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泓 圖/王黎春

盡管乖狐貍從查理那里拿到西格曼教授的具體地址，找到他還是很費了些時間。但比這更困難的是該以何種理由拜見他。

西格曼四十多歲，是阿邁厲國人，卻不遠萬里隱居在盧斯國的一座古堡里。盧斯國是歐洲小國，以境內眾多中世紀古堡而聞名，而教授所住古堡偏偏又是最普通最偏遠最隱蔽的一座，這簡直就是在故意刁難來訪者，故意讓他們嘴唇腫脹鞋底破洞兩眼發(fā)紅心律不齊——找不到不得多問路、多走冤枉道、順便著急上火嗎？此外，作為一位全球著名的病毒學博士，教授這五年來一直遠離公眾視野，甚至連近年的幾次國際病毒學大會都沒參加，以至于外界紛紛猜測他是不是已經死了。這種種異常讓探長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西格曼或許是攤上大事兒了，所以才會藏匿行蹤，躲避于此。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從未謀面毫無瓜葛八竿子打不著的東方女子突然登門拜訪，他能不警覺、不擔心害怕、不做一大盆閉門羹逼著探長吃嗎？

好在乖狐貍到達盧斯國后，立刻著手收集資料，將準備功課做得很足。她得知西格曼是個科學瘋子，對醫(yī)學尤其是A病毒的相關研究簡直是如饑似渴喪心病狂。如果法律允許，他甚至會和A病毒結婚，一輩子和它耳鬢廝磨相濡以沫攜手百年——如果A病毒能活一百年的話。所以他才能從一個普通研究員在短短十余年內就躍升成為A病毒研究領域的第一權威。因此，探長決定自稱是來自中國的中醫(yī)醫(yī)生，單獨前來拜訪博士（眾小偵留在城堡外面做接應），并和他討論中醫(yī)治療A病毒感染的話題。

這絕對是個誘人話題。中醫(yī)西醫(yī)是不同的兩個醫(yī)學體系，而古老中醫(yī)更有很多神奇之處讓西醫(yī)望塵莫及。所以當管家將探長的話轉達給西格曼后，這位病毒博士居然穿著拖鞋就匆匆出來迎接，并熱情地請乖狐貍和他共進午餐。

這邀請實在讓人心有余悸。乖狐貍無法忘懷四天前和帥賓斯王子那次糟糕的共進晚餐——她被投了毒。所以她對桌上美食——如果那些顏色難看、造型丑陋、氣味平淡的熏魚烤肉香腸面包能稱作美食的話——碰都沒碰。但這并不影響她情緒。能坐在西格曼餐桌旁絕對是此次拜訪的良好開端，下一步就是如何做一個優(yōu)秀的聆聽者，盡量引導對方開口，畢竟自己對A病毒知之甚少，熟悉度絕不比對半人馬星云、孟加拉巨蜥、量子隧穿效應以及秘制糖醋排骨的做法更高。

好在西格曼對中醫(yī)也不甚了解。當乖狐貍談及陰陽五行、經脈穴位時，也聽得一臉懵懂，滿眼崇拜。

話題很快轉移到A病毒的研究上。此刻西格曼終于展現(xiàn)出他的教授風采，從世界上第一例A病毒感染的產生，到如何發(fā)現(xiàn)它起源于非洲，到如何給它正式命名，到闡述它的病理病癥傳播途徑以及抑制方式，到針對它開發(fā)出來的特效藥，簡直是侃侃而談滔滔不絕繞梁三日一瀉千里，那神情根本不像在談論讓人聞之色變的恐怖病毒，卻仿佛在講述他的親人。

乖狐貍突然有種奇怪感覺，忍不住脫口而出：“A病毒不會是您研究出來的吧？”

