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隆
1937年7月15日,一軍三師安插在清原縣城的內線獲知,日軍岡田少佐、坂本大尉等人第二天要乘車去興京巡視防務,便立即派人將情報連夜送出城。這時,三師政委周建華、政治部主任柳萬熙正帶著30余人在清原南部的三十道河子一帶活動。
等周建華帶著隊伍在天亮后趕到七道河子東松木嶺下時,看到公路上留下兩道挺新的輪胎印——敵人已經過去了。
有去就有回,就在這兒等著,打個伏擊戰(zhàn)。
日寇為對付抗聯(lián),實行“集甲并村”政策,搞“集團部落”,這一帶已經房屋盡毀,空無一人。為了不走漏消息,三師將東松木嶺兩邊公路卡住五公里左右,將過往行人一律帶到道穴溝的一座破廟里待著。將士們在幾間被焚毀的破房框子里休息,嶺上和周圍的制高點都放了瞭望哨。
第二天上午9點來鐘,一輛淺黃色汽車沿著彎曲的山路向嶺下馳來。聽到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在等待中已經昏昏欲睡的將士們立刻振作起來。
到了嶺下,車停住了。鬼子跳下車后,端著槍呈散兵線隊形搜索前進,汽車在后面緩緩跟著。到了嶺上,岡田用望遠鏡四處觀望一陣后,一揮手,鬼子又上了車,向嶺下馳去。
鬼子被打怕了,碰上這種地形,就要采取點兒預防措施。
兩山夾一溝,路在溝下頭,三師將士隱蔽在嶺北山根處,觀察哨不斷報告著敵情。等看得見車上鬼子鋼盔下的模樣了,周建華高喊一聲“打”,柳萬熙抱著一挺“歪把子”沖著駕駛室就是一陣猛掃,30余支長短槍也同時開火。
19個鬼子,死的死、傷的傷,只跑了一個被打掉下巴的。這場戰(zhàn)斗繳獲機槍1挺,擲彈筒1具,長短槍16支,戰(zhàn)刀6把,還有一些彈藥,以及望遠鏡、地圖、服裝等戰(zhàn)利品。那輛挺新的汽車被付之一炬。
寬甸縣北部的雙山子村,是進出寬甸、桓仁、興京三縣的交通要沖,偽安東省“治安肅正”辦事處就設在那里,有三個工作班。工作班以刺探情報、網羅叛徒、進行策反為能事,對抗聯(lián)的威脅很大。因為那里駐有日本守備隊、憲兵隊和一個偽警察中隊,強攻硬打不是辦法。怎么辦?
圍點打援,引蛇出洞。
同年10月31日,楊靖宇率軍部和一師進至雙山子西北四平村的天橋溝、佛爺溝,以少量部隊攻擊四平村的日軍哨所。
晚上9點多鐘,戰(zhàn)斗打響。日軍一邊倉促應戰(zhàn),一邊向周邊部隊求援。此時,通往寬甸、桓仁、八河川的電話線已經被剪斷,只剩下雙山子方向的一條,楊靖宇將主力在通往那里的路上布置停當了。
夜里11時左右,三輛汽車遠遠馳來。第一輛進入佛爺溝門后,埋伏在兩側的戰(zhàn)士喝問:“你們是什么人?”
車上的偽軍心知肚明,忙答:“俺們是中國人?!?/p>
“日本子來沒來?”
“后一車全是。”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你們快跑。”
“好嘞?!?/p>
等第二輛車一進來,頃刻間槍聲大作,人仰車癱。
桓仁縣窟窿榆樹警察署署長孫海臣,外號“孫猴子”,手下有40多個武裝警察,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抓過不少抗聯(lián)傷員和交通員,用老百姓的話講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透腔了”。
這小子自知作惡多端,平時行動萬分小心。警察署設在一處高墻大院內,四角有炮樓,十分堅固,又在面向游擊區(qū)的村子東門、南門各修一座碉堡。他白天出來為非作歹,天一黑就龜縮在里面不動窩了。
一師到桓(仁)興(京)后就想拔掉這個釘子,幾次派老百姓去“報告”,說東邊、南邊來了胡子。一師想引蛇出洞,可“孫猴子”就是按兵不動。
師長程斌心生一計。
一天,自衛(wèi)隊大隊長趙文喜帶上十幾個人裝扮成胡子,一師少年營的50來人裝扮成鬼子和偽軍。機槍手丁三扮成日本軍官,參謀長李敏煥扮成翻譯官。他倆都是朝鮮(族)人,說話的口音和日語很像。
1936年農歷十一月初十清晨,一師在冬瓜嶺把窟窿榆樹通往縣城的電話線掐斷,然后給警察署打電話,以桓仁日本守備隊的名義通知“孫猴子”,說大衍守備隊長今天上午要去檢閱部隊。
傍晌時分,窟窿榆樹村外突然響起槍聲,趙文喜帶人裝扮的胡子往后山上跑,而裝扮成鬼子、偽軍的少年營在后面追。老百姓不知道咋回事,以為是鬼子和胡子打起來了,驚叫著四處躲藏。
有老人回憶說,抗聯(lián)進堡子時,還抓了兩個“胡子”,五花大綁,把“孫猴子”那幫鱉羔子唬得一愣一愣的。
“孫猴子”組織偽警察列隊歡迎后,跑步向前行舉刀禮。騎在馬上的丁三鐵青著臉,嗚哩哇啦幾句,李敏煥趕緊“翻譯”:“太君說了,你們通匪?!?/p>
“孫猴子”趕緊解釋:“太君,俺和弟兄們絕對忠于大日本皇軍,不敢通匪。”
丁三繼續(xù)演戲:“八嘎,不通匪,為什么我們打胡子,你們不出擊?良心大大的壞了,統(tǒng)統(tǒng)地把槍下了!”
