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娟[廣東財經(jīng)大學華商學院, 廣州 510630]
如同一篇評論文章的題目《另類的畢飛宇與畢飛宇的另類》,畢飛宇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晚生代作家中是如此的與眾不同。穿越先鋒文學的迷霧,超越新生代小說物欲、性欲、金錢欲的欲望化寫作,畢飛宇的敘事顯得相對明朗與清晰。尤其是讀他的中篇,那些失意的找不到自己的女人們,那些在城市和鄉(xiāng)村間苦苦掙扎的女人們和那些在命運之神的大手擺布下無處可逃的男人們,個個在畢飛宇的筆下鮮活呈現(xiàn)。畢飛宇那么用功地去描述一個人的生活與命運,而對生命卻又是那么的無可奈何。最后成為一個無力的問號——明天遙遙無期?如果明天遙遙無期,那么今天的女人們又過著什么樣的生活?這才是畢飛宇關(guān)注的重點。
現(xiàn)實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無論是當下,還是20世紀70年代平原上的王家莊,敘述的永遠都是現(xiàn)實的事,而觀照的卻是歷史,是在歷史的重重迷霧之中尋找現(xiàn)實,尋找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影響的某些東西:文化、倫理、歷史。于是命運悲劇成為畢飛宇小說的一個母題。尤其是女人的命運悲劇與歷史相照,與現(xiàn)實成影,更進一步地顯示出一種平淡中的蒼涼意味,一如在日初的地平線上,回望身后的荒原,亙古的朔風吹過遍地石礫飛沙的荒原,在陽光下的視野里,變得灼熱而沉重。
看《玉米》的時候,眼前不由得出現(xiàn)了大平原上一望無垠的玉米地。那種濃密的植物如銅墻鐵壁一樣矗立在平原之上。從列車上望去,如同一座座城墻。平原上的村莊淹沒在這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秋天,場地上堆滿著黃澄澄的發(fā)著金光的玉米,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發(fā)出清香的味道。等這些高稈植物像列兵一樣整齊地臥倒在平原上時,人便浮出水面,一點點地顯示在我們的視野里,一點點高大豐滿起來。帶著鄉(xiāng)村的泥土的氣息,迎面撲來,那興奮、歡樂、悲哀讓人猝不及防。
《玉米》里,畢飛宇是精心地選擇這種北方常見的植物參照主人公的命運,一種樸實的常見的植物,荒年可以充饑,豐年可以成為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來源,所以它可以作為故事的主角,可以成為生活的陪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忽略,被遺忘,最后淹沒在歷史的潮流中。而畢飛宇描寫鄉(xiāng)村小說中的女子,無論是玉米、玉秀,還是柳香粉們,都成為不同的佐料來滋養(yǎng)男人這口欲望的大井。這在《平原》中,紅粉、端方媽、三丫等女子也一樣,一個個都能找到自身的參照。有的上得廳堂,有的落入豬槽,有的燒為灰燼,有的隨風飄散,有的變作糞池里的一堆農(nóng)肥,也有的變成工藝品展覽在都市的大廳之上,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人的頭上腳下。命運的捉弄使她們面目全非,而落入權(quán)力場中的女人,更見面目猙獰,可憎之中又帶著可憐。