這話一出口就后悔了。A病毒危害巨大，一旦感染必死無疑。雖然也有特效藥問世，但那也只是延緩病人生命而已。況且該藥堪稱天價，就算能延續(xù)生命，也必定讓患者傾家蕩產，一夜回到解放前?，F(xiàn)在自己居然說這病毒是西格曼研究出來的，這不是說他喪心病狂毫無人性見利忘義禽獸不如嗎？自己還想不想從他這里了解情況了？他會不會直接將那盤烤肉扣到自己臉上？

一想到自己的美女形象即將被那些黑乎乎的烤肉謀殺掉，乖狐貍不禁緊張起來。然而出乎她意料，病毒博士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有些慌亂，就仿佛考試作弊被老師當場抓住一樣。

就在這一瞬間，無數(shù)信息閃電般奔過探長大腦，它們就像自動拼插的積木，不斷變幻組合成各種形狀、各種場景、各種畫面，仿佛節(jié)日的燦爛焰火。當焰火燃盡畫面消失，探長大腦卻變得異常清澈而空靈，一個讓人無比震驚的想法清晰地呈現(xiàn)在那里，讓她瞠目結舌目瞪口呆。

“是的，這就是真相。”乖狐貍以平靜而堅定的口吻說道，“A病毒并不是自然界中產生的，它是人為制造的，而你就是制造者。所以你才會對它的產生結構病理如此了解。你不該叫病毒博士，你應該被稱為A病毒之父。知子莫若父！因為非洲地域廣袤發(fā)展落后，民風淳樸政府監(jiān)管無力，你便打著醫(yī)療人道救援的名義，在那里秘密實驗這種致命病毒。所以A病毒最初被發(fā)現(xiàn)的地點就在非洲，最初爆發(fā)區(qū)域也是非洲，到現(xiàn)在那里都是重災區(qū)！然而這一點卻從沒有人認真思考過。不，也許有人思考過，但你收買媒體發(fā)表文章來論證A病毒產生于非洲的必然性。輿論就這樣被你操控了！

“你研制A病毒是為了從中受益。一方面你可以發(fā)表各種學術論文，進行各種學術研究和講座，讓你從一個默默無名的普通研究員華麗轉身成為病毒領域的著名專家，讓你永遠被鮮花掌聲包圍，被所有目光敬仰；另一方面，你和大型醫(yī)藥公司聯(lián)合研制治療A病毒的天價藥品，讓你財源滾滾大發(fā)橫財。你可真是名利雙收啊！

“到現(xiàn)在全球約有兩千萬A病毒感染者，這人數(shù)還在持續(xù)增加。多少人為它傾家蕩產骨肉分離。你制造了21世紀最大的人間悲劇！或許你怕了，又或許你還有那么一點點良心，所以你開始遠離聚光燈，將自己隱藏在這陰暗古堡里，像老鼠一樣度過你骯臟猥瑣的生命。

“三個月前普里蘭博士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你隱居于此，就特來拜訪。大概是你低估了博士智商，交談中太過于得意忘形，讓他判斷出A病毒是你研制的，令他勃然大怒憤然離去。你因此極度不安，擔心他遲早會把真相說出去，就花大價錢買通各種關系，最終上演了萊國客機空難事件，令普里蘭命喪黃泉。你這個殺人兇手，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可說？”

乖狐貍慷慨陳詞大義凜然。然而說完后她卻有些后悔：雖然頭腦中蹦出的這想法實在誘人，能在最短時間內以最直接方式揭開真相；雖然邏輯上說西格曼也的確有可能殺害普里蘭，但自己手中并沒有確鑿證據(jù)啊。萬一錯了呢？病毒博士可是目前追查普里蘭死因的唯一方向，一旦自己誤會了他，恐怕就是說上十斤好話外加各種花式道歉也都無法挽回了，整個案件也就變得毫無頭緒，如墮霧中。

探長緊張地望著西格曼。然而這位身材高大一頭亂發(fā)的中年人居然無比平靜，既不憤怒也不慌亂，倒仿佛瞬間如釋重負一般。

“你，錯了?！彼従徴f道，“我沒殺普里蘭，我也沒有能力讓一架民航客機失事，我甚至從沒想要研制一種殺人病毒！”