話音剛落,抗聯(lián)戰(zhàn)士們就沖上去將“孫猴子”按倒在地,把呆若木雞的列隊警察的槍繳了,一把火點著了偽警察署和碉堡,把“孫猴子”帶回仙人洞槍斃了。
之前的興京縣東昌臺之戰(zhàn),也是用“皇軍”前來檢閱、訓話的計謀,未費一彈,就把偽警察分所搞掉了,繳獲長短槍40余支。
一位當年一軍的老人說,楊靖宇打仗有“三大絕招”——一是半路埋伏,二是長途奔襲,三是化裝襲擊。
實際上,這既是東北抗聯(lián)最基本的戰(zhàn)術手段,也是弱者對付強者的強大武器。
游擊隊的特點是敵明我暗,時隱時現(xiàn),機動靈活。不然,“三大絕招”就沒了“絕”字。敵人來了,老百姓就來報告,或是敵人還未出動,地下黨的情報就到了。
磐石游擊隊最初的名稱是“滿洲工農義勇軍第四軍第一縱隊”?!盀槭裁捶Q為第四軍呢?因為怕人家曉得我們只有一(個)軍,覺得力量小,說第四軍,在宣傳時可以說我們的第一、二、三軍還在某處某處?!币晃豢孤?lián)老人說。
抗聯(lián)最多時達11個軍,軍下通常設師團連排班。有的設旅,為獨立旅;有的設營,為軍屬或師屬少年營、保安營。1937年抗聯(lián)全盛時期,11個軍有3萬余人,也就是一個正規(guī)軍的兵力。有的軍幾千人,有的軍幾百人——后者其實就是一個營的規(guī)模??孤?lián)一個師打日軍一個中隊或是小隊,或是偽軍一個連,不明就里的,還以為抗聯(lián)在兵力上占絕對優(yōu)勢。其實,有的師就百把人,有的團也百把人。但是,班卻是實打實的。在東北這種特殊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一個班七八個人,十來個人,最低也不少于五個人,屬于最活躍也是最基本的作戰(zhàn)單位。endprint
正規(guī)軍的架子,游擊隊的實體——從赤色游擊隊到人民革命軍、抗日聯(lián)軍,都不可能拉開架勢打正規(guī)的攻防戰(zhàn),這不是游擊戰(zhàn)的戰(zhàn)法。各軍所屬師團都是分散配置,在統(tǒng)一部署下隨機應變,各自為戰(zhàn)。逮住個機會,集中就近的部隊打個伏擊、搞次偷襲。有時幾個軍的幾支部隊聯(lián)合作戰(zhàn),攻打縣城或是鎮(zhèn)街,得手、未得手都要立即分散活動。
兵力聚集一處,是游擊戰(zhàn)的大忌。游擊戰(zhàn)不是人多了就能打勝仗,而是靠戰(zhàn)術巧妙、靈活機動,使自己處于暗處,襲擊明處之敵。調集人數較多的山林隊作戰(zhàn),有時甚至成了烏合之眾。比較實打實的一個班,或者十幾個人的一個排,這兒打一下,那兒咬一口,來去輕捷,得心應手。
1933年6月,磐石游擊隊攻打磐石縣東北岔,發(fā)射7發(fā)迫擊炮彈,令偽軍驚恐異常。打起仗來,有門炮真起作用,但因為過于笨重不便攜帶,所以各軍陸續(xù)繳獲的火炮包括重機槍,幾乎都“插了起來”。抗聯(lián)最當寶貝的武器是輕機槍,一個人扛著就跑。
若是像義勇軍那樣,動輒拉開架勢打正規(guī)戰(zhàn),抗聯(lián)即便有幾十個軍也早垮了。不是敵人打不垮抗聯(lián),而是敵人摸不到抗聯(lián),抗聯(lián)卻可以摸到敵人——這就是游擊戰(zhàn)的訣竅。
方方面面都強大得不可同日而語的日本關東軍,也組織過日偽游擊隊,以游擊戰(zhàn)對游擊戰(zhàn)。只是這種戰(zhàn)法的專利,古今中外都不是屬于侵略者的。