玉米無疑是《玉米》系列里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人物。她年輕,漂亮,有心機,原本是純樸的鄉(xiāng)村少女,具有鄉(xiāng)村少女特有的情懷。她出生在一個特殊的家庭中,從當支書的父親身上,她看到的是無往不利的權(quán)力對人的支配。然而,權(quán)力是一把雙刃劍,玉米和所有的村民一樣無知地在權(quán)力的淫威之下變得唯唯諾諾、小心翼翼之時,玉米也深切體會到了權(quán)力對自己及家庭帶來的傷害。她和她的母親施桂芳不得不面對無恥父親王連方在村中的丑惡行為。她不得不面對父親與其他女人之間的齷齪性事。少女玉米同情母親,又恨母親無所作為。王連方權(quán)力帶給她最大的意外莫過于與飛行員彭國梁的短命的愛情,但權(quán)力并不是總能帶給她溫情。權(quán)力帶給玉米的溫情如建筑在沙灘上的城堡,一夜之間倒塌,并傾覆了玉米的愛情與夢想。王連方的倒臺和隨之而來的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一齊涌來,使玉米無從招架。先是父親的出走,玉米無奈之下?lián)纹鸺彝?;后是愛情幻滅,再是兩個妹妹被惡意強奸。生活以迅急的速度將災(zāi)難傾覆在少女玉米的頭上。如果說,權(quán)力的罪惡是加在玉米身上的魔鬼,那么這個魔鬼的潘多拉盒子打開的起源則是對權(quán)力的欲望。生活的一系列突變使玉米認識到權(quán)力的重要性,她需要選擇一種方式來平衡生活的傾斜。玉米迅速地選擇了最快的方式:婚姻,以身體換取權(quán)力,以權(quán)力重振王家在王家莊的地位?!安恍业呐硕加幸粋€標志,她們的婚姻都是突如其來的。”①畢飛宇認為,婚姻是玉米不幸的一個源頭。其實,玉米的不幸應(yīng)該是王家莊里人與鬼的爭斗,玉米心中的鬼終于把自己僅存的那些純真吞噬。玉米對王連方說:“給我說個男人。”“不管怎么樣,只有一條,手里要有權(quán),要不然我寧可不嫁?!雹?/p>
玉米嫁了,嫁給了死了老婆的革委會副主任郭家興。她成功地走進了魔鬼設(shè)下的圈套。這個圈套從此封了她的青春、夢想和少女的清純。一個庸俗的鄉(xiāng)鎮(zhèn)女人從此誕生。她曲意迎合丈夫,討好繼女,難為妹妹,一系列的生活場景紛紛上演。畢飛宇說:“我們身上一直有一個鬼,這個鬼就叫‘人在人上’,它成了我們最基本、最日常的夢。這個鬼不僅僅依附于權(quán)勢,同樣依附在平民、大眾、下層、大多數(shù)、民間、弱勢群體乃至‘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身上?!雹邸肮怼闭紦?jù)了心,“在人上”的鬼占據(jù)了玉米的靈魂,罪惡的是社會、男人,還是人性?無論是什么,背負這個悲劇命運的是女人,是這些原本葉飽汁滿的女人們。
不難看出,在《玉米》中,畢飛宇希望通過對權(quán)力的思考來反思在官本位的情況下對權(quán)力的一味追求對人性的摧殘。社會對人的壓迫是多方面的,對玉米而言,在生活的一系列變化面前,她面臨不同選擇,來對抗既定的命運,是以婚姻換取權(quán)力或者漠視權(quán)力。這是一個兩難選擇的命題。如果她不選擇,她會和柳香粉、三丫等人一樣,被肆意侮辱,被草菅人命,被淹沒,被遺忘。她選擇了權(quán)力,則成為權(quán)力欲望之下的犧牲品。當她放棄自己的婚姻作為權(quán)力的交換,表面上鬼占據(jù)了心,事實上,權(quán)力對玉米而言是生存權(quán)。玉米的選擇可以看作是她對命運不公的一個無聲的吶喊,是想要發(fā)聲的欲望,是被囿的女人的生存突圍的一種方式。選擇一條自己的路,走出普通農(nóng)村女人的生活常規(guī)。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味追求權(quán)力造成的罪惡通過玉米反映出來的則是鄉(xiāng)村女性的一種無意識的自覺抗爭。
除了對盲目追求權(quán)力的批判之外,畢飛宇對女人命運悲劇的揭示也是極為深刻的。王家莊及斷橋鎮(zhèn)的數(shù)十個女人之間的斗爭一直不斷,相互詆毀,深刻地反映了畢飛宇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歷史文化層面的思考。在社會大背景中的“玉米”們,她們的生存狀態(tài),她們可選擇的生存方式是極其有限的。
在《玉米》系列里,男人不是主角,但有幾個男人如王連方、郭家興、魏向東等卻是在無形中主宰著小說里全部女人的命運。王家莊的女人們,玉米、玉秀、玉秧等,無不在這些男人罪惡的手掌中被蹂躪得面目全非。一個個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生活面前,承受著女人最為痛苦而恥辱的生活經(jīng)歷,所嫁非人,被強奸,未婚懷孕……