乖狐貍如墜冰窟，幸而她聽到了接下來的話。

“但是，我確實研制了A病毒?！?/p>

原來十三年前西格曼還只是一所大學的一名普通研究員。雖然也很有才華，對醫(yī)學研究尤其是病毒學研究很有見地，但苦于既不擅表達又不擅自我推銷，導致他并沒有自己獨立的研究項目，也無法得到專家權威的賞識。他似乎只能當別人的配角，人生注定要碌碌無為。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一個神秘男人找到他，并改變了他的一生。那男人自稱叫瓊斯，替軍方服務，十分欣賞他的才華，想讓他秘密研制一種針對邪惡敵國百姓的超級病毒。該病毒要相對安全，只通過體液傳播，換句話說沒有親密接觸就不會傳播，這樣一旦軍隊占領該國也不會被輕易染上。此外還要求該病毒發(fā)病時間長，即便確診也無藥可治，患者只能慢慢死去——這樣會極大消耗敵國國力。資金設備都不是問題，軍方也不會把這秘密公之于眾。而且一旦研制成功，他們將給予西格曼一大筆錢，并支持他研究自己感興趣的醫(yī)學項目，讓他成為一名偉大的醫(yī)學專家。

面對這巨大誘惑，西格曼激動得都要窒息了。他看到了鮮花掌聲，看到自己被尊重被敬仰，看到了未來的美好生活。雖然這件事違背他投身醫(yī)學研究的初衷——醫(yī)學不是該去救人嗎？怎么可以去害人！然而這是針對邪惡敵國啊，你不去殺死他們，就會被他們殺死！況且，就算研制出超級病毒，軍方也不一定就會投入使用。就像核武器，聯(lián)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手里都有，可誰使用了？不都只是互相威脅嗎？

西格曼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接受這任務。瓊斯讓他簽署一份保密協(xié)議后，便將他帶離大學，送至西部一座偏僻小鎮(zhèn)——這里居然有頂級的科研設備。西格曼不再考慮其他，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研究上。不過兩年，他就有了巨大突破，培育出A病毒的原始病菌。

然而要想得到A病毒致病的全面數(shù)據(jù)，人體試驗是必不可少的?？墒浅壊《灸壳吧袩o解藥，如此危險的實驗誰愿來當志愿者呢？

瓊斯解決了這一問題。他將西格曼送到非洲，還為他組建了團隊。他們打著醫(yī)療援助的旗號，聲稱要為當?shù)厝嗣赓M接種傳染病預防疫苗，卻在十分之一接種者身上注射了A病毒。

一開始西格曼拒絕這樣做，但瓊斯告訴他，犧牲這一小部分非洲人，是為了拯救更多人。只有盡快讓A病毒取得成功，才能有效對抗那些邪惡國家，最終讓世界和平。西格曼妥協(xié)了——和平總是有代價的，再說，死幾個非洲人和這項神圣事業(yè)相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他們早晚會死的。

實驗結果異常成功，這代表著超級病毒項目已圓滿完成，可以移交軍方了。西格曼果然得到一大筆錢。他打算先給自己放個假，然后就展開屬于自己的醫(yī)學研究。

但接下來的事讓他瞠目結舌毛骨悚然。就在半年后，阿邁厲國內出現(xiàn)了第一例A病毒感染。瓊斯不是說A病毒只針對敵國嗎？怎么自己國家出現(xiàn)了感染者？難道這患者剛從非洲回來，是在那里染上的病毒？

西格曼找到瓊斯。后者對他哈哈大笑。瓊斯解釋道，A病毒當然可以用于敵國，也可以讓它在非洲蔓延，但要想賺錢的話，就只能讓它在阿邁厲國內傳播——你能指望貧窮的非洲人民花天價買抗A病毒藥品嗎？他命令西格曼，立刻著手研究針對A病毒的特效藥——不求根治，也不可能根治，只求延長患者生命?；颊咧挥谢钪拍芤恢被ㄥX買藥，那么他們就只能做醫(yī)藥公司的奴隸，或者說，一具活著的供醫(yī)藥公司終生吸血的軀殼。

