親昵,不時耳語。
忽然,蔣初微聽不清臺上的人在演唱什么,心里生出一種不知味的感覺,像是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搶了一般難受。她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打扮,不禁懊惱起來。自己身上穿的深藍布罩袍,因為經(jīng)常穿,已經(jīng)泛白,像一張灰藍的老舊的信箋封面。
向雁名薄唇輕啟:“他年橫空連理枝,人棄朱顏花棄樹?!彼朴行撵`感應(yīng)一樣,向雁名朝樓下投去一眼,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撞上,他怔在原地。
而蔣初微的心里一動,像是潮濕的洞口忽地生出了零星的火光。她撫住心口的悸動,率先別過臉去。
有誰能知道,向雁名無意哼唱的《綠蔭記》里的一句唱詞,在多年后竟然一語成讖。
曲罷,圍鼓結(jié)束,喝彩聲和鼓掌聲起。幾杯好茶下口,戲劇也看了,好心情也有了,眾人紛紛離開。
向雁名側(cè)身跟身旁的女子說了什么,兩人亦打算離開。
向雁名下樓的時候,眼神忽地銳利起來,朝暗處看去,轉(zhuǎn)瞬眼底風波撫平,歸為平靜。
蔣初微還沒走,坐在原來的位置輕輕地啜了一口茶。向雁名和那名女子,目不斜視地從她身旁經(jīng)過。
鬼使神差地,蔣初微忍不住出聲:“向雁名。”
向雁名高大的身子微微一頓,警覺地看向暗處,他虛攬著那個女人的腰欲往前走,女子嗓音輕柔:“是不是有人喊你?”
“你聽錯了?!毕蜓忝曇舯洌S即語氣緩和地說,“你不是還想嘗南巷那邊的鮮花餅嗎?走吧?!?/p>
“好?!?/p>
明明是晚春,輕風拂柳,蔣初微身上也穿得足夠厚實,偏偏心底生出一股冷意。這世上最怕什么,怕的是湯顯祖那句“情不知所起”,叫人神傷。
發(fā)生這件事后,蔣初微照常學(xué)習(xí)、生活。周末得空的時候,她同小秋一起四處閑逛,看看昆明的人的生活方式,有時候在湖邊待上一天,看著遠處層疊的青山與薄霧,生出一種當下美好要守住寸寸河山的感慨來。
蔣初微不停地暗示自己,她一向都是討厭父母之命的,主張自由開放,所以,向雁名本該是路人,是她漫漫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但偏偏他那張冷峻的臉龐以及他和那名女子親昵地談話的神態(tài),時常在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
事情的發(fā)展超出她的意料,并改變了她對向雁名的看法。日軍朝昆明城轟炸,昆明的防空力量薄弱,西南聯(lián)大一向有跑警報一說。
初來的西南聯(lián)大大一的新生不知道跑警報分好幾種,包括蔣初微也不知曉。后來當緊急情報響起的時候,有位哲學(xué)系的同學(xué)跑過來慌張地大喊:“五華山掛上了三個紅球,怕是快要發(fā)出緊急警報了?!?/p>
他一說,教室里紛紛炸開了鍋,一時間慌亂不已。忽然,向雁名走進教室,臉上的表情鎮(zhèn)定自若:“鳴音一短一長是空襲警報,到緊急警報還有一段時間,現(xiàn)在我們統(tǒng)一撤離?!?/p>
西南聯(lián)大大一的新生在向雁名的組織下,未出現(xiàn)混亂的場面,都是有序地撤離。蔣初微站在隊伍中看著在紅旗下認真說話的男人,只見他挽起袖子,將學(xué)生按就近的原則分隊,從北門或大西門出去。
向雁名走到隊伍中,在同班長說話間,若有似無地將視線朝她投去。
蔣初微的眼神與他的在半空中交會卻又迅速移開,她悄悄攥緊了衣衫的一角不言語,之后聽到他低沉的聲音響起:“注意多照顧你們班的女同學(xué),特別是你們班的蔣初微,身材瘦小?!?/p>
蔣初微聽到后,看著腳尖,翻了個白眼,你才瘦小……
她被同學(xué)推搡著往前走,走到通往滇西的那條小道上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最鐘愛的那本詩集忘了拿!
到了郊外,蔣初微見同學(xué)們緊張的神情都放松下來,有的還開始探討學(xué)術(shù)問題,她預(yù)想緊急警報真的響起的話,也要好久。于是,她趁同伴不注意,又悄悄地折了回去。
向雁名領(lǐng)著一群學(xué)生進防空洞的時候,雙眼環(huán)視了一圈,沒有看見那個瘦小的影子時,眸子忽地沉了下去,眼里是風雨欲來的征兆:“蔣初微呢?”
