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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蓮

2018-01-27 18:48賈新城
中國鐵路文藝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馬蓮王霞

在繁花鎮(zhèn)沉香街,一有風(fēng)吹草動很快滿城風(fēng)雨,信息比天氣預(yù)報準(zhǔn)。

馬蓮回到沉香街的第二天,宋麗便在一個買豆腐回來的早上告訴了我:“老杜家姑娘回來了。”

不可能是別人,沉香街這一帶就一家姓杜的。年逾六十的中醫(yī)杜生堂舉繁花縣聞名,祖上世代行醫(yī)——生堂的名字就很說明問題。杜生堂的媳婦二十年前去世,雖然守著名醫(yī),但她的病卻被拒絕治療,持續(xù)發(fā)燒兩個月后一命歸西。后來,當(dāng)別人問起這事的時候,杜生堂解釋說,王霞病根在心,屬不治之癥。說這話時,杜生堂的語氣平淡,這沒辱沒他的聲望。王霞生前生有一女,名叫馬蓮。關(guān)于馬蓮這個名字,取名的時候杜生堂表示異議,指著自己提醒她他姓杜。王霞反過來提醒他說馬蓮是花的名字,女孩起個花名好。杜生堂想了想說杜鵑也是花。王霞說杜鵑太招風(fēng),馬蓮好,素凈。杜生堂就沒什么說的了,雖然他想不通杜鵑怎么就比馬蓮招風(fēng)。王霞去世的前兩天,一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十七歲的馬蓮離家出走,就此人信皆無。

事實上馬蓮比杜鵑更招風(fēng)——假設(shè)杜鵑果真就招風(fēng)的話。在當(dāng)時的繁花中學(xué),人們可以不知道校長是哪一個,但不可以不知道馬蓮是誰。在沉香街,就連那些三五成群的學(xué)齡前孩子們,無論正玩得多么投入,只要馬蓮一經(jīng)過,他們立即相互傳遞眼色,先說預(yù)備齊,然后齊聲歡誦:小皮球/架腳踢/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馬蓮生得人如其名,一朵花一樣。那白得透明的肌膚,像花莖,又像一汪清水,讓人看了就想掬之入口。我經(jīng)常上課時溜號,想著到自己貪婪地舔著前桌馬蓮的臉蛋和脖子。為什么會這樣,當(dāng)時自己也解釋不了。馬蓮喜歡穿淡紫色的衣服,襯衫啊,連衣裙啊,淡紫或草綠色的居多。人家條件好,當(dāng)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但我家的條件不好,基本上過年才能做一身新衣服。馬蓮總背地里偷偷地塞給我一只蘋果什么的。但我毫無信心,或者說我更多的像是在欣賞一幅名貴的畫作,用現(xiàn)在話說,頂多有些大膽的意淫而已。我從未想過我會有什么機會。但是,在馬蓮離開繁花鎮(zhèn)的頭一天晚上,她沖進我家,拉著我的手跑到那個公共廁所旁邊的角落里,摟著我的脖子親了我的嘴唇,吸吮了我的舌頭。只一下,她就率先跑掉了。那一年我十六歲。

“馬蓮是回來給老杜頭送終的。”宋麗下著定義。這樣說來,父女倆是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只是外界不知道而已。杜生堂肝癌晚期,這全沉香街都知道。大家反應(yīng)基本正常,醫(yī)生也會得病,就像警察也被人掏過兜一樣。傳言說,他是自己確診并放棄治療的。平常,杜生堂也極少主動跟我說話,而自從我從省城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分配回縣中心醫(yī)院工作后,杜生堂就完全不理我了。我不想因此就說他是一個淟涊之人,也可能另有緣故吧?!斑@個老杜也夠不容易的,”我說著,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祖?zhèn)麽t(yī)術(shù)也斷了捻兒?!?/p>

宋麗早有準(zhǔn)備般趾高氣揚地告訴我,馬蓮領(lǐng)回了一個大學(xué)生,說是學(xué)中醫(yī)的。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看來馬蓮還真是見了世面,這棋下的,有步啊??墒?,會不會是她請來給父親治病的呢?宋麗不屑一顧地反駁說,誰都知道杜生堂已經(jīng)在等死了,治哪門子病。“我只是個打醬油的,又不像你”。我倒吸一口冷氣,打醬油,的確,別人似乎可以打醬油,但我這個當(dāng)初的緋聞人物,怕是難以打醬油了。但愿這二十年的時光會是一劑洗滌靈,把我和馬蓮之間的那些東西都沖刷成一塊白布,可別再浸淫些什么色彩出來。畢竟我也算一個公眾人物。

到了單位,我換上白大褂,正準(zhǔn)備去查房,馬蓮敲門進來了。她面帶微笑,款款地向我走來。那樣子似乎在說,怎么樣,能認出我是誰嗎?

如果沒有早上宋麗的消息和我毫無由頭的強烈預(yù)感,我顯然無法一眼就認出她來。雖然皮膚仍然白皙,眉眼仍然清秀,但那豐滿而性感的身體很難與當(dāng)時修長甚至有些羸弱的身姿相吻合。而且,她現(xiàn)在的頭發(fā)是暗紅色,而當(dāng)時是那么烏黑發(fā)亮。當(dāng)我看到她的嘴唇時,心里還是一顫:“杜馬蓮,你是杜馬蓮?!?/p>

“瞧你,大名大姓的,”那原本淺紅并有些發(fā)白的兩瓣嘴唇,現(xiàn)在涂得血紅:“你的記性真不賴?!闭f著,她笑著向我伸出了豐腴的右手,“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p>

“哪有啊,我這不是一眼就認出了你?”我輕輕握了握那手便很快松開,轉(zhuǎn)而示意她坐在我辦公桌前那張椅子上。“真是難以置信,”我像對待一個病人一樣略帶慈愛地看著她,“這不是在做夢吧?”