游擊戰(zhàn)不解決戰(zhàn)爭的最終勝負,但它可以在不斷襲擾中牽制敵人兵力和消耗軍事潛力,使其不得安寧——東北抗聯(lián)十四年苦戰(zhàn)的軍事價值,也正在這里。
1937年11月下旬,楊靖宇率教導一團從寬甸縣北部西進本溪縣大石湖,與一師會合,意在安排今冬明春的活動。月底到達目的地,沒幾天,敵人便尋蹤跟了上來。
抗聯(lián)立即搶占有利地勢,一師在西邊與從賽馬集趕來的日本守備隊交上了火,山林隊高維國的人馬在北邊與從堿廠趕來的偽軍交上了火,軍部教導團則對付從東邊跟過來的日本守備隊喜多部隊。
這年冬天雪特別大,第一場就下了一尺多厚,把山野大地捂了個嚴嚴實實。教導團陣地的正面是片撂荒地,雪深處齊襠,上面是一層薄冰樣的硬殼。教導團官兵居高臨下,趴在巖石、樹干后面的雪窩子里,山下樹叢中的敵人一露頭,瞄準就是一槍。
敵人要想通過這片開闊地,只能當活靶子。
山半腰一條雨裂溝里有塊半間房子大小的臥牛石,一個鬼子軍官趴在后面探頭探腦地揮動一面小白旗,指揮擲彈筒、六〇炮向山上轟擊。楊靖宇指著前方目標,命令機槍手尹夏泰把他打掉。尹夏泰一個點射,小白旗不見了。隔了一會兒,一個鬼子從下邊溝里跑到那兒,小白旗繼續(xù)晃動起來。尹夏泰再一個點射,小白旗又沒了影。隔了十幾分鐘,又一個鬼子往那兒跑,尹夏泰連續(xù)扣動扳機“嗒嗒嗒”,卻沒打著。
楊靖宇又調來一挺機槍,說:“沉住氣,瞄準打,看小鬼子還有多少指揮官。”
兩挺機槍同時開火,臥牛石火星四濺。隨著一陣雪霧散去,一個穿黃大衣的鬼子從石頭后向下滾去。機槍跟蹤射擊,打得鬼子身上直冒青煙。
見天快黑了,參謀楊俊恒說:“軍長,看樣子敵人要退,是不是追一下子?”
楊靖宇放下望遠鏡,笑道:“小鬼子主動找上門來,咱也別怠慢了人家,讓許團長帶人送一程吧?!?/p>
團長許國有帶上兩個連就追。在深厚的雪地上,比之土生土長的抗聯(lián)官兵,鬼子那腿功顯然差了一截子,加上穿得多,也就更加笨拙。鬼子作戰(zhàn)一向頑強,近戰(zhàn)喜歡拼刺刀,可這工夫累得狗爬兔子喘的,“武士道”就成了“武士倒”。追上幾個,槍打刀刺,一會兒就全報銷了。
照慣例,打完一仗就要轉移的。楊靖宇說:“明天小鬼子肯定來收尸,以為咱們打完就走了,這回咱們偏不走,再打他個伏擊?!?/p>
第二天10點多鐘,敵人果然來了,偽軍居多。一陣機槍、排子槍響過,抗聯(lián)官兵從雪地中躍起沖殺。戰(zhàn)斗很快結束,繳獲了40多支步槍,還有1門小炮。
兩天兩個勝仗。
部隊轉移到桓仁縣滴水砬子,得知附近的雅河口有個鬼子兵站,里面全是食品。部隊正好沒糧食了,就集中兵力攻打。守敵是20多個偽警察,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舉手投降。大米、白面、罐頭、香煙,能扛多少扛多少。
有些戰(zhàn)士第一次吃到罐頭,高興地說:“楊司令,現(xiàn)在咱們有吃有喝、好吃好喝,更得‘干工作了,得再干個大點兒的?!?/p>
楊靖宇哈哈大笑,道:“工作有的是,不過,可別忘了咱們打的是游擊戰(zhàn),光‘游不‘擊不行,光‘擊不‘游也不行。這幾天工作干得不賴,響動也大了點兒,小鬼子肯定注意咱們了,眼下就得多‘游點兒?!?/p>
一軍的戰(zhàn)士有個“毛病”,若是多日不打仗,就覺得心里有點兒刺撓。楊靖宇帶隊在熱水河子一帶活動的時候,戰(zhàn)士們建議:“咱們又好多日子不打仗了,怪難受的。軍長,還不找個工作干一下子?”
