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艷 玲
(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387)
從1543年哥白尼公開發(fā)表《天體運行論》到1687年牛頓發(fā)表《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在這短短的一百多年中,歐洲自然科學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大成果,通常被稱為“近代自然科學革命”,這是人類在自然科學的發(fā)展中邁出的重要一步。人類的每一次重大進步必須以它往昔歷史中繼承的文化遺產(chǎn)為基礎,因此近代自然科學革命的產(chǎn)生必然有其文化上的內在繼承因素。筆者以為,在近代自然科學革命誕生之前,歐洲社會已經(jīng)建立起一個自然科學的研究體系,近代自然科學革命的產(chǎn)生正是繼承了這個至關重要的文化因素才得以產(chǎn)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自然科學研究體系的確立比這個科學革命來得更為重要,因為后者只是這個研究體系建立后而產(chǎn)生的一個碩果,正如牛頓所說:“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更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正是因為牛頓之前巨人們的努力,牛頓才完成了近代自然科學的革命。
古希臘先哲們?yōu)闅W洲奠定了自然科學的知識基礎,在中世紀早期,古希臘的自然科學遺產(chǎn)在伊斯蘭世界得到傳承和豐富。西歐中世紀大學中的學者們不僅承擔了迎接自然科學遺產(chǎn)返回歐洲的重任,而且為推動自然科學體系的建立做了三個方面的準備:培養(yǎng)了自然科學研究的理性精神、培育了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繼承和傳播了自然科學知識。理性精神、研究方法和科學知識共同構建了自然科學的研究體系,其中精神和方法是自然科學研究的“軟件”,知識是“硬件”,三者缺一不可。
自然科學研究中的理性精神可以溯源于希臘的自然理性之中。長期致力于中國科技史研究的李約瑟博士多次提出,缺少“自然法”概念或許是近代科學未能產(chǎn)生在中國的一個重要原因。他的觀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視角。他說:“在中國,自然法從來都不被認為是法,而是取了一個社交的名稱‘禮’,所以很難設想有任何一種適用于人類社會之外的法。”[1](P615)而在歐洲文明中,“自然法”是一個最古老、最不容質疑的觀念。早在公元500年前,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就提到過一種培育了人類—切法律的“神律”,這種“神律”包括人類社會和非人類的自然界,因為神律“對于萬物是共同”的,全能和全足的。這個神律就是自然法。公元6世紀的查士丁尼《民法大全》中,法學家是這樣解釋自然法的:“自然法則是自然界教給一切動物的法則:這法不為人類所專有,而是為產(chǎn)于陸地或海洋的一切動物和天上的飛禽所共有。”[2](P296)可見,歐洲文明中的“自然法”概念蘊含著兩重含義:自然法不僅是人類社會所必須遵守的法律,而且自然法與自然界中反復發(fā)生的運動的認識之間總是有緊密的聯(lián)系?!白匀环ā碧N含的兩重含義分別朝著兩個方向發(fā)展:第一重含義進入法律、政治等人文領域,深刻地影響著歐洲的法律文化和政治管理,我們經(jīng)??梢钥吹健白匀环ā笨偸亲鳛闅W洲社會中“實定法”的內在原則出現(xiàn)。第二重含義則進入了自然科學研究領域,歐洲社會中的人普遍意識到:千變萬化的自然現(xiàn)象也是有規(guī)律的,宇宙萬物之間存在著一種理性。