對于我這蹩腳的毫無新意的開場白,馬蓮抱以赧然一笑,隨之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她表示整個沉香街的人都有理由如此驚訝,這再正常不過。她非常理解大家對她當(dāng)初拋棄父親、背離故土行為的厭惡,特別是從她父親的角度,他任何的怨懟都不為過?!爱吘梗说街心甓瑫r失去兩個親人,痛苦可想而知?!?/p>

我注意到馬蓮敘述中所運用的一些不俗的詞語,加上她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我感到這二十年她一定是讀了很多書,登上過許多臺面——她現(xiàn)在更像一個學(xué)者,或者從事教育行業(yè)的人士。這與她在校時的三緘其口,多數(shù)時候用點頭或者搖頭表達意愿判若兩人??墒?,她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呢?“別太自責(zé)了,”我站起身,用一次性紙杯給她接了一杯開水,用一種很隨意的口氣說,“那么,這二十年你在做什么?”

馬蓮搖了搖頭,扯了扯淡紫色長襯衫的下擺,調(diào)整了下淺灰色牛仔褲緊繃的一雙大腿,把右腿壓在左腿上,露出一只閃著亮光的高跟鞋,菲拉格慕。馬蓮說我應(yīng)該能猜到她此行的目的,無非是因為時日不多的父親。在他無法進食的第二天,他才撥通了她的電話。經(jīng)過兩天來的觀察,他的情況非常不好,雙腳已經(jīng)浮腫,意識已經(jīng)不清晰了。說到這里,她介紹了她帶回的大學(xué)生——肖宇,說是肖宇跟她的意見一致,絕對晚期,手術(shù)、放療、化療已無濟于事,中醫(yī)的扶正祛邪、補氣養(yǎng)血也屬空談?!岸爬涠?。”馬蓮翹著長長的睫毛,“你得幫我,他太疼了。你知道,他是不會來住院的?!?/p>

“這個我可以想辦法,不過我得去看看病人?!瘪R蓮見我答應(yīng)得很爽快,臉上立刻綻放了笑容,露出那兩個我再熟悉不過的酒窩。她站起身向我要了電話號碼,一邊記一邊鄭重其事地提醒我,她現(xiàn)在叫馬蓮,而不是杜馬蓮。“老同學(xué),跟我想象中的一樣,你一點兒都沒變。”說著,再一次向我伸出那只豐腴的右手。endprint

馬蓮離開了,我才聞到室內(nèi)飄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的背影豐滿而又凹凸有致,恍忽中我覺得我并不認識這個人。那晚,從那個公廁旁的角落跑掉的背影,是那樣生澀而莽撞,那樣的令人心生悸動。而眼前這個擰扭著的曼妙身姿,就像一塊劣質(zhì)橡皮,把那深刻記憶中的畫面涂抹得一片模糊。

老同學(xué),她這是在刻意拉遠我倆的距離。我那么懵懂都記得的事情,她作為主動一方不會不記得。而她拒絕透漏她謀生的方式,則把距離拉得更遠了。特別是她突出強調(diào)自己已經(jīng)正式改名叫馬蓮,難道不是在暗示我,她已不再是以前那個姓杜的女孩了嗎?

在去查房的路上,我接到了畢超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畢超說是向我發(fā)請柬的,他今晚要宴請幾個人,我在被邀請之列?!澳惚仨毴?,咱班一個久違的老同學(xué)回來了?!碑叧衩刭赓獾卣f。

一天的工作我一直心不在焉,腦海里總莫名其妙地浮現(xiàn)杜生堂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樣子。當(dāng)我正想給宋麗打個電話時,她的電話剛好打了進來。她在電話里一問一答地說:“晚飯回來吃嗎?肯定不回了。馬蓮去你們醫(yī)院了,那肯定得一起吃個晚飯。”她是從家里打來的電話,而我們醫(yī)院并不在沉香街,看來整個繁花鎮(zhèn)就沒有秘密可言。

回到家,臥室居然關(guān)了燈。床上,宋麗展現(xiàn)給我一副熟睡的姿態(tài)。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微弱的光線下,她呼吸均勻。往常十一點之前,她是不會結(jié)束她的網(wǎng)上斗地主的?!皠e裝死了,”我把目光從她因側(cè)臥而高高隆起的髖部上移開,望向她一頭蓬松的頭發(fā),“你剛在群里搶了你媽一個紅包。”

話音未落,宋麗呼地翻過身來?!靶?,你經(jīng)受住了考驗?!彼难凵窀裢饩?,閃著賊光,“快說說,你們都吃了啥?”

我當(dāng)然知道宋麗關(guān)心的不是吃了什么,我也不想瞞著她。這次晚宴,畢超請來了不少人。除馬蓮?fù)?,我認識的只有兩人:當(dāng)時的班主任張老師和鎮(zhèn)派出所王所長??h水利局的一個副局長、主管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的一個副鎮(zhèn)長我似乎有印象,而縣教育局大局長、分管全縣招商引資的副縣長我則完全不知其人。還有幾個人,散席了也沒記住誰是誰。宴會甫一開始,大家就看出來了,這個副縣長正是晚宴的牽線搭橋者。除了張老師、馬蓮和我是畢超介紹的以外,其他人都由這個副縣長一一介紹給大家相互認識。很快,人們就搞懂了主題。在副縣長帶頭連連敬畢超喝酒的話語中,很清楚地表達了他的意思:畢超這個繁花縣的財神爺,已經(jīng)決定在縣里再投巨資,項目是建一所包括一棟教學(xué)樓、兩棟住宅樓在內(nèi)的學(xué)校。學(xué)校就建在鎮(zhèn)中心地帶的縣第三高級中學(xué)旁邊。新建的這所學(xué)校不擔(dān)負教學(xué)任務(wù),教學(xué)樓拿出五分之一用來改善三中的教學(xué)條件:一部分做高三年級的新教室,一部分做教職員工的辦公室;另外五分之四用來辦文化學(xué)校,至于住宅樓,則全部租賃給陪讀的家長。只要出具相關(guān)證明,租金只收取市場價格的百分之九十,用畢超的話說,打九折。“這個大手筆,”說到這里,我坐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宋麗布滿震驚的臉,“你沒潛伏到吧?”