這些男人,凌駕于權(quán)力之上,掌握著女人的命運,無恥而無知地制造著女人的恥辱,而他們卻高高在上地繼續(xù)著他們的生活。王連方幾乎睡過了王家莊老中青三代的女人們,他曾說:“反正每年都有新媳婦嫁過來?!眱H僅從這一句話里可以看出,王連方儼然是王家莊的土皇帝,女人在他眼里只是滿足他欲望的工具,他自己的妻子只是生育的工具。所以,玉米、玉秀們對權(quán)力的渴望與盲目崇拜,她們與男人之間的斗爭,也是對自己命運把握的斗爭,其實就是一種對生存權(quán)的爭取。然而可悲的是,玉米可以打敗王家莊的女人們,走出王家莊,走進斷橋鎮(zhèn)。然而她的生存之爭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毫無意義的,她只是從父親統(tǒng)治的王家莊,走進了郭家興統(tǒng)治的斷橋鎮(zhèn)。幾千年來父權(quán)的統(tǒng)治一直籠罩在女人的頭上沒有改變。其實不難想象,王連方下臺之后王家莊在新一任支書的手中會是什么樣的面目。歷史的發(fā)展何其相似,玉米和她的姐妹們難免不淪為柳香粉等女人們一樣的下場,成為另一個李連方、張連方權(quán)力棍下淫欲的奴隸。女人的生存狀態(tài)仍然無法得到改善。因為在這里有反抗卻無革命,即使走出王家莊,還有一個斷橋鎮(zhèn),還有一個比王連方更罪惡的郭家興?!队衩住分械墓遗d老婆還在醫(yī)院躺著,已經(jīng)開始物色上了少女玉米,而后又在家里形成一個獨裁天地。玉米的權(quán)力之爭勝利了,她借助郭家興的權(quán)力形成了自己在王家莊、妹妹玉秀甚至在父親王連方面前的權(quán)威,但是她的生存之爭卻無法出頭。相比之下,生存之爭的意義在玉秀身上具有更為明顯的意義。
玉秀是因在王家莊無法擺脫的恥辱而出走,投靠姐姐玉米來的,迎接她的是新一輪的生存之爭。她和姐姐之間的斗爭水火不容,如果說玉米為生存而放棄了婚姻,選擇做郭家興的填房,玉秀為生存所做的掙扎卻是建立在虛無的愛情之上。她的女性意識比玉米更為強烈,她希望通過愛情占有生存領(lǐng)地,但是聰明伶俐、漂亮的玉秀卻被生活和愛情蒙住了眼睛,使她在生存之爭中失去了選擇的能力,她最后只能在玉米的罵聲中生下兒子。應(yīng)該說,相比于玉米,玉秀更為可愛而令人同情。如果說玉米的結(jié)局帶點自虐性質(zhì),那么玉秀則完全是被動地承受生活施加在她身上的種種不幸。
玉秀一出場,就注定了被釘在命運的十字架上,她的選擇不是婚姻或出走,而是生與死。而生往往比死更難,在畢飛宇的小說中,有著同樣命運的女人還有婉怡和小金寶、小桃紅。玉秀、婉怡的生與小金寶、小桃紅的死形成強烈對比,不僅突出了女人無法左右的命運悲劇,更突出了生之艱難。要生,只有忍受著社會的戕害,承受著面對人性丑惡的全面爆發(fā)。對于鄉(xiāng)村女子玉秀來說,她沒有任何選擇的權(quán)利,玉秀最可貴的地方就在她即使如此,仍在對命運做著無意識的抗爭。她所做的第一步是走出王家莊,她希望外面的世界會有新的出路,如果說是在21世紀的今天,憑借自己的聰明伶俐創(chuàng)建自己的人生,她的出走,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但是在20世紀70年代,玉秀卻是無可選擇。投靠姐姐,終歸不是一條歸路,更為可悲的是,她將愛放在一個虛弱的男人身上。她的悲劇相比玉米對權(quán)力欲望的追逐,更具有社會的、歷史的因緣,是社會男權(quán)倫理制度造成了她的悲劇,玉秀在命運的洪流之中完全是身不由己。她自己救不了自己,試圖依靠別人也救不了自己。只能在人生的蒼茫之中沉浮。這是一個令人深深嘆息卻又無可奈何的悲劇。命運對女性的傷害摧殘著一個又一個如花的生命,而我們卻只能旁觀,束手無策。只能如玉米一樣發(fā)出悲愴的提問:“誰?是誰?”
是誰?我們知道是誰,又能如何?生存之爭,尤其是女人的生存之爭之路又是何其漫長,何其艱辛?