如果西羅馬帝國沒有滅亡,或許古希臘、羅馬人所持有的“自然理性”的觀念可能會直接影響到自然科學研究的發(fā)展,但歷史事實告訴我們,隨著西羅馬帝國的滅亡,古希臘、羅馬自然法中表現(xiàn)出的自然理性的觀點被中世紀的基督徒以一種新的形式加以改造、利用和研究?;浇淘谧匀唤缁蛘哂钪嫒f物之上樹立起一位至高無上的上帝,他們明確宣布宇宙萬物都是上帝合理地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們必須服從于上帝制定的自然法,因此在漫長的中世紀時期,證明一位有理性的上帝的存在成為基督教神學家和哲學家的主要任務之一。為了證明上帝的無所不能,為了證明上帝的理性的存在,基督教神學家必然需要驅使理性為信仰、哲學為神學而服務。
大學產(chǎn)生前,基督教的神學家已經(jīng)開始了對理性和信仰之間關系的研究。9世紀,約翰·司各脫·厄里根納是歐洲第一個把理性放在信仰之上的神學家,他認為理性并不要求任何權威的贊同或者認可。11世紀的安瑟倫堅持“信仰第一,理性第二”的原則,他說:“我決不是理解了才能信仰,而是信仰了才能理解?!盵3](P240)12世紀的阿貝拉爾更是大膽地提出了“理解才能信仰”,他說:“如不首先理解,沒有任何東西能被相信?!盵4](P78)因此為了信仰這個最終目的,基督教神學家們不得不用理性作為手段,雖然理性暫時屈居于信仰之下,但是早期的經(jīng)院哲學家們畢竟為理性留下了一定的空間,人的理性精神在上帝這個前提下得到應有的尊重。
大學產(chǎn)生后,特別是當亞里士多德主義被介紹到歐洲之后,大學中的教師們圍繞著如何對待理性和信仰、哲學和神學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從而將經(jīng)院哲學的發(fā)展推向鼎盛。巴黎大學藝學部的教師布拉邦的西格爾和達西亞的波埃修卻宣稱,作為基督徒,他們承認基督教教義的最高權威;作為哲學家,他們則堅持理性高于一切。激進派“理性高于信仰”的觀點遭到了保守神學家的一致鞭撻,巴黎主教唐比埃在1277年頒布了一道譴責西格爾等人觀點的公開信。雖然西格爾等人弘揚“理性高于信仰”的觀點遭到了譴責,但是這同樣從反面論證了理性精神在中世紀大學中的廣泛存在和影響。
為了彌補理性和信仰之間的裂痕,13世紀巴黎大學的托馬斯·阿奎那努力構建了一個新的神學體系。他并沒有詆毀哲學和理性,而是調整了神學和哲學、理性和信仰之間的關系。阿奎那認為神學和哲學、理性和信仰是可以并存的,但前提條件是“哲學依舊是神學的婢女”,理性可以為信仰服務。他認為,神學并不是非要哲學不可,而是借助于哲學可以把自己的義理講得更透徹。[5](P260)阿奎那的努力調和了神學和哲學關系,消除了理性與信仰的二元對立,從而為理性保留了不可動搖的位置,為理性最終解脫信仰的羈絆留下了可能性。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托馬斯·阿奎那構建的神學體系與其說是信仰的勝利,還不如說是理性的勝利。
13世紀末期的經(jīng)院哲學家約翰·鄧·司各脫充分意識到人類理性和能力的局限性,人類憑借理性是不能認識上帝的,因為上帝是萬能的,他的觀點使理性與信仰漸行漸遠。他的學生威廉·奧卡姆繼續(xù)深化和發(fā)展了司各脫的“理性和信仰相分離”的傾向,他主張信仰和理性是兩個互不相干的領域,在神學領域內需要以信仰為主,但是在其他領域內則要求助于理性,從而最終完成了“信仰和理性相分離”的論證。在萬能的上帝面前,基督教神學家把神學留給了信仰,而自身利用理性轉向了其他領域的研究。
雖然基督教神學家一方面堅定地相信上帝的無所不能,另一方面又意識到人類的理性是有限的,人類的理性是不能認識上帝的,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放棄“證明上帝存在”的努力,他們試圖通過其他方面的研究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和上帝理性。奧古斯丁、阿奎那等神學家和哲學家都認為,由于上帝賦予了自然世界以理性秩序,因此只要證明自然界的理性秩序就能證明上帝的存在,因為這代表著一種超人智慧的存在。因此,為了證明上帝的存在和上帝的理性,基督教神學家和哲學家重新接納和擁抱了自然理性的回歸。