“馬蓮呢,”宋麗用一種心不在焉的語氣說,“馬蓮啥表現(xiàn)?”

“馬蓮提前離席了,大家都可以理解。”我開始解扣子,“好像是。沒太注意?!?/p>

宋麗躊躇滿志地說她有一個大料要爆。作為條件,我得堅持住,保證她五分鐘之后才可以達到高潮。這一次她顯得很滿意,果不食言,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她掌握了馬蓮在外二十年都干了些什么,她以性命作擔(dān)保信息絕對準(zhǔn)確:馬蓮前十年做小姐,后十年當(dāng)小三。

我趕到杜生堂家的時候,他正注射著脂肪乳,牛奶一樣的液體緩緩地滴著,我伸手調(diào)了調(diào)速度。他像一只蝦一樣側(cè)臥在炕上,看上去整個人比以前至少小了一半。杜生堂堅持睡炕不睡床,他有他的理論。他家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沉香花園”小區(qū)側(cè)門以外小路以里,于是他不僅堅守住了平房,也堅守住了一鋪大炕。說杜生堂像蝦米,不是對病人不尊重,其實從醫(yī)生的角度,是帶有一定憐憫和慨嘆性質(zhì)的比喻。這種情形我見得太多了,每一次都會在內(nèi)心里萌生這樣的概念。跟其他這個時期的病人一樣,杜生堂似乎已經(jīng)沒有脂肪和肌肉了,各個關(guān)節(jié)處骨頭凸起,支撐著干癟的皮膚組織,殼一樣,顏色烏青,恰如生蝦,從某種意義上說光澤和水分還不及生蝦。

我給杜生堂注射了半支杜冷丁,目前的情況他確實需要這個。假設(shè)他依然清醒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相信他一定是拒絕這玩意的。西醫(yī)是什么?西醫(yī)是農(nóng)藥,是化肥,而中醫(yī)才是土地,是陽光,是雨露。杜生堂總是要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時機,對每一個找他就診的人灌輸這樣的理論。現(xiàn)在的人,身上都帶著毒呢,他一直這樣下定義。然而此刻,他的嘴里只剩下了哼哼嘰嘰的呻吟,吐不出半個字來。

在杜生堂呻吟聲突然加大的時候,沒等我說,馬蓮就迅速從地上拿起接尿器,輕輕掀起蓋在他身上的床單,用她豐腴的手指捏起他那拇指大小的陰莖,將龜頭對準(zhǔn)喇叭口,嘴里喃喃著:“好了好了,有尿有尿,尿吧尿吧。”杜生堂便付諸努力去實現(xiàn)排便,但他沒有成功。

“腎小球濾過率增加,排尿功能……”雖然我的聲音很小,但馬蓮立刻打斷了我。她放下接尿器,指了指耳朵。我連忙點頭,對她抱以歉意的微笑。于是,我們就用喉前發(fā)出的氣流聲進行交流。正說著,一個戴著近視鏡、皮膚白凈的男孩推門進來,左右看了看仿佛正打著啞語的我們,把一塑料袋香瓜放到那張八仙桌上。馬蓮朝我點點頭,我知道她在示意我:他就是肖宇。馬蓮口中噴著氣流,用口型告訴肖宇守護好病人,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出屋子。

剛走出屋,馬蓮就轉(zhuǎn)過身來,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兩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心砰砰直跳,平靜片刻,才把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輕輕地拍打。很快,她就深呼吸了一下,抽出身來,走到杜生堂平時就診的桌子后面,一屁股跌進那把藤椅里。我跟過去,緩緩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跟前一天調(diào)了個個,我變成了她的患者。

馬蓮嘆了口氣,掏出煙盒熟練地抽出兩支,塞嘴里一支扔給我一支,啪地點著火,順勢將打火機貼著桌面滑到我面前,然后便兩眼直直地盯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找到什么答案。endprint

“嗯,”我吐出一口煙,“他的自我診斷是準(zhǔn)確的?!?/p>

又直直地看了我半晌,馬蓮?fù)蝗坏拖骂^,說了聲謝謝。我搖了搖頭,寬慰她說失去親人是最痛苦的,但必須堅強面對。馬蓮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打斷我,說她事實上早就沒有親人了,二十年前她媽王霞死了就沒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談起。

我一下子就聽明白了。

馬蓮笑了笑說,這個人對她有養(yǎng)育之恩,無論如何她必須回來料理這一切。她說對于她來說,這顯然是很困難的,但她還是決定回來。她的聲音很小,如同夢囈一般。見我暗暗搖頭,她向我投來疑問的目光。

“沒,沒什么?!蔽壹泵D(zhuǎn)移話題,小心翼翼地把談話內(nèi)容引到她的另一半上。這不完全是一種打探,某種程度上是想讓她盡快回到現(xiàn)實中來。她沒有回避。她苦笑著告訴我,那個人十年前就死了?!氨冗@幸福多了,”她的笑容甚至綻放開來,“他都來不及弄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甚至可能都沒感覺到疼痛就走了。雖然當(dāng)時還不到四十歲?!?/p>

那個人年齡比馬蓮大一輪,是一名裝卸工。從她遇到他一直到他死去的十年間,他一直沒能改變農(nóng)民工的身份。那年冬天,在省城某外縣采石場旁的一個農(nóng)家出租屋內(nèi),十七歲的她與二十九歲的他非法同居了。在這之前,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他一直吃住在采石場。實際上,在那之后半年多的時間內(nèi),他們的花銷都出自馬蓮從家里帶出的錢。這期間,他用他的薪水一筆一筆地還清了老家的債務(wù)。然后,日子就在平平淡淡中度過,一晃十年就過去了?!笆昵暗囊粋€夏天,他死于采石場的一起生產(chǎn)事故?!闭f完,她再次點燃一支煙。

這樣的介紹,時空跨度太大了。我注意到,她連他的名字都省略了。特別是關(guān)于他的死,只是一句話帶過。而在之前的敘述中,王霞是如何積攢的錢,如何在臨死前偷偷把錢塞給她的,卻用了很大篇幅?!班??”我向馬蓮?fù)度ゲ唤獾哪抗猓和炅耍?/p>