西格曼大怒，大罵瓊斯無恥。瓊斯卻一臉鄙夷：難道A病毒不是你研制出來的嗎？難道你不是為了個人利益就可以視別人生命為草芥么？問得后者啞口無言。

瓊斯警告他，繼續(xù)合作會名利雙收，新藥銷售會給他分成，此外他將成為A病毒研究領域的絕對權威。如果不合作，雖然瓊斯代表的并不是軍方（直到這會兒西格曼才知道瓊斯一直在欺騙自己），但他背后勢力能量大得驚人，別說一個西格曼，就是阿邁厲國總統(tǒng)也要敬畏三分。當然，西格曼也可以選擇告發(fā)瓊斯，可是一來他自己會因私自研究超級病毒危害社會而被定罪，二來他沒有瓊斯參與此事的任何證據(jù)，對瓊斯和其背后勢力更是一無所知，甚至連瓊斯這名字很可能都是假的。一旦瓊斯藏匿起來，他又去控告誰呢？

西格曼只能繼續(xù)妥協(xié)，繼續(xù)出賣靈魂。

一方面A病毒肆意傳播，人們談A色變；另一方面新藥研制成功，醫(yī)藥公司銷售額驚人，西格曼日進斗金。同時他的多篇A病毒研究成果被刊發(fā)在最權威的醫(yī)學雜志上，他被請去四處講座，成了多座名校的榮譽教授，聲名如日中天。然而在夜深人靜之際，西格曼卻常常感到一陣陣戰(zhàn)栗，他深知所有鮮花掌聲香車美酒都是用別人生命換來的，他是最大的劊子手！

他無法忍受內心的巨大折磨，便遠遁到盧斯國，過起了隱居生活。

一天一位叫普里蘭的醫(yī)學博士來訪，兩人秉性相投，相談甚歡。西格曼不由得就說多了些，導致普里蘭判斷出A病毒是人造的。普里蘭憤然離去。西格曼雖惴惴不安，但壓抑在心中的秘密終于被人說破，他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沒將這件事告訴瓊斯，他不認為瓊斯可以知道發(fā)生在城堡內餐廳里的事。換句話說，他不清楚普里蘭博士因何而死，更不認為他是因知道A病毒內幕而被謀殺。

西格曼說完了。

乖狐貍呆呆地怔在那里。一方面她對瓊斯及其背后勢力的毫無人性喪盡天良義憤填膺，另一方面如果普里蘭的死和A病毒無關，那么就意味著目前的調查方向已走入死胡同，案情將再次陷入混沌之中。

“你真不清楚瓊斯背后的勢力？”探長問。

“我也嘗試調查過?？晌也乓徽{查，瓊斯就知道了。他告誡我不要這樣做，否則只能是自取滅亡。大概是為給我個警告，我委托去調查的偵探第二天就自殺了。呵呵，自殺身亡，警察報告里就是這樣寫的。可這種結論誰能信呢？”

帥賓斯之前委托調查墜機案的偵探摩斯福也是第二天就被殺害了。兇手會不會是同一伙人呢？

“‘但愿世間人無病，何惜架上藥生塵’，這是以前中國醫(yī)館藥店里常寫的一句話。作為醫(yī)學專家，你沒想過要補救你的錯誤嗎？”探長說。

“怎么補救？”西格曼反問，“一切早就超出我能控制的范圍。我能做什么呢？”

“說出真相！”

“我擔心還沒等我說出真相，我就死了。”

“一個沒有良知的人，活著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乖狐貍厲聲說。

西格曼低頭不語。

乖老大嘆口氣：現(xiàn)在似乎不是討論西格曼有沒有良知的時候，王子規(guī)定的破案時限只剩下四天了。她必須去尋找新的破案方向。然而那方向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