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建英
院子的兩旁,一溜兒開著紫紅色的花。五瓣的朵,挨挨擠擠地和著艾米咿咿呀呀的唱腔,繽紛了整個小院。
休息的間隙,艾米問:“嬤嬤,金紫荊花的決賽您陪我去嗎?”
她伸出布滿青筋的手,摸著孫女的頭說:“去啊,怎能不去呢?我是你故事里的女二號呢!”
艾米咯咯地笑,搖著她的手晃:“太好了!嬤嬤,能講講您的故事嗎?”
“嬤嬤沒故事?!?/p>
這是真話。
她的一生,波瀾不驚,按父母制定的要求讀書,按步就班參加工作,相親,結(jié)婚生子。
唯一變的,香港回歸后,有了孫女艾米,她因此在52歲那年提前退休。
跟所有國企退下來的老太太一樣,她退休后負責買菜、做飯,盤點一家人的瑣碎,還有,照顧小艾米。
偶爾的,她也會出去打牌,偶爾也去劇院,到艾米漸漸長大,多是陪著孫女艾米去劇院,因為艾米喜歡聽戲。
有時她也教教艾米,唱念做打,以她本不精湛的水平。艾米呢,卻是愈發(fā)歡喜,整日繞著她咿咿呀呀的。
兒子見此征求她的意見:“阿姆,艾米喜歡粵劇,要不送她去學(xué)學(xué)?”
她還沒回答,一旁的兒媳答話了:“這主意不錯啊!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局回歸后撥款助辦的少兒粵劇班,現(xiàn)招生呢?!?/p>
“那讓小艾米去吧!閑時我在家還可以輔導(dǎo)輔導(dǎo)?!彼浅Y澇?。
從此,她陪著六歲的艾米學(xué)基本功,練唱腔,練身段,唱念做打一樣不落。到艾米八歲,已經(jīng)能把《救父記》《寶蓮燈》《太陽神話》咬得字正腔圓。她在一邊跟著常哼哼,哼著哼著,常陷入沉思。
和所有從佛山移民,在香港出生長大的孩子一樣,她踩著唐樓臨街的廊道長大,自小跟母親一起去趕廊道粵劇班的小場,她被那咿咿呢呢的優(yōu)美唱腔古色古香的唱詞深深吸引。
有一次聽《蔡文姬》,其中有一段長花:“灑墳頭,惟淚酒,設(shè)奠營齋你都系難沾口。幽冥渺渺恨悠悠,爹呀!恕女客過長安,明、明日就走……”她當時聽得淚流滿面。
到小戲場散去,她掛著淚痕拉住母親:“阿姆,我想學(xué)戲?!?/p>
“你瘋了!”母親搖搖頭。又狠狠地瞪了她說:“不務(wù)正事,你想以后去街上揾食嗎?”
“我學(xué)戲后當然去粵劇團工作啦!”
母親指著她的頭罵:“你瘋了!香港隨處都是這樣臨時搭班的粵劇班,演員都有自己的工作,演戲只是有需要了才臨時搭一把。你去,誰付工錢你?”
看著她委屈得直掉淚,母親又換了換語氣:“如果你熱愛藝術(shù),芭蕾舞和管弦樂團都是可以選擇的,港英政府在這方面投了不少錢,至于學(xué)粵劇,你別去想了!”
從此她沒再去小廊道聽戲,被母親強制性地送去了學(xué)校隔壁的英文補習(xí)班。
“嬤嬤,您說我這次能進決賽嗎?”艾米軟柔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微笑地撫摸艾米的頭:“艾米自己有信心嗎?”
“有,只要有嬤嬤陪著,艾米一定可以?!卑滓荒槇詻Q,在孫女的眼里,她看到了同樣是一臉堅決的自己。
半月后,香港世界“金紫荊花獎”藝術(shù)大賽總決賽如期舉行,來自全球各地的參賽選手云集香港,賽區(qū)門前人流如織,彩旗獵獵。
演廳第五排,坐的是她。
臺上的艾米,臉上畫著白底紅腮,勾濃眉墨眼,片子石釉亮,弦琴簫笛和著鑼鈸鼓板響過之后,艾米水袖輕甩,波浪音抑揚頓挫,臺下掌聲雷動,最后一奏煞科鼓響,臺上帷幕輕垂,臺下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當主持人宣讀完“金紫荊花獎”的獲獎名單,她眼含熱淚看著領(lǐng)獎臺上的艾米,布滿青筋的雙手一個勁在鼓,喉嚨打著顫音,情不自禁地吟出聲來:“欲偷折隔籬花,追憶堤邊柳,容我一訴往事……小常喜哎!”
“小常喜呀……”她在心里悄悄地喊了一聲,輕輕呼喚著這個50年前就為自己取好的藝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