李敬澤在《玉米》(序)里說:“三姐妹中玉秧走得最遠,她的所到之處卻是幽暗、逼仄的‘洞穴’?!钡拇_,在玉米系列里,玉秧是易被忽視也是最具亮點的一個角色。作者對玉秧命運的關(guān)注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平庸,她在日常生活中的常態(tài)。在玉米和眾姐妹中,玉秧是走得最遠的一個。不僅是地域上走出了王家莊,走過了斷橋鎮(zhèn),直接走進了師范學校。還是在身份上,走進了師范學校的王玉秧,因而具有了小知識分子的身份。也正因為如此,她比玉米與玉秀越發(fā)顯得無知和愚昧。
玉秧的主要特征是平庸、癡純。她的學習經(jīng)驗就是背書,也正是背書改變了她的命運,使她在平凡的生活里脫穎而出,最終走出了王家莊。這在王家莊人的眼中,是多么令人羨慕,令人向往。如玉米所想:“還是玉秧大出息了。這丫頭誰都不靠,完全是靠她手里的一支筆,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硬是把自己送進了城?!雹?/p>
說玉秧有新的選擇是從她所處的時代來看的。1982年對于玉秧來說,是幸運的,她生在一個有書可讀的時代,知識改變命運,并給她冠上了無限榮耀的光環(huán)。在王家莊的日常生活之中,玉秧是被人忽視的,然而,正是在被忽視的情況下,玉秧的成就才顯得意義重大。但這種突變的生活并沒有改變玉秧的命運,相反,更使得她的悲劇平添了幾分悲愴。玉秧的悲劇仍無法擺脫玉米的模式:一是對權(quán)力的無知和對權(quán)威的盲目崇拜;二是自卑,面對男性霸權(quán)的生存之爭;三是缺少知識分子的覺醒。走出王家莊的玉秧仍處于一種極其蒙昧的狀態(tài)之中,社會的轉(zhuǎn)變,身份的轉(zhuǎn)變,環(huán)境的變化,都對玉秧的生活與心理造成極大的沖擊。憑借著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試圖尋找自己的安身立命的方式,因此她在城鎮(zhèn)的空間中東奔西突,找不到出口,處處顯得格格不入。生存環(huán)境局限與性格局限,加之對權(quán)力的盲目崇拜,女人之間的盲目戰(zhàn)爭,最終導致她似乎無可避免的命運悲劇。
需要反思的是人性,社會的壓抑可以抗爭,命運的不公可以改變其偶然性。而人性深處的東西如何改變?這是魯迅先生所提出的改造國民性的命題。在新世紀的今天,仍然是我們思考的問題之一。為何在經(jīng)歷了中國數(shù)十年的革命之后卻在今日的人物身上如此鮮明而赤裸裸地顯現(xiàn)出來?在快要被物質(zhì)化淹沒的現(xiàn)代社會中,這種蒙昧以這樣一個女子的身份出現(xiàn)。帶來的結(jié)果是令人震憾的,觸目驚心的。
在中國當代社會,有多少玉秧們的存在?她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在挖掘人性深處的缺失之后,該如何去改造它,完善它?畢飛宇給了我們一記 鞭子,這個警鐘是那么的響亮,那么的震耳欲聾。只是遺憾的是,畢飛宇給我們展示了這些,但并沒有給玉米、玉秧們指出一條解放之路。
小說中另一個女人龐鳳華也是同樣的命運。作為同樣為無知與盲目主宰著無法自我承救的女人,她們身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對權(quán)力與權(quán)威的無知崇拜,因此,在她們原本已經(jīng)有新的選擇,逃離農(nóng)村女人的既定命運,過更好的生活時,卻是以更悲劇的命運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女人命運悲劇無處不在,這些命運來自女性內(nèi)心的欲望,男性倫理的社會話語壓迫,人性的無知等。畢飛宇對這三個平凡的女人一一展現(xiàn)。正如名字所蘊含的意味一樣,成熟的玉米,正在成熟的玉秀,還有成長中的玉秧,這是一部女人的成長史,也是一部鄉(xiāng)村到城市的奮斗史,更是一部人們從女人的斗爭史。奮斗的過程是充滿艱辛和血淚的,斗爭的結(jié)果是慘烈的,而這又是每個女人在這個現(xiàn)實的社會里生存的必經(jīng)之路。
①②④ 畢飛宇:《玉米》,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頁,第76頁,第193頁。
③ 畢飛宇:《我們身上的鬼》,《小說選刊》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