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始于五代時期的山水畫真正崛起于北宋,而范寬則將山水畫重新帶回了真山真水之中,通過對自然山水進行細心的觀察體會,他開創(chuàng)的“雨點皴”技法和對空間透視的關注將寫實主義山水畫在北宋推向了一個高峰,影響了身后的大批畫家。但隨著宋代宮廷畫院和文人士大夫階層的興起,這段寫實主義畫風也由此衰落,中國山水畫隨后轉向了另一種風格。
《臨流獨坐圖》北宋 范寬 繪(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雖然從西安往南不過百來公里,但說起耀州,乃至整個銅川,如今許多人的印象總是灰沉沉的樣子,這種印象來自久負盛名的耀州窯場,以及近代興起的煤與水泥等工礦企業(yè)。千年前的范寬應該不會想到故鄉(xiāng)現(xiàn)在的這份灰暗和沉重,他筆下山水的厚重感,是對于故土另一種形式的眷戀。
范寬存世真跡非常少。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溪山行旅圖》一直被視為中國山水畫的巔峰之作,也奠定了范寬作為山水畫“北宋三大家”之一的地位。對于很多國畫專業(yè)的人來說,臨摹它成為學畫期間的必修課,畫中的山水溝壑、樹木樓閣已然被熟記于心。
對于這幅高達兩米的巨幅山水,縮小的復制品和文學語言都難以全面表達觀看過程帶來的震撼。在人面前,陡立著一塊絕壁,占了整個畫面一半的空間。晨霧輕拂,瀑布飛濺,溪水沿著山腳流淌。山脊巖石上密布森林,馱著柴捆的驢隊從林子里走出來,遠處樹梢間還露出廟宇的屋檐。
身臨其境是觀者最直接的感受,宋人形容這種視覺印象為“范寬執(zhí)筆,遠望不離坐外”,即沒法退到更開闊的地方全景似的欣賞它。范寬的意圖很明顯,他要讓觀眾感到自己不是在看畫,而是真實地站在峭壁之下,凝神注視著大自然,耳旁響起林間的風聲和瀑布的轟鳴。紀念碑式的雄碩山勢首先強烈地震撼了觀者的心靈,而后觀者又會落入被米芾形容為“深暗如暮夜晦暝”般的深沉墨色之中,感受“遠近復有千萬山,一一倚空含太素”的平靜。
董逌曾描述范寬作畫:“余于是知中立(范寬字)放筆時,蓋天地間無遺物矣。故能筆運而氣攝之,至其天機自運,與物相遇,不知披拂隆施所以自來?!比缃裨倏催@段文字,與其說董逌想象范寬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還不如說是他記錄了自己觀賞作品時的心理接受過程。蔣勛在評價《溪山行旅圖》也說過,我們只有認識到自己的卑微,才會看到偉大,我們覺得生命很美,是因為我們把自己放在渺小的位置上。
范寬用渾厚的中鋒構成的骨線,凸顯了山石這種頂天立地、堅實敦厚的面貌,不僅成就了《溪山行旅圖》的獨特意境,這種沉郁蒼茫、雄強渾厚的畫風,也成為北宋時期北派山水畫的基本特征。
雪山蕭寺圖 北宋 范寬作 臺北古宮博物館收藏
歷史上對范寬的身世記載特別少,甚至連其生卒年都不確定。一種說法是他字中立,另一種說法是他名中正、字仲立,因性情寬緩,人稱“范寬”。在《宣和畫譜》中只寥寥幾句,卻生動地描繪出他的性格與處世方式:“風儀峭古,進止疏野,性嗜酒,落魄不拘世故。”他不惑之前長居家鄉(xiāng),而后游歷關陜與汴京,六十之后隱終南,再未出山。所以無論身處何地,他的畫作再也無法去除渾厚的北方氣象的影響,筆下山水,也終究還是心中山水。近年來就有人認為,《溪山行旅圖》除去有華山的影子,最終摹寫的還是他對于故鄉(xiāng)耀州的記憶。
如今耀州照金的山里,像《溪山行旅圖》里那樣橫空出世的巨大山體隨處可見,且大多直面而來,望之使人心生敬畏。它與終南的山脈是截然不同的面貌,雖近在咫尺,卻依然可以盡觀全貌。照金的山呈圓柱狀拔地而起,每個渾厚陡峭的巨石都是一座山,山頭及溝壑長滿各類雜樹,山體大部裸露于外,以沉積的沙土石構成,恰恰就像范寬在其畫中所創(chuàng)造的“雨點皴”。