“好吧。”馬蓮拋出一句,然后繼續(xù)她的敘述,“在卡瑪斯貨車車廂上負責(zé)平整裝車碎石的他,被鏟車一鏟斗近三噸重的碎石壓在里面。裝車仍然在繼續(xù),直到裝滿了車廂大家才注意到他不見了。工頭撥打他的手機,鈴聲在車廂里百噸重的碎石中響起……”馬蓮又點燃了一支煙,兀自貪婪地吸著。采石場、運輸隊與他的家屬很快就達成了協(xié)議,采石場有這方面的規(guī)定,賠償二十萬;運輸隊工頭念他人老實,聽話,干活不惜力氣,一次性賠償五十萬。她選擇不看他的尸體,因為她想象不出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人體組織。她也沒能送他走,她沒有被授予這個待遇?!笆聦嵣希瘪R蓮又露出了那種詭異的微笑,“他的家人連一句話都沒跟我講。雖然他們都知道我是誰。”

想象著馬蓮離開采石場孤零零的背影,我唏噓出了聲。她站起身來,是的,即便不是屋里還有一個垂死的人躺在床上,就是在任何一個輕松的環(huán)境和時間段里,談話也應(yīng)該告一段落了。“十七死一個,二十七死一個,三十七又死一個?!瘪R蓮自說自話,“哦不,看來三十七應(yīng)該是兩個。”

兩個?馬蓮向屋里走去:“這里沒你的事了,沒藥我再找你。”說著猛地回過頭,“你最好離畢超遠點,他是個討厭的人。”

被我婉拒了兩次以后,畢超親自到醫(yī)院找我來了。他強調(diào)說沒別的意思,就是在一起坐一坐嘮嘮嗑。前兩次在電話里他也這么說。雖然這么多年來,這種聚會也有過幾次,但自從馬蓮回來以后,他在我們中間表現(xiàn)得如此活躍,還是有點不同尋常。這一天,是杜生堂燒三七。并非刻意計算,我只是對這些東西很敏感。

這一次他還真沒找別人,就我倆。畢超親自駕車,開著紅色攬勝。他的另一輛路虎是黑色的神行者,這兩輛車我都認識,都坐過幾次。在車上,我問他建學(xué)校的進展情況,他說相關(guān)手續(xù)正在批,這事他不親自跑,他這段時間在忙別的事。從醫(yī)院到他家的火鍋店沒兩步道,說兩句話就到了。

這一個多月以來我沒有再去馬蓮那里,藥都是在我的辦公室進行流轉(zhuǎn)的。見面話也不多,無非是我問病人什么情況,她回答老樣子而已。我知道,癌細胞正在一點一點地吞噬著他的內(nèi)臟,直到蠶食掉他的生命。那幾天馬蓮刻意表現(xiàn)出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卻難以掩飾神形上的疲憊。沒想到,她在此期間盤下了火車站附近一棟新樓盤的商服門市,總面積接近五百平米,上至二層,下有一層地下室。如果不是畢超說起,我一點都不知道。

畢超對此頗有微詞,說這個娘們不簡單,那家門市他一直想盤都沒盤下來。他正調(diào)查這事,想知道她到底什么來頭。我哂笑他的精致利己主義,說他自己吃魚,連湯都不讓別人喝。畢超急忙解釋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覺得有點不服氣。實際上馬蓮盤去了那三層門市,他心理還算平衡?!皳Q成別人,那是吹牛逼?!闭f著,他端起酒杯敬我。

“這就是說,馬蓮她不走了?”我淡淡地問了一句,畢超點點頭?!澳撬蛩阕錾赌??”我腦子里迅速閃過宋麗說過的話,又當(dāng)小姐,又做小三的。

畢超接下來的描述大體跟宋麗講的一樣,失去了民工老公后,馬蓮做了小姐,后來當(dāng)了小三。比宋麗更高一籌的是,他對馬蓮后來跟的這個人了如指掌。該人姓肖,是省某廳管文化的一個副局長。當(dāng)時認識馬蓮的時候,肖還是個處長,但他有能力當(dāng)即將她據(jù)為己有。不得不服氣,馬蓮跟了比她大十五歲的肖,整整一年時間毫無風(fēng)雨飄搖,一切相安無事,使肖成功做到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之后,肖的老婆卵巢癌去世,肖直接把正念初中的兒子送到馬蓮那里。沒想到,兩個人很快就磨合到一起,漸漸地好像一對失散的母子終于團聚。就這樣,馬蓮做起了專職媽媽,把學(xué)生一步一步送進省重點初中、重點高中,直至大學(xué)。這期間,據(jù)說她把肖的所有藏書全部閱讀了個遍。然而好景不長,今年五月份,肖在這次中央巡視組進駐省里之后的第五天,還沒等被雙規(guī)就自縊身亡了?!吧盗税桑俊碑叧镁票斨业谋亲?,“我剛聽說時比你還傻,馬蓮這個人就是有魔力。”

原來馬蓮讀了十年的圣賢書,難怪。這樣一說,這個肖宇的來歷也弄清楚了。這可是夠戲劇性的。但馬蓮留下來我是萬萬沒想到的,存在就是合理吧?!安徽f她了,”我扔給畢超一支煙,“你找我不是就為了說她吧?”endprint

“你不覺得馬蓮不正常?”畢超斜睨著我,“你覺得馬蓮很正常?”二十年前馬蓮對我如何,瞞得了別人,也瞞不了他?!拔抑浪啻蝸碚疫^你?!彼a充道。

“馬蓮太可憐了。”我說。就打擊來說,我覺得杜生堂的病死甚至是次要的,肖自殺身亡的陰影也會漸漸消散,而那個裝卸工的意外應(yīng)該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裝卸工家屬們的所作所為對于馬蓮的傷害,我相信將是她終生難忘的。那才是一種真正的人間悲涼。然而,這樣的傷害再一次出現(xiàn)了,這一次,來自沉香街杜生堂的親戚們?!八艿搅颂鄠??!?/p>