這種自然理性——“自然界存在秩序和規(guī)律,自然世界可以成為理性認識的對象”的觀點對于自然科學研究的發(fā)展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可以說,這是進行自然科學研究的前提條件。正如懷特海所說,歐洲人的心目中存在著一種本能的信念,他們一直堅定地相信自然界中存在著一定的秩序,這是現(xiàn)代科學存在的前提。他說:“這種信念只有一個來源,即中世紀對神的理性的堅定信念。這種理性被看做是兼具耶和華本身的神力和希臘哲學家的理性。每一種細微的事物都受著神視的監(jiān)督并被置于一種秩序之中?!诂F(xiàn)代科學理論還沒有發(fā)展以前人們就相信科學可能成立的信念是不知不覺地從中世紀神學中導引出來?!盵6](P13)
“上帝為自然或宇宙設定秩序”和“自然界存在秩序和規(guī)律”的觀點成為中世紀所有基督徒,也是所有學者的堅定信仰,隨著時間的發(fā)展,這種觀點和基督徒一起走出中世紀進入了近代社會。近代社會的學者依然對上帝理性深信不已。1637年,笛卡爾在《方法論》一書中提到的還是“上帝賦予自然界的法則”;證明上帝理性的存在成為牛頓進行研究的目的和責任,他寫道:“我們只是通過上帝對萬物的最聰明和最巧妙的安排,以及最終的原因,才對上帝有所認識;……從事物的表象來論說上帝,無疑是自然哲學份內的事。”[7](P63)
為了證明上帝理性的存在,牛頓等自然科學家始終堅信由上帝創(chuàng)造的自然界始終存在著秩序和規(guī)律,并且這些自然秩序和自然規(guī)律可以為人的理性所認識。正是自然科學家抱有對自然界秩序和規(guī)律的堅定信念,成為自然科學研究牢不可破的信念,成為自然科學理性精神的重要內涵,這種信念指導并促成了自然科學研究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
近代自然科學家對“自然界存在秩序和規(guī)律”的堅定信仰,首先源于西方古老文明中的自然法概念中蘊含的自然理性,然而這種自然理性又經(jīng)過了中世紀長達千年神學理性的洗禮,經(jīng)中世紀大學中的神學家和哲學家之手又重新回歸到歐洲人的思想之中。因此可以說,中世紀大學中經(jīng)院哲學的研究直接孕育了自然科學研究理性精神的產(chǎn)生,是近代自然科學理性精神的直接基礎,中世紀的信仰時代孕育了近代科學理性時代的產(chǎn)生。
中國古代的一句名言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笛卡爾也說:“最有價值的知識是關于方法的知識”,他還說:“沒有正確的方法,即使有眼睛的博學者也會像瞎子一樣摸索”,因此正確的研究方法就像一盞指路明燈,如果沒有正確的研究方法,歐洲的自然科學研究是不會獲得成功的。愛因斯坦認為,“希臘哲學家發(fā)明的形式邏輯體系”和“通過系統(tǒng)的實驗發(fā)現(xiàn)有可能的因果關系”成為西方科學發(fā)展的基礎。[8](P574)這兩項偉大成就都能夠在中世紀的大學中找到根源。
中世紀大學恢復和發(fā)展了古希臘哲學家的邏輯分析傳統(tǒng),使歐洲的受教育階層在大學中接受了系統(tǒng)的邏輯分析訓練,而這種邏輯分析訓練正是近代自然科學研究數(shù)理邏輯的基礎。形式邏輯的創(chuàng)始人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著作《工具論》先后成為歐洲各大學中重要的教學內容。不僅如此,大學中非常重視受教育者辯論技藝的訓練。這些持續(xù)的學術訓練培養(yǎng)了歐洲受教育階層嚴密的邏輯思維和推理能力?!昂苊黠@,在數(shù)個世紀中,歐洲受過教育的階層在邏輯思維的藝術方面一直在接受一種嚴格的和精確的訓練,這個事實必然已在歐洲文化上留下了烙印?!盵9](P218)近代自然科學研究中所需要的嚴密的邏輯推理習慣正是以中世紀經(jīng)院中的邏輯訓練為基礎的,就是在中世紀大學中不知不覺被培養(yǎng)起來的。
