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五月總是溫柔的。和風(fēng)吹散陰霾,樹木青翠蔥蘢,就像《溫柔之歌》的標(biāo)題一樣。五月也是殘酷的。每一縷陽光過后,總會留下陰影。罪孽在幽暗中滋生,直至釀成禍端?!稖厝嶂琛烽_篇即是五月。像預(yù)料的那樣,蕾拉·斯利瑪尼的故事很殘酷。或許,溫柔只是一層似有若無的包裝,掩蓋著太多不能對人說起的罪惡。等到風(fēng)過后,輕紗撩起,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只能是一個“殺人的夏天”。
斯利瑪尼以一句“嬰兒已經(jīng)死了。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作為開場,像是蓋棺論定,又像一聲驚雷,打破了所有浪漫綺麗的幻想。緊接著,她極為“體貼”地送上一劑湯藥,以寬慰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因為醫(yī)生說小家伙很幸運,“并沒有承受太大的痛苦”。然而,不管我們愿不愿意承認(rèn),悲劇終究還是發(fā)生了。另一個大一點的女孩米拉倒在嬰兒車下,奄奄一息。然后是孩子的母親米莉亞姆,她發(fā)出“母狼一般深沉的吼聲”,怎么也不敢相信引狼入室的竟是她自己。保姆路易絲斷送了兩條無辜生命,也把自己推入了絕境,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死,她只知道怎么送別人去死”。
《溫柔之歌》并不復(fù)雜,斯利瑪尼更無意炫技。她用平實的語調(diào)講述案件的始末,深入尋常家庭的日常,細(xì)致入微地解析事件的前因后果?;氐介_始。保羅和米莉亞姆,一對典型的中產(chǎn)夫婦,看似與世無爭地過著小日子。誰知好景不長,兩個孩子相繼誕生。與大多數(shù)絕望主婦一樣,米莉亞姆厭倦了圍著鍋臺、奶嘴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渴望擁有更大更廣闊的世界。于是,有了保姆路易絲。仿佛從天而降的“仙女”,她把這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讓疲于奔命的他們看到了久違的希望。
很難說,米莉亞姆是不是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反正她再也不必費力去扮演理想母親了。因為不管是保羅,還是她自己,都成了“理想家庭”的局外人:忙著為孩子取一個冗長無用、集個人品味于一身的名字;忙著擺拍幾張照片,拼成九宮格貼在社交網(wǎng)絡(luò),展示自家的富足與安適,換得無關(guān)痛癢的贊美:看啊,完美的家庭、完美的父母、完美的保姆。
真的那么完美嗎?米莉亞姆應(yīng)該不知道身邊還有另一種存在。這是一種與雇主身份、高雅趣味有著天然區(qū)別的隱密人生。1888年,吉卜林在小說《山中的平凡故事》里,提到一個“來自邊界的那一邊”的保姆維澤絲小姐。她既不干凈,又沒有熱情。女主人從來不知道,卑微的她也有自己的煩惱。仿佛要與吉卜林隔空對話,斯利瑪尼有了她的路易絲。就像是活動在黑暗中的黑影,這個人物總讓人看不透。有時候她很親密,儼然和諧家庭的一分子;有時候她很疏離,冷眼旁觀家中一切,不露聲色地刷新自我的存在感。
書中寫到她與孩子玩捉迷藏的場景。任憑男孩亞當(dāng)哭得聲嘶力竭,路易絲總是躲在暗處,一聲不吭,暗自望著他,“就像在研究剛剛釣上來、鰓孔里全是血、渾身抽搐的魚奄奄一息的樣子。魚在甲板上抽動,精疲力竭的魚唇在找尋著空氣。一條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脫離困境的魚”。如此旁若無人娓娓道來,看似麻木實則冷酷,著實令人不寒而栗。那無處不在的血、無法脫離困境的痛苦,從一開始就直接指向了路易絲。表面上,她很溫柔,“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原諒”。私底下,她的孤獨、無助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她來自北非,沒有值得炫耀的資本;丈夫去世,留下巨額債務(wù);女兒出走,從此音信全無。
此時,只有一手帶大的孩子能夠為她帶去一點慰藉??墒怯惺裁从媚??孩子終會長大,保姆終會老去,到頭來不過是隔靴搔癢罷了。路易絲唯一的朋友瓦法,是來自摩洛哥的非法移民。她無不悲哀地描繪著自己的未來。有朝一日,她親手帶大的寶寶會怎樣評價他親愛的保姆?無非是被侮辱與被輕視了。她想象著,他在度假酒店與她的同胞搞在一起。那個滿身羞恥的女子,不就是她親愛的姐妹嗎?“一切都會翻轉(zhuǎn)過來,顛倒過來。他的童年和我的老年。我的青春和他作為男人的生活。命運如同爬行動物一般惡毒,在坡上,它總是把我們逼到不好的一邊?!?/p>
還記得卡夫卡的話。他提醒我們,要閱讀那些可以狠狠捅你一刀的作品。畢竟,現(xiàn)實的殘酷遠(yuǎn)遠(yuǎn)勝過無意義的虛構(gòu)。直面身邊事,比任何虛偽的粉飾、甜膩的糖霜更為要緊。這樣的話同樣適用于小說家。身為龐大北非移民的一員,如果不是有過巴黎求學(xué)的經(jīng)歷,斯利瑪尼未必有今天的成功。在多年的職業(yè)生涯中,她見識了太多路易絲、太多瓦法,早已把描摹現(xiàn)實當(dāng)成了責(zé)任,再不必為了寫作而寫作,刻意去掩蓋什么、又避諱什么。
現(xiàn)實主義從來以小見大,以微觀影射全局。《溫柔之歌》也不例外。斯利瑪尼的講述開始于家庭,也結(jié)束于家庭。罪孽的起因演變,盡在這指甲蓋大小的方寸之間。斯利瑪尼很勇敢,她勇敢地挑破膿瘡,翻開糜爛的創(chuàng)口,讓你知道什么是悲劇的根源。路易絲不會不知道她與米莉亞姆的不同。經(jīng)歷、地位的差別決定她們只是雇傭與被雇傭的關(guān)系,而不是親密無間的朋友。房東的緊逼,讓她有家難回;寶寶的長大,凸顯她的無用;雇主的責(zé)難,叫她心驚膽顫。終于,路易絲的私心成了壓垮完美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為了保住手中的長期飯票,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亓粼诠椭骷?,她殘忍地將刀刃對?zhǔn)了稚嫩的孩子。
這就是“溫柔之歌”?看來看去都是殘忍吧。好在,斯利瑪尼很溫柔。只是在她的溫柔里,不難找出些許凌厲——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溫柔一刀”?畢竟,《溫柔之歌》之所以成書,與日益冷漠的社會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階級的區(qū)分造就了無處不在的鄙視鏈,鄙視鏈的橫行加劇了社會的斷層。仿佛是要填補(bǔ)真空,我們有了斯利瑪尼,有了《溫柔之歌》。這個原本發(fā)生于紐約鬧市區(qū)的保姆殺嬰案,被她連根拔起,巧妙地移植在法蘭西。她收起凌厲的機(jī)鋒,拋開審判的目光,以不變的溫柔再現(xiàn)世事的無情,把一個被壓制、被輕視的邊緣人物,寫得血肉豐滿。想象一下,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夏天,面對杭州的保姆縱火案,國內(nèi)作家會有什么反應(yīng)?當(dāng)然,不管他們寫不寫、怎么寫,都將是另一部《溫柔之歌》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