畢超打斷了我,他似乎并不認為馬蓮有什么可憐的,他眼睛紅紅地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直到現(xiàn)在她還拒絕我,”畢超吩咐他的員工又起開一瓶皇家禮炮,“只要她給個話,我他媽的這邊立馬就離?!闭f著,畢超站起來走到我旁邊彎下腰一把抱住我的頭,“兄弟就求你一件事,你跟馬蓮好好說說,啊,好好說說。我知道她就聽你的?!?/p>

“你喝多了?!蔽彝崎_他的頭說。

馬蓮確實受到了杜生堂親戚們的傷害,這顯然更不會成為秘密。杜生堂病危,他的親戚們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出現(xiàn)了,宋麗一邊包餃子,一邊跟我講,講到動情處,把搟面杖都摔了。我說你這是干什么,她一邊撿搟面杖一邊說,她氣不過,換成是她,非撕了那兩個娘們的嘴不可。我說事情都有兩面性,讓她正確區(qū)分矛盾的根源,人家未必就不應(yīng)該,馬蓮也未必都在理上。

我覺得我應(yīng)該對宋麗表明一下我的這種立場,對她這樣的人是不能掉以輕心的。最近一段時間,沉香街的話題都以馬蓮為中心,宋麗當(dāng)然不例外,而且參與得更賣力。但她的情懷在我看來卻又并非那么狹隘。好比一個為了糊口的兵卒,佩了把長矛就忘記了身份,完全為了攻陷敵人的城池而去拼命了。在搶遺產(chǎn)這件事上,宋麗確實是為馬蓮抱不平的。

杜生堂彌留在床上的時候,他的弟弟、弟媳和妹妹及時登門了。他們來找馬蓮談遺產(chǎn)的問題。馬蓮幾乎沒怎么跟他們交談——她幾乎認不出他們了。但她做了一件誰都沒想到的事,包括杜生堂的親戚們。

馬蓮示意肖宇把杜生堂寫好的遺書拿了出來:“之前老爺子趁著沒糊涂,把家里的財產(chǎn)一條一條地列得很清楚,去向也寫得很明白,你們自己看吧。”

遺書是用毛筆寫的,是杜生堂親筆所寫毫無異議。房產(chǎn)、存款不說,剩余的藥品、器材都列得一清二楚。在后半部分,杜生堂寫道:“吾膝下有一女喚作杜馬蓮,當(dāng)下于外地自謀生路。然其自小氣血不足,經(jīng)絡(luò)不暢,加之離鄉(xiāng)背井,廿載漂泊,殊屬不易。為父者未盡撫養(yǎng)之義務(wù),無顏面對小女歸而服侍。此不贅言,惟憂其日后生計。今決意將上述財物盡數(shù)遺予小女,權(quán)作補償此生對妻女之虧欠。吾喪葬等資費,亦由此出。一別兩寬,各自歡喜?!?/p>

兩個女人大致看得明白,頓時臉色鐵青,但并未亂了陣腳。杜生堂弟妹伶牙俐齒,她說老頭子這么做完全是這幾年信佛的結(jié)果,練就了一副菩薩心腸。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顯然是老糊涂了。從馬蓮一方來看,她這么多年如何做的虧心事,自己心里最有數(shù),人要臉,樹要皮,是否好意思照單全收就看自己了。另外,馬蓮究竟是否有權(quán)利繼承這全部的遺產(chǎn),那得需要經(jīng)過法律。杜生堂妹妹也是有備而來,她就著二嫂“心里有數(shù)”的提法進行了發(fā)揮。她說不但馬蓮要對自己的不孝心里有數(shù),更要對王霞的不忠心里有數(shù),說白了,這一對不忠不孝的母女只有虧欠老爺子的份,更不要說老爺子對她倆有什么虧欠了。關(guān)于遺產(chǎn)問題,不能光憑老爺子的遺書就生效?!安恍芯驼埪蓭??!彼脸隽藲⑹诛?。

馬蓮一直等她們把話說完,把棋下到真正將軍的地步,才掐滅了煙頭說:“說起來應(yīng)該感謝你們,原來還真怕請不來你們呢?!瘪R蓮向三個人明確表態(tài),她當(dāng)初接到老爺子的電話曾經(jīng)猶豫過,就怕人家誤解她是奔著遺產(chǎn)來的。現(xiàn)在她正式宣布,老爺子寫遺書她會銘記他的好,但她一絲一毫也不要。她回來就是給老爺子送終的,出殯的錢也由她出,但人場上需要靠大家?guī)兔埩_?!拔艺娴弥x謝你們。”

自那天起,一直到火葬場大煙囪冒出白煙,這兩家人全員都停下手中的事務(wù),大人孩子跑前跑后地張羅。

“我聽說遺書最管用的。”宋麗很替馬蓮心疼那些遺產(chǎn)似的,“他們那兩家人家……啥也別說了,掏上了?!?/p>

錢當(dāng)然越多越好,但聽了畢超的介紹我相信馬蓮顯然已經(jīng)不缺這些了。這些遺產(chǎn)累計起來,是無法跟肖留給馬蓮和他兒子的資產(chǎn)相比的。

只是,根據(jù)地這么快就建立下來,像畢超說的,她到底何方神圣?還有,她究竟要做什么?而跟我有直接關(guān)系的是,面對鐵了一顆不死之心的畢超,我應(yīng)該怎么辦?

在我正想擇機約馬蓮出來的時候,她的電話打進來了。宋麗坐在電腦前斗地主也不忘第一時間問我,誰呀?我把手機遞向宋麗,你接吧,是馬蓮。宋麗頭都沒回,趕緊去吧,你們醫(yī)院離了你就得黃攤了?!坝质且灰拱??”宋麗扔出一句。“不能,只是一個急性闌尾炎。”說著,我快步下樓。

在小區(qū)大門口,一輛“輝騰”沖我閃兩下大燈。我四處看了看,走近一看正是馬蓮。我急忙打開后車門鉆了進去,副駕駛室上的肖宇回過頭來朝我笑笑。我看了眼肖宇,然后摸了摸了鼻子問:“啥事啊,誰的車?”