楊軍長笑著回答:“不過五天就有工作,別著急!”
南滿的一軍官兵管打仗叫“干工作”,北滿的三軍、六軍管打仗叫“搞影響”,吉東的五軍叫“活動活動”。
一到冬天,“活動活動”就成了抗聯(lián)官兵的口頭禪,不過,這個“活動活動”可不是打仗的意思,而是保存生命的一個常識。
行軍途中休息,或是有什么情況停下了,不一會兒,連長、排長、班長就喊上了:“活動活動,別凍壞了?!焙髞砭陀辛艘痪漤樋诹铮骸岸宥迥_,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p>
趙明山老人說,行軍乏,再出汗,一歇下來就冷,越冷越佝僂,還容易犯困。“活動活動”,當班長的就得勤喊著點兒,還得推幾把、踢兩腳,必要時拽起來跑一陣子。有一次,都到老鄉(xiāng)家住上了,五號戰(zhàn)士覺得耳朵有點兒疼,一摸,沒了。耳朵凍掉了沒事兒,手凍壞了也能將就,可腳要是凍壞就不能行軍、打仗了,人就廢了。endprint
叢茂山老人說,大石湖、扁溝、黃土崗子,還有些叫不出名的地方,那伏擊戰(zhàn)打老鼻子了。冬天打伏擊最遭罪了。雪地里趴上個把鐘頭算短的,有時等上半天敵人也不來。經常半夜出發(fā),要在天亮前趕到伏擊地,道上就聽“嘎巴嘎巴”響,一人來粗的樹都凍裂了,氣溫有零下40多攝氏度。這么冷的天,還得把槍抱懷里暖著。不然,大拴、“勾死鬼”(扳機)什么的凍住了,槍就打不響了。
老人說,第一次打伏擊,俺就穿個空筒子棉襖趴雪窩子里,因為行軍出汗,褲襠里都“抓蛤蟆”了,趴上一會兒就透心地涼啊。班長不停地喊“活動活動”?;顒邮裁囱?,身子不一會兒就硬佝了。等日本子過來了,班長命令準備,俺雖然聽到了、看見了,可都是模模糊糊的,因為腦子凍得發(fā)木。等槍響了,才清醒了些,還是有點兒糊涂?!皼_啊”“殺啊”,等大伙兒喊著沖出去了,我才明白過來。要在平時,別說自個兒起來,就是有人拽,也得像拖死狗似的,可那工夫還真就沖出去了,一股急勁。
曾被民眾寄予希望的幾支義勇軍的大部隊,幾乎都是在冬天被擊潰的。
1934年10月20日,《中共滿洲省委為粉碎冬季“大討伐”給全黨同志的信》中說:“在廣大群眾的擁護和掩護下,這些困難——沒有‘青紗帳的掩護,氣候的寒冷以及給養(yǎng)的困難——是可能克服的,必須反對‘冬天不能游擊的傾向,反對一切插槍等待明年‘青紗帳起后再干的企圖。”
游擊隊成立之初,眼見著天氣一天天涼了,難免想到胡子的貓冬習慣。青紗帳從倒到起,北滿要大半年,南滿是半年。貓冬意味著日寇每年可以有半年時間安然地實施其統(tǒng)治,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而自九一八事變后,每到冬天,日寇就抓緊利用對他們有利的自然環(huán)境大肆“討伐”,這冬天實際上也是貓不了、躲不過的。
后來的東邊道“獨立大討伐”、野副“大討伐”,都是從10月開始,到翌年3月結束。三江“特別大討伐”,原計劃也是要在冬天進入高潮。平時日軍配置高度分散,每當樹葉飄零,就開始調集兵力了。
一軍獨立師南渡輝發(fā)江之際,正趕上以往胡子進入貓冬的時節(jié)??梢卉娡M東邊道就站住腳了,為什么?因為有人民群眾的歡迎、擁護和掩護。只要和人民群眾在一起,抗聯(lián)就有了不倒的“青紗帳”。
當然還要講究戰(zhàn)術。
楊靖宇有個“四快”,即“快打、快走、快集中、快分散”。夏日游擊,打得贏打不贏,轉身鉆林子里就沒影了。冬天不行,就更得突出個“快”字。
抗聯(lián)的許多漂亮仗,都是在嚴酷的冬天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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