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儀[華南農業(yè)大學, 廣州 510642]
朱光潛先生在探討藝術起源與游戲活動關系時,曾大段引述席勒的“精力過剩說”。席勒認為,在滿足生存實際需要后,動物都會有過剩的精力需要宣泄,而宣泄的途徑便是無實際目的和功用的游戲,游戲離藝術只有一步之遙。在他看來,人生來好動;生而不能動,或動而不能暢,便產生苦惱。動愈自由,則人愈快意。
但是現(xiàn)實世界是有桎梏的,滿足不了人無限自由活動,由此不免產生苦惱厭倦。為排遣人們就在幻想中架起空中樓閣,而建造的材料便是游戲和藝術。游戲與文藝同,均是在幫助人們擺脫現(xiàn)實之韁鎖,使人得以徜徉于幻想的世界,令心靈解脫。這便是休閑文化的起因。
朱光潛先生說,民族或個人生命力的旺盛都流露于游戲與娛樂。凡是有生命力的個人或民族,其休閑娛樂活動也一定是活躍并健康的;反之,休閑娛樂活動的匱乏則不僅是生命力枯涸的征兆,甚至是生命力枯涸的原因。好比古希臘羅馬強盛時人民都喜歡藝術、賽會和戲?。凰r,才風氣不正,好看人獸斗。
可以說,休閑文化反映了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生命狀態(tài)。
詩意朝代如唐朝,其人生價值不以金錢來衡量,而是借詩歌——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來表達。文人寫詩,武士寫詩,平民寫詩,皇帝也寫詩,高興寫詩,悲傷也寫詩;他們追求的是“詩意地棲居”,追求的是天人和諧共處的意蘊世界。
因而人們的精神文化世界是否得到提高,能否生成一個天人和諧的意象世界,便成為衡量一種休閑方式是否具有審美意味的方式。
(一)領頭人——賈母 縱觀大觀園中各色人物,賈母的休閑文化積極性最高。許多娛樂游戲都是由她提倡和發(fā)起的,聽戲行令摸骨牌尤甚,均借賈老太君大壽契機展開,可以說賈母是大觀園中休閑文化的領軍人物。作為封建家庭恪守禮教的女性,不識幾個字,卻在大家族文化熏陶中也漸漸培養(yǎng)了文化品位。她會對說書人才子佳人模式化的腐朽套路表示不滿,也懂得“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音樂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這樣視聽結合、富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內涵的休閑審美方式。休閑方式顯示了賈母的休閑品味,高雅之情趣。
(二)參與者——薛寶釵 大觀園里,對休閑的重要性認識最高、參與度最高的當數(shù)薛寶釵。她曾對眾人說,“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與荷爾德林“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以及海德格爾談“詩意地棲居”理論不謀而合。每逢活動她總是能左右逢源,積極參與,自己的生日會上會點老太君最喜歡聽的戲討她開心;吟詩作對時,也是一馬當先,屢出風采。她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家閨秀,賢良淑德;在她那里富貴和閑散兼得,而把閑散和富貴等量齊觀,更顯示了作者對休閑本質的前瞻性認識。
(三)排斥者——賈政 反觀忠實的封建“公務員”賈政,他只熱衷于功名利祿和為官之道,是個無閑也無趣的人。眾人在大觀園請他題詩,他卻對眾人說道:“你們不知,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文章上便生疏了??v擬出來,不免迂腐古板,反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轉沒意思。”
他對寶玉平日閑適追求吟詩作對的自由作風也深不以為然,一生營營役役,在名利場中沉浮,無法體會休閑文化的審美意味。
杰弗瑞·戈比說:“擁有休閑是人類最古老的夢想——從無休止的勞作中擺脫出來;隨心所欲,以欣然之態(tài)做心愛之事;于各種社會境遇隨遇而安;獨立于自然及他人的束縛;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自由自在地生存?!倍都t樓夢》的大觀園就是為眾多兒女們營造了這樣一種積極的休閑環(huán)境。大觀園里,人們終日游憩不倦,品茶、飲酒、行令、撲蝶、賞花、聽戲、聽書、彈琴、吹簫、繪畫、書法、下棋、觀書、吟詩、作賦、游園、節(jié)慶、祝壽、抹骨牌、放風箏、編柳條……豐富多彩的休閑活動,展現(xiàn)了一幅幅極富美感和詩意的休閑生活畫卷,也使女兒們在不同程度上擺脫和超越了具有利害關系的習慣勢力和思維的統(tǒng)治,忘記了時代的不平等和黑暗,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種種束縛,擺脫了?;蟮男膽B(tài)和審美的冷淡,在她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意象世界中回到人本真的生活世界,獲得審美愉悅。