馬蓮抿嘴一笑,從后視鏡看了看我,說肖宇剛從省城開回來的,買了三年了。她說她得慶祝一下它的遠道而來,出去喝點酒。我四下打量了下車子的內(nèi)況,這種車還是第一次坐。馬蓮又笑了笑說,她跟肖宇商量了,在這種地方,開這種車最好。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慶祝沒什么不可以,干嗎拉上我呀。

馬蓮把車停在一家叫做“雕刻時光”的酒吧門前,繁花鎮(zhèn)還有這樣一家酒吧,我確實不知道。人不多,大廳個別角落里坐著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馬蓮帶我直接去了一間包房,進去的時候,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食物和酒。說是食物,其實無非水果拼盤,腰果、青豆、杏仁、魷魚絲、薯條什么的。“哈哈,潘諾,真沒想到這里還真有它?!瘪R蓮拿起桌子上的兩瓶酒,上下左右地看。

馬蓮先是謝絕了服務(wù)生接下來的服務(wù),然后親自動手起酒、醒酒,再為彼此的杯中斟酒,整個過程顯得優(yōu)雅而熟稔。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肖宇始終沒有進來,馬蓮說這種場合她不想讓他參加進來,他也樂得回家去打他的赤月傳說?!皼]錯,是家?!彼α诵φf老爺子入土為安了,她也就凈身出戶了,她倆在“花城名苑”小區(qū)買下了一處房產(chǎn),婚房,但并未入住過,婚禮上新娘偷著跟外地一個網(wǎng)友跑了。馬蓮說到這里咯咯地笑了起來,說先住著,應(yīng)急。endprint

我便順勢問起肖宇的來歷。馬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估計全鎮(zhèn)都知道他是我前夫的兒子,你應(yīng)該不會不知道。我說那畢竟是傳言,別人可以相信,但我不會。馬蓮說她回來后不可能跟任何人細數(shù)往事,但她瞞不住,也不想瞞,她非常了解這個世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人們,特別是不成功的人們,更喜歡談?wù)搫e人的糗事?!盁o所謂,我知道我在大家心目中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瘪R蓮喝了一口酒,解釋說叫前夫是恰當(dāng)?shù)?,因為他們登記了,但她想跟我說的不是這些。

剛說到這里,馬蓮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她看了看手機屏幕,朝我訕笑了一下,大聲地接了起來:“您好蔣書記?!彼犞娫?,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點著頭,“好的,我正巧在外面,這就過去。”按掉手機后,馬蓮對我表示抱歉,要我必須等她,絕對不可以走開。

潘諾是一種比較烈的酒,兩個人一瓶酒還沒喝光,我就感覺有些天旋地轉(zhuǎn)。要知道,我可是一斤白酒的量。也可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我清楚得很,整個縣里的書記不少,但姓蔣的只有一個。

我對服務(wù)員作了一番交代后,急忙去了趟醫(yī)院,用辦公室的電話通知宋麗,病人情況不好,叫她先睡,不要等我。返回酒吧沒多久,馬蓮就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她仍舊一屁股跌進沙發(fā)椅里面,但這一次不是對著我,而是挨著我。她簡單用手捋了捋頭發(fā),迅速端起她的酒杯,側(cè)過身用力跟我碰了一下,將杯中三分之一的酒一飲而盡。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唇紅不見了,露出那種原本的淡粉色。瞄了瞄她的酒窩,我的心倏地一下,似麻非麻,似痛非痛。

“那一年,我必須離開繁花鎮(zhèn)?!瘪R蓮大概很適應(yīng)這種酒,看上去跟剛來的時候沒什么兩樣,熟稔地起酒,醒酒。她歪過頭,四下打量著我的臉,我感覺到她看了看我的嘴唇,然后轉(zhuǎn)過臉去:“有些事情的真相,不是誰都知道的?!?/p>

依杜生堂當(dāng)時的診斷,王霞是極重的花柳病。但他尊重她的意愿,讓她悄無聲息地走。然而這是無濟于事的,在沉香街,既無山雨也風(fēng)滿樓。那天夜里,王霞摟著馬蓮告訴她,她的生命已所剩無幾,叫她一定記住,她并不是杜生堂說的那種濫貨,她在外面只有一個人。得了這種病,她也說不清原因。

王霞的上輩是地主,土改的時候她家被殘酷清剿,但小王霞被他家偷偷收留下來。他的父親是老革命,這使她的性命得以保全。杜生堂將她娶進家門的時候,大家都相信她是一名孤兒,是他家收養(yǎng)的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她跟他從小生活在一起,兩個異性孩童直到長大成人,跟其他故事一樣,沒有什么好說的。他深愛王霞,王霞也深愛他。她滿含熱淚地告訴女兒,即便杜生堂有生育能力,她也遲早會把自己的身體給那個人。在那個年代,做這樣的事情是需要勇氣的,但他們做得滴水不漏,包括杜生堂在內(nèi),誰也沒能做出準(zhǔn)確的判斷。王霞告訴馬蓮,不久后她會選擇恰當(dāng)?shù)臅r機讓她離開,帶著她多年積攢的錢遠走高飛,越遠越好。她要馬蓮必須學(xué)會勇敢,敢闖敢拼,敢愛敢恨,不留遺憾。

“所以離開之前我找了你,我必須那樣做?!瘪R蓮擦干眼淚,長吁了一口氣說,“雖然她詳細地為我寫好了出走路線,還畫了圖,但我不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彼砹讼乱路?,眼圈很快又紅了。突然她側(cè)過身,伸出右臂摟住我的脖子,把嘴唇貼到我的嘴唇上。

我眼前金星一閃,出現(xiàn)了那個黃灰色的畫面:昏暗的角落里,那個瘦弱的小姑娘摟著我的脖子,用她濕軟的嘴唇含住我的嘴唇,然后把蠕動著的舌頭伸進我的嘴里……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一次,我毫不猶豫地含住了她的嘴唇,動情地親吻起來。我吸吮她的舌頭,就像當(dāng)初她教會我的那樣。我喘著粗氣,馬蓮則微微呻吟著,我們淚水漣漣地共同品嘗著彼此口中咸澀的味道。