如果將希臘哲學家的形式邏輯體系發(fā)展為近代自然科學研究所需要的數(shù)理邏輯體系,必須重視數(shù)學的作用。中世紀大學的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了數(shù)學在科學研究中的重要性。格羅斯泰斯特認為:“觀察和實驗能夠提供現(xiàn)象,但是數(shù)學能夠讓我們弄清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10](P96)羅吉爾·培根認為,有必要將學習拓展到數(shù)學的四個部分,即幾何學、算術、音樂和天文學,“因為通過學習數(shù)學可以促進其他知識的學習”。[11](P128)在中世紀學者的基礎上,近代科學家繼續(xù)重視數(shù)學及其數(shù)學方法的應用。在達芬奇看來,任何人類研究都必須通過數(shù)學證明來進行,否則根本不可能稱為是真正的科學,而“藐視數(shù)學確然性的人將不可能完全駁倒僅僅以打筆墨官司告終的詭辯理論”。開普勒是第一個清楚地看到數(shù)學應用于自然不僅是數(shù)學的問題,而且也是自然和自然哲學問題的科學家。他堅信,“沒有數(shù)學,我就成了盲人?!盵12](P16-17)伽利略相信自然界是用數(shù)學設計出來的,他說:“宇宙這本書是用數(shù)學語言寫成的,它的語言是由三角形、圓和其他幾何圖形組成的,沒有這些符號的幫助,這本書連一個字也不可能理解的。”[13](P16-18)從牛頓給他的書命名為《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就很容易地知道牛頓對數(shù)學的重視程度,他在本書的序言中宣稱:“由于古人認為在研究自然事物時力學最為重要,而今人則舍棄其實體形狀和隱蔽性質而力圖以數(shù)學定律說明自然現(xiàn)象,因此我在本書中也致力于用數(shù)學來探討有關的哲學問題?!盵14](P15)
懷特海認為,數(shù)學的創(chuàng)造性不通過人類的理性作用,便極不容易看出來。他這里所說的人類理性就是一種邏輯分析能力,也就是說,只有人類的邏輯分析能力達到某種程度,才能發(fā)掘和發(fā)揮數(shù)學的創(chuàng)造性,而近代自然科學家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將他們在大學中接受的嚴格的、精確的邏輯推理訓練和他們所知的數(shù)學知識結合起來,努力用數(shù)學將一門科學的各種內在關系描述出來,從而逐步使人類的思維方式從形式邏輯階段上升為數(shù)理邏輯階段。
中世紀大學的學者還發(fā)現(xiàn)并發(fā)展了近代自然科學研究中的重要方法——觀察和實驗方法。近代自然科學研究的關鍵特征在是對科學實踐的合理方法——實驗方法的運用,而實驗的方法產(chǎn)生于中世紀的大學中。阿利斯泰爾·克隆比說:“實驗科學的系統(tǒng)理論早就被眾多的哲學家理解和運用,正是由于他們的工作才產(chǎn)生了方法論上的革命,近代科學由此得以發(fā)源……我們似乎可以從13世紀的邏輯學家、自然科學家、牛津的大學校長羅伯特·格羅斯泰斯特的著作里,第一次看到對現(xiàn)代實驗科學的基本原則清晰明了的理解?!盵15](P370)