沒等其他同學(xué)回答,向雁名拎著外套毫不遲疑地往外走。他趕到的時候,蔣初微正欲拐進校舍里,突然一股力量攥住她的肩膀往外扯,被一股冷冽的氣息包圍。
蔣初微被扯得生疼,聲音不禁帶著幾分怒氣:“誰呀?”
“蔣初微,”向雁名咬牙喊她的名字,眸底涌起一股怒氣,“你不要命了是嗎?”
蔣初微扭頭一看,是向雁名,他肩膀處的衣服估計是進洞的時候磨破了,沾著灰土的臉上還帶著焦急。
“怎么是你……可是,我的詩集……”蔣初微氣勢弱了下去,但還是想要自己的詩集。突然,警報聲急促地響起來,是連續(xù)的短音。
向雁名一把拉住她,以半擁半強迫的姿勢摟著她往外撤離。
蔣初微掙扎道:“我的詩集……”
“聽話。”向雁名低聲吼道,隨即又緩了下語氣,“你要詩集是吧,這事過了之后,我給你謄抄一本?!?/p>
蔣初微不再掙扎,任由他摟著快步撤離。警報不斷被拉響,日軍派飛機來轟炸昆明,大多是起威脅作用。
在橢石道里,飛機朝下投下一個炮彈的時候,向雁名將蔣初微緊擁在懷里不自覺地悶哼了一聲,接著,帶著她快速撤離。
蔣初微周圍全是他身上散發(fā)著的類似于柃木的味道,她抬頭看了看他的下頜,在這炮彈流火里、亂世浮生中,竟然感受到了一絲幸福的味道
向雁名在翠湖休養(yǎng)了大概小半個月,蔣初微和小秋一起輪流照顧他。
那天,蔣初微初看到他的傷口時,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這樣的疼痛,他一路上是怎么忍下來的。他的后背被炮火灼傷,衣服和血肉連在一起。
蔣初微用剪刀剪開他的衣服時,手一直在抖,倒是他的大手按住她,語氣帶著寬慰:“沒事,這點兒小傷不算什么?!?/p>
等真正包扎時,蔣初微看著那一大塊傷口,一直忍住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嗓音哽咽:“對不起,我不該任性的,要不是我……”
是夜,暖色的燈光打在向雁名的眉眼上,他將包扎好傷口的后背靠在軟墊上,臉上帶著懶洋洋的表情:“別哭了,再哭,我欠你的詩可沒了?!?/p>
蔣初微破涕為笑,蘊含著水汽的大眼瞪著他。這下,兩人都安靜下來,空氣都變得旖旎起來。小秋最不識趣,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興沖沖地推門而入:“藥熬好了,先生可以喝了?!?/p>
一時間氣氛被打破,蔣初微站起來去端藥,輕聲道:“小秋,我來吧,很晚了,你早點休息。”
向雁名休養(yǎng)的這段時間,蔣初微會經(jīng)常陪他出去曬太陽。昆明的日照足,他們曬一會兒就會出汗,然后會坐在湖岸邊休息。這時候他會跟她講許多西南聯(lián)大里發(fā)生的趣事,比如,著名的物理金教授是如何上課的。
有時候,他們會在郊外看書,一路大呼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直至夕陽落山的時候才回家。
蔣初微愛吃梨,向雁名經(jīng)常削梨給她吃。他的手指修長,指甲呈月牙形,表皮翠綠的寶珠梨隨著他手里的刀打轉(zhuǎn)掉下來一圈又一圈的果皮。
蔣初將他削好的梨拿在手上,微咬一口,味甜多汁,她彎著眼睛對他笑。和他相處一段時間,她才真正了解他這個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重要的是,他還做得一手好菜。
有月亮的時候,向雁名做上幾道昆明的至味,將桃木桌往院子里一擺,竟也生出幾分情調(diào)來。向雁名對她說:“初微,世人皆喜歡追求自由,可是,這自由是建立在祖國安定之上的?!?