馬蓮挪開我先是撫摸,進而伸進她胸前衣服里的手,阻止了隨即就要發(fā)生的危險。她從我的擁抱中解脫出來,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皠e這樣。”她囁嚅著,從紙抽里抽出很多的紙巾,遞給我?guī)讖?,然后兀自擦拭著眼睛和鼻子?/p>

在后來繼續(xù)飲酒的過程中,我忘了問馬蓮將來的打算是什么。凌晨時分,當(dāng)我躺到醫(yī)院值班室床上的時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王霞那個“他”的名字又被馬蓮巧妙地避開了。事實上,從幽會一開始直至接近天明,多數(shù)都是馬蓮說,我聽。她說了很多,有一些完全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接近結(jié)束的時候她告訴我,那個裝卸工沒有生育能力,而肖和她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不要孩子。她還知道,我跟宋麗不孕的問題是因為宋麗。“這似乎是一個無婚無育的年代?!边@樣說著,馬蓮癱軟地趴在了我的腿上。

再一次見到馬蓮,是一個月以后宋麗打電話叫我過去的。

馬蓮的地盤正在如火如荼地裝修,這我是知道的,一方面是畢超的信息,另一方面我也曾經(jīng)路過那里。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會接到宋麗這樣的一個電話。路上我做好了攤牌的準(zhǔn)備,如果你將我往死路上逼,那我只能闖出一條生路。

馬蓮的辦公室提前裝修好了。從房間相對封閉的格局,咖啡色調(diào)的桌椅沙發(fā),加上一應(yīng)俱全的包括手動研磨機、套裝咖啡杯具,以及整體藝術(shù)性的裝飾,看上去很像一間專業(yè)的咖啡屋。

當(dāng)我看到馬蓮和宋麗的時候,她倆手拉著手,促膝坐在一張S形類似吧臺的桌子后面。灰白的墻燈燈光下,兩個女人的表情更像多年未見的親姊妹。相比之下馬蓮略顯平靜一些,而宋麗則滿面紅光。

在馬蓮給我沖咖啡的工夫,伴著樓上樓下時而傳來的電鋸以及錘子的聲響,宋麗很快就講明了叫我來的目的。馬蓮要把這里打造成一個治療不孕不育的中醫(yī)診所,而宋麗正是她的第一個顧客。宋麗沒忘揶揄我,問我是不是嚇壞了,說她以為我會滿頭大汗地趕來呢。

“蓮姐說了,”宋麗夸張地雙臂摟住我,乳房緊緊地貼著我的胳膊,“像我這種情況,未必沒有希望呢。”說著一臉幸福地轉(zhuǎn)過臉看著馬蓮,用馬蓮的口吻復(fù)述說,因為我倆太注重科學(xué),太刻意,反而有可能剛巧每一次都錯過了最佳排卵期,雖然精子毫無問題。“是吧,蓮姐?”

我沒好氣地對宋麗說:“如果沒什么事就先走吧,我正好找馬蓮有事要說?!彼嘻愢伊艘宦?,說她倒建議我屆時來看看,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相信西醫(yī)了。馬蓮象征性地挽留了下,便站起來一直把宋麗送上出租車。她回到屋里坐下來的時候,我的心已經(jīng)跳得咚咚作響了,我甚至覺得她都能聽到那聲響。endprint

馬蓮理了理鬢角的頭發(fā),將其放到耳后,然后點燃一支煙,長長地吹出一口煙霧,眼睛隔著那煙霧看著我。見我看著她發(fā)愣,她嘴角一動,將嘴里的煙夾出來,掉過來遞給我,然后另抽出一支自己點上,瞇著眼睛看著我:這回說吧。

我剛說出一個“畢”字,馬蓮立刻深埋下頭,用那只夾著煙的手擺動著制止了我:“我對這個中醫(yī)診所充滿信心,就像對正在籌建的綠色農(nóng)業(yè)園充滿信心一樣?!?/p>

馬蓮對我的不適應(yīng)視若不見,繼續(xù)介紹著她的綠色農(nóng)業(yè)園,那天蔣書記找她,就是跟她拍板的。她說,地址選在了浪花鄉(xiāng)紅旗村,之所以選在那里,是看中了那條流入千年河的小河。水,是沖刷一切臟東西的神物,今后她要么在這里喝咖啡,要么去小河邊靜坐,把剩的日子打發(fā)掉?!澳菍⑹欠浅C篮玫摹!瘪R蓮說著,用手指點了我兩下,然后興沖沖一路小跑地出了屋。片刻工夫,她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個花盆?;ㄍ梁茏虧?,看樣子不久前剛剛澆過水,黑黑地泛著潮氣?;ㄅ柚虚L著一株翠綠色的花苗,葉片看上去像某種蘭花。馬蓮看了看那葉子,又擰著眉頭瞪大了雙眼對著我,知道這是什么花嗎?我回答應(yīng)該是某種蘭花。她突然來了興致,把花盆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對著花盆提高了音調(diào):馬蘭花/馬蘭花/風(fēng)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在說話/請你現(xiàn)在就開花。

說完,馬蓮自顧自在那咯咯地笑,花枝亂顫的。我一下子想起有一年在班級新年聯(lián)歡晚會上,馬蓮就是先朗誦了這一段家喻戶曉的口訣,然后演唱了電影《馬蘭花》的主題歌,當(dāng)時我還覺得她太土氣呢。

馬蓮在房間踱著步,說,對,這就是馬蘭花。馬蘭花一身是寶,花、種子和根都可以入藥?;〞窀煞每衫蛲ū悖N子和根可以除濕熱、止血、解毒。她笑著說,馬蘭花是一種神奇的花,這并不是電影里瞎編的。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果然馬蓮接著說,畢超學(xué)校的投資當(dāng)然有市場,不過并沒有什么可比性,他還鄭重其事地請她做顧問,但她一口回絕了?!拔也⒎撬f的見過什么世面,我還活在那部老電影里?!?/p>