格羅斯泰斯特非常重視觀察和實驗的作用,他認為理性和實驗是自然哲學研究中兩個不可或缺的工具。他的學生羅吉爾·培根繼承并發(fā)揚了他的理論,對實驗方法的最終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培根認為,通常有兩種方法可以幫助充分認識事物,一是通過推理,另一個是通過實驗。推理做出的結論并沒有使這個結論確實可靠,它也不能使我們消除懷疑,除非通過經(jīng)驗的方法發(fā)現(xiàn)了它,所以只有推理是不夠的,必須有經(jīng)驗才能充分認識它。曾經(jīng)擔任巴黎大學教師、后來在科隆潛心從事研究工作的大阿爾伯特非常注重科學研究中經(jīng)驗的作用,他說:“自然科學不僅僅在于聽別人怎么說,還要觀察研究自然現(xiàn)象的起因”;在他的手稿《論動物》中,他告訴我們“經(jīng)驗是最好的老師”。[16](P250)總之,中世紀大學中的學者堅持所有的真理都必須得到證明,并強調直接經(jīng)驗的重要性,對不加以實驗就加以接受的先驗做法表示厭惡,這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形成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和新的科學研究方法。
觀察和實驗的方法在中世紀大學的醫(yī)學教學中進行了有效的嘗試,解剖學被引入大學就是一個極好的明證。中世紀大學的醫(yī)學教師試圖通過觀察和實驗來了解動物和人體的構造。12世紀晚期,薩萊諾的一些教師將動物解剖學引入醫(yī)學教學之中。1315年,博洛尼亞大學教師蒙蒂諾是將系統(tǒng)的解剖教學介紹到大學醫(yī)學課程的第一人,他所著的《解剖學》從16世紀末期開始成為被普遍采用的教科書。博洛尼亞大學開創(chuàng)人體解剖進入大學的先例之后,各地競相效仿,帕多瓦、佛羅倫薩、蒙彼利埃和維也納等大學先后將解剖學引入大學。帕多瓦大學十分重視解剖學,1446年曾專建一實驗室為教授解剖使用。中世紀大學發(fā)展的解剖學對16世紀的達·芬奇和維薩留斯的影響很深,正是通過尸體解剖和觀察,他們才能夠對長期以來被奉為醫(yī)學圭臬的蓋倫的學說提出了挑戰(zhàn)。
中世紀大學中培育的觀察和實驗的研究方法為近代科學家繼承。達·芬奇曾經(jīng)明確指出,“如果沒有觀察,一切科學的開始、中途或終結將都是毫無用處的,其中則充滿了謬誤?!辟だ砸脖磉_了相同的觀點,他認為科學應該從觀察和實驗入手。[17](P15)弗蘭西斯·培根(1561~1626)提出了革命性的口號——“知識就是力量”,值得關注的是,培根所強調的知識不是來自上帝或者先哲的典籍,而是來自觀察:“人,既然是自然的仆役和解釋者,他所能做的和了解的,就是他在事實上或思想上對自然過程所觀察到的那么多;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能做?!盵18](P345)牛頓所做工作的實質就是把培根等人為代表的新的科學方法論和笛卡爾的邏輯幾何學應用到自然科學之中,并取得了令人驚異的成果,而達爾文、伽利略和培根等人的科學方法論則是繼承和發(fā)展了中世紀大學中孕育和培養(yǎng)的觀察和實驗的研究方法。
中世紀大學為建立近代自然科學體系做的第三個準備就是大學中系統(tǒng)地講授了自然科學知識,從而為近代自然科學家從事研究奠定了牢固的知識基礎。歷史事實表明,近代的自然科學直接脫胎于自然哲學,而這位孕育了眾多學科的母親——自然哲學是在西歐中世紀的大學中發(fā)展起來的,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獨一無二的。
12世紀之前,拉丁基督世界擁有的自然知識極為貧乏,僅僅知道亞里士多德的一些醫(yī)學、占星學著作,三分之二的柏拉圖《蒂邁歐篇》,還有一些普林尼、博伊提烏等人撰寫的百科全書式的手冊等科學著作,而對博大精深的亞里士多德自然哲學著作中所包含的自然科學知識了解得非常有限,亞里士多德自然哲學的著作主要有《形而上學》、《物理學》、《論靈魂》、《天象學》、《論生滅》和《論天》等,當這些自然哲學著作傳入西歐后,極大地拓寬了西歐人自然科學知識的范圍。
13世紀時期,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著作和獨立的大學相結合,成為大學藝學部的教材和教學內容。1366年,教皇特使為巴黎大學制定的新章程中明確規(guī)定:“如果要獲得文學的碩士學位必須完成道德哲學和自然哲學的全部課程?!盵19](P443-444)雖然亞里士多德自然哲學著作在巴黎大學曾經(jīng)受到抵制,但是在其他大學并沒有受到任何限制,成為大學的主要課程,“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深深扎根于中世紀大學之中。”[20](P53)下面是1410年萊比錫大學攻讀文學學士和文學碩士學位的必讀書目:[21](P185-186)