作為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表現(xiàn)山石面貌的一種基礎筆墨技法,皴法從隋帶展子虔,唐代李思訓、王維,再到五代畫家荊浩、李成,一路變化。史傳范寬早期師法李成和荊浩,雖然學得很像,但還不能超過李成。盡管對范寬的史料記載并不多,但《宣和畫譜》明確記載了范寬在這之后的開悟:“既悟,乃嘆曰:‘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若師諸心。于是舍其舊習,卜居于終南太華巖隈林麓之間,而覽其云煙慘淡風月陰霽難狀之景。”
從臨摹前人畫跡的“師古”到直接對照自然山水寫生的“師法自然造化”,這次頓悟對范寬形成自己獨特的寫實畫風具有重要意義,這不僅是他個人的體會,后來也成為中國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論點。此后他拋棄過去所學,長年隱居在終南山和華山,對自然山水進行細心的觀察體會。明末清初的史學家張岱曾在《夜航船》中描述范寬經常與山對坐,從早看到晚,即便月夜或雪天。宋代畫家董逌則稱范寬“解衣磅礴,正與山林泉石相遇”。
無論老家耀州,還是此后他長年隱居的終南山和華山,范寬所處關陜地區(qū),其山石構造大都以巖漿巖為主。而通過長期潛心觀察,范寬終于研究出了再現(xiàn)花崗巖堅峭構造和泥土侵蝕地貌的技巧,通過兼用微禿的中鋒和側峰點披的“雨點皴”,模擬出了關陜一帶山石又干又硬的質感和影調。范寬勾勒山體輪廓常常大膽地使用粗重墨線,涂寫巖石表面的墨色也相當晦暗。時人評范寬“落筆雄偉老硬,真得山骨”。這里所謂“得山骨”,大致就是山岳的真實體積感。雪后山景也是北方的特色,中國山水畫里雪山的形象就是由范寬創(chuàng)造的,在當年宣和御府所藏他58件作品中,有三分之一是畫雪景寒林。
范寬的寫實主義畫風,打破了東晉以來居壓倒性優(yōu)勢的重神輕形的審美觀。在中國藝術史上,始于五代時期的山水畫真正崛起于范寬所處的北宋,那時沒有多少成法束縛山水畫家們,他們要靠自己的創(chuàng)造才能為山水寫真?zhèn)魃?。秉承著“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精神,畫家們深入自然,比較各地山水不同,尋求以不同筆法表現(xiàn)各種山石樹木。寫實主義山水畫由此被推向了一個高峰,后人在畫史中將這一時期的山水畫稱為“宋人格法”。
范寬的繼承者不少,如王士元、王端、燕文貴、許道寧、高克明、李宗成、王詵、郭熙。當時評論認為,這些人遠不及范寬。如今從具體的創(chuàng)作來看,應當承認他們是部分超過了前人的,尤其郭熙在創(chuàng)作理論上的探索取得了巨大成就。
從南朝宋人宗炳的《畫山水序》到五代《山水論》,畫家對物理空間透視規(guī)律的掌握尚處于初級。范寬筆下,真實體積感逐漸展現(xiàn)出了透視規(guī)律。到了郭熙,則在所著《林泉高致·山水訓》中最終明確了山水畫的透視理論和視角分析:“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郭熙在李成和范寬的基礎上,將山水畫推向了更真實細膩的境界,并賦予大自然強烈的感情色彩。盡管他是畫院的職業(yè)畫師,但他的作品卻受到了當時士大夫階層的追捧,蘇軾、蘇轍、黃庭堅、文彥博等人都有詠郭熙作品的詩。
宋人將范寬與李成、關仝并列,譽為“三家鼎峙,百代標程”。后人又將他與李成、董源合稱“宋三家”。之后的“元四家”,明朝唐寅以至清朝“金陵畫派”,都受到范寬畫風的明顯影響。趙孟頫稱范寬的畫“真古今絕筆也”,董其昌評價范寬“宋畫第一”。雖然如此,在范寬確立寫實主義山水畫的高峰之后,中國山水畫還是經歷了另一場重大轉向。