馬蓮看問題還是非常有獨到之處的。在杜生堂彌留之際,當(dāng)我從醫(yī)學(xué)角度描繪他當(dāng)時身體的內(nèi)部狀況,并感慨人生不易時,馬蓮盯著正在倒氣的老爺子說,醫(yī)生能通過儀器穿透肉體清楚地看到人心,但實際上并不能看清一個人的真相。離得越近,看起來越?jīng)]有分別。對于她這一哲學(xué)性的論述,我未置可否,當(dāng)時沒有心情探討,也沒往別的方面深思。直到有一天,宋麗又一次爆料后,我才猛然想起馬蓮當(dāng)時所說的這些話來。

她的信息來自原街道辦主任張老太太。老太太二十五年前開始主抓沉香街治保工作,近十年來已經(jīng)很少能說出話了。我知道,宋麗自從嫁到這邊,便與這些人打得火熱——她炒裸體瓜子很拿手。但這次她并未說明她采取了什么有效方式,最終撬開了老太太的金口。信息確實很重磅,概括性地說,就是馬蓮十七歲那年夏天,被畢超猥褻了。

當(dāng)我認真地跟宋麗核定日期的時候,她未產(chǎn)生任何懷疑,她明確告訴我那天是六月二十八日:老太太特意翻出了她的記事本,星期五。老太太說,那天是他們半天課,她的記憶清晰得不行,大概是因為太觸目驚心,她的眼前完全出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情景。

沉香街有一家廢棄已久的小型制鞋廠,廠房旁邊有一片人跡罕至的荒地,每逢夏天都會開出一些五顏六色的花。當(dāng)時是正午時分,老太太因為突然腹痛趕到了殘墻邊深草叢中,蹲下之后才發(fā)現(xiàn)馬蓮正背對著她坐在低草叢中,屁股下墊著她的書包,手里掐著一小把紫色的花朵發(fā)著呆。當(dāng)時她一邊解決內(nèi)急,一邊暗想,這真是一個純潔美麗的女孩。但她沒注意到畢超是什么時候來的,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畢超趴到拼命掙扎的馬蓮身上,胡亂親她身體的時候,路邊一個跨在自行車上的中年男人正在大聲地怒斥他們。兩個人急匆匆地跑掉后,中年男人重新跨上自行車走了。

中年男人不是沉香街的,老太太很確定。而她則一直等到馬蓮跑遠,才離開那里。“這件事,我死了以后,就你自己知道?!崩咸詈髮λ嘻愓f。

這樣說來,馬蓮就是在那之后第三天離開繁花鎮(zhèn)的。我的記憶也突然好得很,因為馬蓮吻我那天是星期六。是夜我基本失眠。又一個謎面解開了。不能確定馬蓮迅速遠離這里的決心是否因為這個,也不能確定她在這之前拽我出來與我吻別是否因為這個,但她無論如何不能原諒畢超顯然是因為這個,雖然若干年以后,畢超的行為甚至可以理解為愛到瘋狂。

針對吻這種東西,我又想了很多。畢超的膽大妄為不計后果,馬蓮的拼命掙扎,所以她當(dāng)然可以用一生的時光來堅定她的判斷:畢超是一個討厭的人。而我呢?馬蓮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兩次把嘴唇壓到我的嘴唇上,那么在她眼里,我至今仍然是一個可愛的人。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畢超趴在馬蓮身上的畫面,就像一個死死糾纏我的影子,整個一夜的時間無論如何也甩不掉。于是我真心希望,我與馬蓮之間的故事應(yīng)該到此結(jié)束了。

然而,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半年后的一個夜晚,我在省城一家賓館接到馬蓮的電話。當(dāng)時我正在參加一個為期一周的培訓(xùn)。我猶豫再三,最后還是去了她那個位于江畔的高檔小區(qū)住宅。馬蓮第一時間告訴我,這是她用肖給她的現(xiàn)金買的,他從來不用卡。在我端著酒杯,帶著深深的思考查看那一架又一架的書籍時,馬蓮在我身后摟著我的脖子說,肖是一個博學(xué)多識的人,雖然現(xiàn)在說起來已經(jīng)毫無意義。她說她必須對得起小肖,要替他保管好他的一切財產(chǎn),特別是要保證他長大成人,同樣做一個博學(xué)多識并且不犯錯誤的人。

馬蓮再一次醉酒并用同樣的姿勢癱軟在我腿上時,我仍然正襟危坐,這時我確定我的酒量要超過她不少。我回味著剛剛她對我所講的話,包括我已經(jīng)知曉的診所正式開張,農(nóng)業(yè)園明年就能開滿紫色的花朵。還有,王霞的那個“他”姓藺,二十五年前舉家遷進省城,他本人上調(diào)過來任一個不大但也不小的官職,很快即將光榮退休。調(diào)轉(zhuǎn)來調(diào)轉(zhuǎn)去,藺目前變成了蔣的頂頭上司,這一點繁花鎮(zhèn)似乎鮮為人知。我同意馬蓮這一說法,關(guān)于藺我確實印象不深,尤其是他的名字。馬蓮在說到藺的時候,賣關(guān)子讓我查一查馬蓮花的別稱,我打算等她徹底睡著之后再做打算,這似乎無關(guān)緊要。至于畢超,我們整個晚上的話題都絲毫未加提及。事實上,他們好像并不配出現(xiàn)在這個故事之中。

馬蓮用了很大的篇幅談了她的那盆馬蘭花,說它來自當(dāng)年她離家出走的時候,王霞夾在厚厚一沓錢里的花籽。她說有了花籽,花的生命就永遠不會泯滅,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無窮。于是,她懇求我與她一起種植出僅屬于我們兩人的一株馬蘭花?!熬鸵恢?,說話算話。”馬蓮在癱軟之前吐字不清地說。

作者簡介:賈新城,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會員,哈爾濱鐵路局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第23期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發(fā)表于《中國鐵路文藝》《山花》《小說林》《北方文學(xué)》《章回小說》《六盤山》《長白山》等。著有雜文集《不會說話》,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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