1.萊比錫大學文學學士必讀書目
(1)文法:普利西安文法后2冊(2個月)
(2)邏輯:
①論文(Tractatus)皮魯斯·希斯帕納斯(2~3個月)
②“舊”邏輯(3~4個月)
③“新”邏輯,論題篇除外(6~7個月)
(3)自然哲學:
①物理學
②論靈魂
(4)數(shù)學:論物質世界(薩克羅博斯科)(5~6個月)
2.萊比錫大學文學碩士必讀書目
(1)邏輯:
①海蒂斯堡的邏輯
②亞里士多德的論題篇(3~4個月)
(2)道德和應用哲學:
①倫理學(6~9個月)
②政治學(4~9個月)
③經(jīng)濟學(3周)
(3)自然哲學:
①論天(3~4個月)
②論生滅(7周~2個月)
③氣象學(3~4個月)
④小自然(2~3個月)
(4)形而上學:《形而上學》(5~9個月)
(5)數(shù)學:
①天文學:行星學說(5~6個月)
②幾何學:歐幾里德(5~9個月)
③算術:普通算術(薩克羅博斯科)(3周~1個月)
④音樂:音樂(約翰·穆麗斯)(3周~1個月)
⑤光學:普通透鏡(比薩的約翰)(3~3個月)
由于各大學的課程大綱差別不大,因此我們可以判斷,中世紀時期幾乎每所大學都系統(tǒng)地講授了基本的數(shù)學、天文學和其他自然科學知識。
學者們在中世紀大學中不僅受到了嚴格的神學訓練,而且他們同時獲得了必要的自然科學知識。從1200年到1650年大約450年中,西歐大學普遍強調,想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的人必須在藝學部接受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和自然哲學的訓練,這是他們進入高級學部的必要條件,因此當時的大多數(shù)神學家都對流行的自然科學知識了如指掌。
中世紀的大學不僅系統(tǒng)地講授了基本的自然科學知識,而且大學教師,特別是大學中的一些神學家對自然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神學家們經(jīng)常利用他們在藝學部學到的自然科學知識來解釋創(chuàng)世問題。400多年來,神學部的標準課本《箴言集》第二本書的主題是六天創(chuàng)世,書中提出了大量的創(chuàng)世問題供人思考,如光的性質、四種元素、天體和行星的運行和秩序等。大阿爾伯特、托馬斯·阿奎那、波納文圖拉和約翰·鄧·司各脫等人對這部分的評注或者講座中就包含了許多天文理論、物理、光學和生物學知識。巴黎大學教師朗格斯坦的亨利將所有的科學知識運用于解釋創(chuàng)世問題,撰寫成一本百科全書式的評論。中世紀晚期,自然科學和數(shù)學知識被廣泛應用到其他神學問題的研究中,如上帝無所不在、上帝的無限權力和上帝永恒、上帝與他創(chuàng)造物之間的關系等問題。隨后,神學家又逐漸疏遠了上帝,不再以上帝作為既定的研究對象,而是把自然現(xiàn)象作為研究的對象,因為他們相信,只要證明了自然界的合理秩序,就能真正地認識上帝。就這樣,神學竟然成為推動自然科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的動力。