“自由即力量?!毕蜓忝麘猩⒌恼Z氣卻透著認真。
蔣初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意識到這話題有點凝重,她換了其他的話題:“欸,你最欣賞哪種感情?。俊?/p>
向雁名將手肘隨意地撐在膝蓋上,語氣是一貫的漫不經(jīng)心:“朱生豪和宋清如的那種吧?!?/p>
蔣初微一聽,眼睛彎成兩輪明月,嘴角上揚的弧度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我也是啊,和你一樣。
夜色溫柔,微風輕輕吹過,蔣初微抬眼看了看頭頂?shù)脑铝?,只見它散發(fā)著淡淡的光芒。
“今晚月色真美?!笔Y初微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隨即去偷看向雁名的神色。很隱晦的一句告白,讓她心跳如擂鼓。
向雁名怔忡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平靜,他也抬頭看向天空,久久沒有接話。
蔣初微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她這句告白,但是,她一點也不后悔。因為這段寧靜而安穩(wěn)的歲月在亂世中是難能可貴的,她十分珍視。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日寇在滇緬公路進行了長達一個星期的轟炸,蔣初微的父親作為滇緬運輸?shù)目傌撠熑嗽谝淮无Z炸中英勇獻身。
蔣初微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就要暈倒,幸好一旁的向雁名及時扶住了她。一排穿著軍服的中國遠征軍手捧著蔣父的遺物,朝她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眼神肅穆。
青山埋忠骨,大概說的就是蔣父這種人。蔣初微捧著蔣父生前常穿的那套軍灰色工服,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后是向雁名溫柔地拍著她的后背,輕輕地說:“哭出來會好一點?!辈恢悄膫€點觸碰到了她,她淚如雨下,哭得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
蔣初微一直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如今再也不能做他眼里任性的大小姐了啊。從今往后,她孤身一人,沒人會在她面前念叨著女孩子多讀點書終究是好的,亦沒有人叮囑她要注意保暖。
之后,蔣初微強撐著精神和向雁名一起在五華山下給蔣父立了個空碑,選在了青山環(huán)繞、鳥語花香的地方。
空碑上貼著蔣父的照片,蔣初微只要看一眼,心口仍會泛酸,掩面而泣。
蔣初微臉色蒼白,唰地落下兩行清淚:“向雁名,我沒有家了?!?/p>
向雁名俯身用指腹輕柔地給她擦拭眼淚,將她攬進懷里。她在他的懷里,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聽見他溫聲說:“初微,你還有我?!?/p>
青草枯黃,空氣漸冷,昆明很快進入了冬天。距蔣父去世很久了,蔣初微在向雁名的陪伴下也重新振作起來。
天氣晴朗的時候,蔣初微望著冷清的翠湖生出一種無端的愁緒。向雁名看著遠處說道:“春天很快就會來了?!?/p>
須臾,向雁名單膝跪地,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舉著一枚樸素的銀戒:“初微,讓我照顧你吧。”在中國的大好河山、靄靄青松下,向雁名的眼神無比認真。
蔣初微久違地彎起了月牙般的眼睛,淺笑道:“好?!?/p>
他們的婚禮儀式很簡單,在這種情勢下,也不好大費周章地請對方的親友來,只好各自寫了一封家書寄到北平去,小秋是他們的見證人。
紅燭相映,百年好合,兩人在一方天地下認真地看著彼此,朗聲念誓詞:“喜今日赤定結(jié)繩,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p>
蔣初微看著眼前眉眼冷峻的男人,心想,她終于嫁給了愛情,終于不負此生。
起先在昆明的日子還算太平,蔣初微和向雁名過著相敬如賓的日子。向雁名這個人向來有趣,他在院子里親手種下她喜歡的大馬士革玫瑰,帶著濕氣的風吹來的時候,馥郁的香氣飄滿了整個翠湖。
1941年,日寇對云南的轟炸越來越猖獗,陳納德將軍率領(lǐng)的飛虎隊在西南一帶對其進行掣肘,初戰(zhàn)告捷,局勢有所緩和??上蜓忝貋淼迷絹碓酵?,有時是半夜,蔣初微給他留了一盞暖黃色的燈。每次她被驚醒披衣而起的時候,就見他還沒來得及洗漱,便在那把太師椅上合眼休息。
蔣初微心疼起他來,他并不如當初那般翩然、瀟灑,現(xiàn)在的他穿著被洗得發(fā)舊的深灰色衣服,眼里青黑,臉上盡是風霜之色。
與此同時,向雁名對她也愈發(fā)冷淡起來,有時候他辦公胸腔發(fā)悶,便會點上一支煙,青藍色的火焰映著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戰(zhàn)事越來越吃緊,西南聯(lián)大的警報響得頻繁,有時候蔣初微他們在東校區(qū)上著課,竟然有飛機在天空上方轟炸。頃刻間,西校舍那由學(xué)生用紅磚蓋起的讀書屋被轟炸得變?yōu)闅埡 ?/p>