關仝、董源、荊浩、李成和范寬同為五代、宋初的寫實主義山水畫家,到了北宋晚期,卻只有董源在畫史中被人重筆書寫,其他幾人的地位則不同程度地下降。將他們的經歷作比較,人們發(fā)現(xiàn),除董源一度擔任管理茶場的低級官員外,其他幾人都是在野的畫家或不見正傳的逸民。荊浩世家業(yè)儒,做過小官,唐滅亡后隱入山中作畫。李成同樣出身儒士之家,但家道中衰,仕途失意,成了詩人和隱士。
經歷了唐末五代紛爭,宋初這些畫家們大都寄身山林,修身養(yǎng)性,悟道作畫。他們筆下的山水之所以能再現(xiàn)自然形象,與他們秉承南朝宋人宗炳《畫山水序》中超然的態(tài)度有內在聯(lián)系。
《畫山水序》開篇就曾寫到過這種帶有哲學意味的審美理論:“圣人含道映物,賢者澄懷味象。至于山水,質有而趣靈?!蚴ト艘陨穹ǖ蓝t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不亦幾乎?”作者想說明的是,圣人能從自身體會萬物奧妙與規(guī)律,賢者則敞開懷抱,心無雜念認真求道。所謂“澄懷味象”,就是觀者在非功利、超理智的審美心態(tài)中,體驗和感悟審美對象內部深層的情趣意蘊、生命精神。而山水以其形質之美,更好、更集中地體現(xiàn)“道”,最使仁者游山水得道而樂之。李厚澤說北宋山水畫有“無我之境”,也是這種狀態(tài)。
至北宋中期,繪畫作為工匠技藝的傳統(tǒng)價值被打破,隨著科舉興起以及宮廷畫院的建立,文人士大夫階層出現(xiàn),中國藝術也由此轉向。
按照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中的說法,文人士大夫本性寄情山林,都喜愛隱逸生活,只是此時生逢盛世,皇恩浩蕩,不應僅顧著自己本性而拋棄世事,因此只得就堂前山水畫遙寄林泉之志。既然畫面上那些山水成了士大夫入儒出道的人生哲學的心理補充,山水畫的宗旨也就不再是再現(xiàn)自然、膜拜造化,而成了宣泄情感與展現(xiàn)自我的手段。寫實主義山水畫最終被追求意象契合的山水畫所取代。書法式的筆墨趣味和空間詩意成為主流審美。蘇軾一句“范寬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氣”,可以說是北宋中期以后,士大夫對于初期寫實主義山水畫的典型態(tài)度。而他論畫的名句“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顯然輕蔑寫實。
范寬為模擬山石質感發(fā)展而來的皴法,其功能在后輩手中也由寫實轉向寫意。盡管以后的山水畫家也大都運用皴法描繪山石和植被,但目的并不都是再現(xiàn)自然形態(tài)。蘇軾《枯木怪石圖》、元代倪瓚《江岸望山圖》和明代董其昌《關山雪霽圖》中的皴筆,干渴老辣,像是作者借用筆韻寄托意氣和情感,與書法藝術的象征性更為接近。
同樣,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思想也在影響著山水畫,理學注重原則和規(guī)律,而當皴法成為南宋畫院山水繪畫的既定套路之后,范寬樹立的寫實主義風格雖然沒有徹底中斷,卻變得僵化,失去了靈性。沈括也批評過寫實主義,他說李成畫建筑物時“仰畫飛檐”,太注重透視法。他提出看山水景物應“以大觀小”,不讓觀者限制在固定的地方,他覺得畫家應該描繪自己熟知的環(huán)境,而不是在某一處所見的具體物象。
宋徽宗時,宮廷畫院的重要畫家李唐成了承上啟下的人物。在1127年汴京陷入金兵之手后,他逃往杭州,后又任南宋畫院待詔。此時北宋寫實主義山水畫中的強大力度、對真理的熱情以及接受事物的自信已經全都消失了,沉靜的杭州沒有了范寬山水中關陜地區(qū)的硬朗,以馬遠、夏圭為首的南宋山水畫家將轉向內化,用寬闊的“大斧劈皴”代替了嚴謹?shù)摹靶「濉?,“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的文人畫則得到了更進一步的長足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