(一)秋爽齋結詩社 “有了閑,才能有審美的心胸,才能發(fā)現(xiàn)美,欣賞美,創(chuàng)造美?!痹诖笥^園中,曹公筆下的那群女子詩意地棲息著,從“秋爽齋偶結海棠”一回開始,便開啟了休閑審美的各種熱鬧的場景描寫——爭作海棠詩,結菊花盛會,持螯賞桂,穿紅戴綠,嬉笑打鬧。“休閑的本質和價值在于提升每個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世界。”結社源于探春的雅興大發(fā),發(fā)乎于內是精神文化世界的建設沖動,由李紈自薦掌壇,迎春出題限韻,惜春謄錄監(jiān)場,探春、寶釵、寶玉、黛玉作詩。以白海棠限題。眾人交卷后,獨黛玉未作,李紈一催,她便提筆一揮而就,風流別致,作品還被眾人稱道,展示了她敏捷的才思。在這詩的博弈當中,眾人以此提升自己的情思,展示了豐富的精神世界,給人以美的享受。
此外,各人所作詩大多“寄興寓情”,多方關合,左右逢源,此番休閑娛樂不僅營造了各人截然不同、各富意味的詩境,更融入了作者的慘淡經營和匠心獨運,才臻于至美,字里行間流動著女兒們浸潤在文化世界積極進行審美創(chuàng)造的生命狀態(tài)。彼時各種煩惱尚未降臨,早歲不知世事艱,大觀園仍是她們的桃源仙境,就像是人類最天真單純的童年時代,令見者傾心,觀者神往。
(二)擊鼓傳花令 古代文人以琴棋書畫詩酒花為樂,除作詩以外,行酒令也是《紅樓夢》休閑文化的一種。富貴之家的酒席宴飲中,需要一種桌上游戲來休閑娛樂,調節(jié)氣氛,舒緩身心。如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所行的喜上眉梢令,第六十三回平兒等人在榆蔭堂以芍藥相傳取樂,第七十五回中秋賞月以桂花相傳取樂等,均行詩詞曲文類酒令。
其實在第十八回、第五十三回、第五十四回,均寫到鬧元宵,燈火之盛,清酒之醇,戲劇之鬧,一片歡聲笑語。但更突出的是第五十四回行的擊鼓傳花酒令,營造了一種自在愉悅的生命狀態(tài)。原文描寫道:
那女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
待鼓聲止而梅花落于誰人之手,誰便講一個笑話。酒席間笑語歡聲,其中的情趣是別于日常的快意別致,乃一種富有審美意蘊的審美活動。在娛樂過程中,女兒們專心致志,拋卻了世俗以外的功利性,全心沉醉于游戲的意象世界,生活回到了自身,人回到了自身,恢復到了人類原本的樣子,進而獲得審美感興和審美享受。而于讀者而言,閱讀和體會女兒們行令游戲的嬉笑怒罵時,讀者也宛若進入了她們歡聲笑語的情景當中,忘卻自身營營,沉浸于曹公創(chuàng)造的審美意境中,享受休閑文化創(chuàng)造的樂趣。
在休閑文化中涌現(xiàn)出的感性活動,令她們體驗到生而為人的切身之感,體驗到自己是自由的、與世界是一體的,女兒們可以在擊鼓傳花中感受自己所有的潛能,在行令中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這種渾然忘我、充滿幸福的狂喜,是純粹的審美體驗。
正如席勒所說:“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敝挥袑徝琅c休閑的時候,人才完全是真正的人。
不管是在大觀園觥籌交錯、詩酒年華的熱鬧場景中,還是水邊吟詩作對抑或是林中撲蝶的閑適生活中,休閑文化貫穿了賈府興盛的時代,曹公在前半部書中費盡周折和筆墨所營造的如夢如幻氛圍,描繪的美不勝收、天真爛漫的場景,都在故事的最后一步步走向毀滅,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慘淡結局。曾經花紅柳綠、青山綠水,最終衰草寒煙、蛛網(wǎng)絲結,印證了魯迅所說:“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p>
但讀者永遠不會忘記,在賈府鐘鳴鼎食時期,各色人物在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休閑文化中獲得的審美體驗和審美情趣,正是造就《紅樓夢》美與偉大之所在。正是人在休閑中釋放、培養(yǎng)的完整的人性以及在身心自由、放松的情境下提升自我,使女兒們從感性的欲望和理性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充分體現(xiàn)人的創(chuàng)造性和文化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