中世紀大學涌現(xiàn)出很多有影響的、對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做出重要貢獻的大學教師。牛津大學自13世紀以來成為了歐洲自然科學的研究中心,“西方科學在那里開始誕生”。[22](P324)格羅斯泰斯特和羅吉爾·培根不僅提出了觀察和實驗的研究方法,他們還身體力行,積極從事自然科學的研究。如,格羅斯泰斯特把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奧古斯丁的神學與光學知識糅合在一起,形成了奇特的光的理論,寫成《論光》一書。繼格羅斯泰斯特之后,羅吉爾·培根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方濟各會修士約翰·佩尚也對光學做出了很重要的貢獻。約翰·佩尚發(fā)表了關于光的論文,該論文的第二部分講述了光的反射和折射,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成為“光”領域內的權威著作。羅杰爾·培根用鏡子和透鏡做實驗,他燒制了一種透鏡,從他的實驗中能夠朦朧地看到復合顯微鏡和望遠鏡的影子,預示著它們即將出現(xiàn)。培根的光學實驗也深刻地影響了英國16世紀著名的數(shù)學家和光學家萊昂納多·狄格斯。培根的研究還涉及了許多其他領域,如數(shù)學、占星學和天文學、機械、煉金術、地理學等方面。
14世紀牛津大學的科學研究與默頓學院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格羅斯泰斯特對數(shù)學的強調深深地影響了14世紀默頓學院的教師們,他們努力將數(shù)學應用于物理學研究中,其中最著名的學者是托馬斯·布雷德沃丁,1328年他發(fā)表了專著《論運動中的速度比》,其他享有盛名的大學教師還有威廉·海特伯里、鄧布爾頓的約翰和理查德·斯懷因謝德等人。默頓學院的教師們“努力發(fā)展出了一套概念體系和專業(yè)術語來研究運動學意義上的運動,其中包括速度和瞬時速度,他們都被視為可以量化的科學概念?!盵23](P304)
雖然巴黎大學是神學和經(jīng)院哲學的大本營,但是巴黎大學依然擁有卓越的自然科學家,讓·布里丹、撒克遜的阿爾伯特和尼古拉·奧瑞斯姆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讓·布里丹在巴黎大學文學院任教,他使用了一個新的術語“沖力”來表示施與的力,這一術語直到伽利略時代仍是標準的術語。他提出的沖力概念與牛頓物理學中的“沖量”概念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隨后,布里丹的工作由撒克遜的阿爾伯特和尼古拉·奧里斯姆接著進行,他們發(fā)展了沖力理論,運用沖力來解釋落體的加速運動。實際上,布里丹、阿爾伯特、奧里斯姆等人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為后來伽利略和牛頓等人的研究開辟了道路,他們都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了沖力理論的痕跡。因此科學史研究者格蘭特說到:“有關運動的一些最基本概念和定理,伽利略并未優(yōu)先于他的中世紀先驅。人們一度認為運動學完全是伽利略的創(chuàng)造,無疑,這種說法夸大了他的貢獻。這主要是由于17世紀到19世紀提出的對伽利略成就的傳統(tǒng)解釋,是在對中世紀成果幾乎完全無知的基礎上做出的。”[24](P59)人們通常認為笛卡爾是解析幾何的創(chuàng)始人,但是巴黎大學的尼古拉·奧瑞斯姆早在14世紀就已經(jīng)開始使用解析幾何中的關鍵概念——“坐標”了。
中世紀大學醫(yī)學部的體制化促進了醫(yī)學研究水平的提高。除教學之外,中世紀大學的醫(yī)學教師們還潛心研究醫(yī)術,成為博學的醫(yī)學專家,他們的醫(yī)學專著成為恩澤后世的重要研究成果?!安┞迥醽喆髮W的醫(yī)學著作在17世紀中葉被重印多次,它們仍然像在13世紀后半期一樣在流行?!盵25]博洛尼亞大學醫(yī)學部的奠基人是塔蒂奧·阿爾德羅蒂,從1260年起,他就開始在博洛尼亞講授醫(yī)學。他不僅將希波克拉底和蓋倫的醫(yī)學著作直接從希臘文翻譯成拉丁語,糾正了原有文獻中的錯誤之處,他還編著了一種嶄新形式的醫(yī)學著述——《顧問》,它是一個臨床病案集,表明了當時的醫(yī)學家開始對實際觀察和臨床醫(yī)學的關注。盧卡的休和其子狄奧多里是博洛尼亞外科醫(yī)院的創(chuàng)始人,他們對現(xiàn)代外科學做了初步的開拓。博洛尼亞大學另一位著名的外科醫(yī)生是薩利賽托的威廉,他首倡內外科應取得緊密聯(lián)系,他的觀點極大地推進了外科的發(fā)展。1476年,他發(fā)表了雖然簡短但非常著名的《外科學》一書。