夏蟲鳴叫將夜晚揉進夏天里,向雁名風塵仆仆地趕回家,親自動手做了幾道蔣初微愛吃的菜。幾杯梅子酒下肚后,向雁名一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沙啞無比:“初微,現(xiàn)在戰(zhàn)事緊張,你到香港去?!?/p>
“我不走,你呢?”蔣初微心一緊,急急地表明自己的心跡。
向雁名夾了塊青椒放進嘴里咀嚼,一時間口腔辛辣無比。他露出無所謂的表情:“你還記得當時在茶館和我一起看圍鼓的女人嗎?她是我的初戀,她現(xiàn)在回國了……”
轟的一聲,蔣初微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她經(jīng)歷過數(shù)次的跑警報,有時僥幸逃脫,有時受傷,但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無措,感覺有無數(shù)架飛機從耳邊飛過,產(chǎn)生耳鳴。
蔣初微攥緊衣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雁名,你別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你走吧,近兩日我也得動身了?!毕蜓忝砬槔淠?,不愿意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當晚他們分床而睡,蔣初微徹夜失眠。是啊,她怎么忘記了向雁名心里還有一抹白月光,這個位置不容他人侵占。當時在茶館,他對那名落落大方的女子有多溫柔,如今對她就有多殘酷。
亂世浮生中,她曾經(jīng)以為永遠愛他就行了。
蔣初微花了三天的時間決定放他走,他起程的時候,她起了一個大早,為其收拾好細軟。
天灰蒙蒙的,蔣初微洗了個冷水臉,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見臉色由蒼白到微紅,她才滿意起來。
她站在門口送向雁名走,倒是小秋輕聲哭泣求他別走。
任歲月匆匆,蔣初微也忘不了這一幕。昆明的天泛著混沌的青色,向雁名穿著一件夾克提著行李箱大步朝前走去。
“初微,別等了?!?/p>
“我會等下去?!?h3>009
昆明的草木綠了又綠,蔣初微在年歲中日漸成長。起先她留在昆明,直至昆明城被襲擊,她才匆匆逃離。她逃得不遠,仍固執(zhí)地在昆明旁的一座小鎮(zhèn)落腳。
1942年3月,日軍突然對緬甸發(fā)動了進攻,緬甸潰敗,仰光港有大批沒有來得及運輸?shù)奈镔Y被日軍繳獲,隨后日軍向北推進,于5月攻入云南境內(nèi),占領(lǐng)了怒江以西的地區(qū)。
迫于戰(zhàn)事不利,飛虎隊和相關(guān)機械師、制造人員等從壘允撤退,來不及轉(zhuǎn)移的飛機及相關(guān)工廠設(shè)施均被毀掉,部分機場和基地也一并陷落。
其中死傷慘重,包括向雁名在內(nèi)。
那名她在茶館里見過的女子找到她的時候,她才知曉這一切。
原來,向雁名在西南聯(lián)大的物理助教只是掛職,他將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都給了這個國家。
向雁名的工作是航空運輸,主要職責是為軍隊空投物資、藥品和食物等。這類工作危險系數(shù)高,不僅是在戰(zhàn)時壞境下進行,還得根據(jù)氣象、風力等計算空投物體的重量和投放時間等。
他在離別前冷淡地說的那一句“別等了”,幾乎讓她心碎。是啊,他預(yù)想到了最壞的結(jié)局,所以,讓她別等了。
“節(jié)哀,作為他的同志,我和你一樣難過?!蹦敲訃@了一口氣,拍了拍蔣初微的肩膀,“這是他生前為你謄抄的詩集?!?/p>
那是一本老舊的羊皮手札,蔣初微盯著上面冷峻的字跡眨了眨眼,落下一滴淚,接著淚如雨下,哭得像是失去整個世界。
向雁名沒有食言,為她謄抄的是朱生豪致宋清如的一首詩,還自己添了些東西進去:我是蔣初微至上主義者,我想要在茅亭里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jié)網(wǎng),看水、看船、看云、看瀑布,看蔣初微甜甜地睡覺。不要愁老之將至,你老了,一定很可愛。蔣初微,醒來甚是愛你。
多年以后,戰(zhàn)事平定,國家開始重新建設(shè),往事如云煙,一切開始朝好的方向發(fā)展。20世紀80年代初,蔣初微這個名字紅遍了香港,她是風靡中國的女性小說家。她以女性獨特的視角描寫了一個又一個冷靜而又熾烈的故事。因為文風獨特,她的小說、散文集被東南亞國家翻譯。
她年齡五六十歲,偏偏生活得肆意,嘴巴涂上巴黎新擬的“桑子紅”,一身淺釉色的旗袍,裙邊上的青荷映襯著她姣好的臉龐,頭發(fā)有條理地綰在后面,眼神清明,還經(jīng)常去跳舞。
蔣初微年輕時亦談過幾個男朋友,但一談婚事,她便不再有興趣,匆忙地提分手。后來記者采訪她的時候,她發(fā)了好一會兒呆。
隨即,她大方地答道:“我這一輩子只結(jié)一次婚?!?/p>
蔣初微極愛讓男朋友念詩,當他念出“醒來甚是愛你”時,習(xí)慣性地彎起眼睛,心情很愉悅。她輕輕閉上眼,又回到了那個時期。
亂世浮生中,那個有著狹長眼眸的男人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穿越炮彈流火,只為護她周全。
“這輩子,我會帶著對你的懷念活下去。”蔣初微輕聲呢喃。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