帕多瓦在中世紀大學的醫(yī)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該校最卓越的醫(yī)學教師是皮特·達巴諾,他的著作《論戰(zhàn)調和論——哲學與醫(yī)學的關系》在幾個世紀中對意大利學校的醫(yī)學教學產(chǎn)生深遠影響。14世紀中期黑死病爆發(fā)之后,大學教師還撰寫了大量的關于鼠疫和抗鼠疫方法的著作,其中帕多瓦大學教師貞泰爾·達·弗里格諾1348年撰寫的《防疫顧問》一書最為有名,他還為熱那亞和佩魯賈兩城提出了飲食、隔離等方面的建議。
與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相比,中世紀大學教師的醫(yī)學著作中還有很多錯誤和疏漏,他們對解剖學和生理學的知識還比較懵鈍,但是從整體上看,中世紀大學醫(yī)學部的建立,為培養(yǎng)醫(yī)學人才,促進醫(yī)學研究的發(fā)展,為近代實驗醫(yī)學的興起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正如14世紀初期的畫家們,雖然蒙昧于解剖學和配景法,但他們終究是文藝復興偉大人物的先驅者。當時的醫(yī)生們雖然受到人文主義者的嘲笑,但是他們到底起了純樸而寶貴的作用,他們都是不可或缺的促成光榮日子到來的先鋒。
歷史事實表明,中世紀大學推動了近代自然科學體系的建立,從而促進了17世紀自然科學革命的產(chǎn)生,但是我們不禁還要問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自然科學革命為什么產(chǎn)生在西歐社會?我們很容易想到一個先例。在阿拉伯百年翻譯運動中,幾乎全部的希臘醫(yī)學、自然哲學以及數(shù)學著作都被譯成了阿拉伯文,崛起的阿拉伯人迅速接受并融合了希臘學問,從9世紀中期直到13世紀一直在科學上處于領先地位,曾經(jīng)取得了令人矚目的科學成就,但是阿拉伯科學卻在13、14世紀衰落了。為什么自然科學革命沒有產(chǎn)生在阿拉伯·美國學者戴維·林德伯格的解釋可能有助于我們理解其中的原因:“具體來說,希臘學問在伊斯蘭從未像它最終在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的學校中那樣,從體制上建立或找到一個庇護所。之所以如此,一個原因就在于伊斯蘭學校缺乏西方學校中的組織和統(tǒng)一性。較高水平的學校尤其如此。這種組織上的不足使單個學者可以自由地追求他所希望的任何專業(yè),自由保證了多樣性,并為研究希臘科學和哲學的人開辟了空間,但是它也使伊斯蘭學校永遠不會發(fā)展出一套系統(tǒng)傳授這些外來科學的課程。簡而言之,伊斯蘭教育沒有對這些外來科學加以阻止,然而也沒有給予多大程度的支持?!盵26](P181)
如果中世紀西歐的教育制度沒有綻放出最絢麗的花朵——大學,如果沒有大學培養(yǎng)出的自然理性精神,如果沒有大學所提供的嚴密的邏輯思維的訓練,沒有學者提出科學的研究方法,沒有大學對自然科學知識的傳承,哥白尼不會開創(chuàng)了天文學革命,伽利略、笛卡爾、弗蘭西斯·培根、牛頓等人也不會引發(fā)了17世紀的科學革命。正如戴維·林德伯格所說:“當一個新的科學框架在17世紀建立起來時,這一大廈包含有許多中世紀的磚瓦?!薄肮糯枷氲於私茖W的基礎,那么對古代思想的接納、吸收和建制化則是科學大廈得以建立的先決條件?!盵27](P376-377)他的話是針對近代自然科學革命的產(chǎn)生所說的,筆者以為,這句話不僅僅適用于自然科學的研究領域,同樣適用于整個學術領域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