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王強

霜 刃

石子落下時，湖水還在結(jié)冰

揉進了晚霞的血絲、游魚的氣泡

岸上垂釣者帶刺的倒影

天氣愈加寒冷，如刀直入人心

街頭的人群有了吞云吐霧的法力

卻始終欠缺慈悲心腸

砧板上刀痕密布，縱橫交織成

生命的迷宮，讓那么多骨肉一點一點

完成分離和告別。而商販腳下

一條條柔軟的帶魚，早已被

鍛造為一把把堅硬的利劍

圓睜的雙眸，也懸成劍柄的瑪瑙

閃著不冥的光，并用那

曾被流水反復(fù)擦亮的鱗片

給人間亮出最后的霜刃

疑 慮

我真是孤僻之人，明知花朵如按鈕

能旋開春色，卻對這塵世這人生

有著近乎固執(zhí)的重重疑慮

我堅信，所有水底的石頭皆為溺亡者

在尖銳的風(fēng)聲里，因驚慌而失措、失足

唯有水枯水盡，他們才能上岸

才能和山梁上的兄弟，來一場

沒有淚水的抱頭痛哭

我堅信，刺猬最早只叫猬，它渾身無刺

毛皮光滑，如玉。只是在凄厲的慘叫

和疼痛的抽搐中，將獵人射滿它

周身的利箭，化成了刺，便以毒攻毒

護緊柔弱的心跳與呼吸。我真是孤僻之人呀

盡管我對花朵的按鈕能旋開無邊春色

一直深信不疑

返 回

起初，你是人影。懷揣

塵世的金幣，裹緊斑駁恩怨

空山，有殘雪，可洗風(fēng)塵

空山，有幽潭，可照罪孽

最后，你是清音

因著風(fēng)的撞擊，返回了晨鐘

我 有

我有寶劍，藏于清流，用水磨

磨到銹跡散盡，磨到鋒刃如雪

還要磨，直到軟如水草和游魚

我有巨石，藏于郊野，恰似

落入塵世的星座，壓住

寥廓的荒蕪，與飄移的淺薄

讓葳蕤的草木高過穹廬

我有星火，于胸懷間閃爍

明滅竟如悲喜、如生死，如

迷醉時的前言和后語

我有虛妄之言，卻不輕易說

只等，明月下一雙玉佩般的耳朵

最后，我有告示，久懸于

內(nèi)心的城府。不等風(fēng)揭

不等雨揭，只等你姍姍而來

你若不來，那顏筋柳骨的字跡

就要滲進我的肋骨，你若

還不來，那漫天星辰走過的

腳印里，就會泊滿我

一生的眷戀，和一生的淚水

群 峰

飛鳥撲面，花香撲鼻。且逶迤

且突兀的群峰，高舉劍戟刀槍

截住那遠行人的坦途

只放他，入一條幽微險絕的山路

沉寂是辜負，喟嘆如安慰。鐘聲里

藏著一張落日疲倦又蠟黃的臉

松果悠然而落，砸疼一池清潭豢養(yǎng)的

明月。漣漪蕩開一圈圈放大的圓滿

精致的輪回?？萑~經(jīng)絡(luò)未腐

若篆刻的閑章，落了天地的款

青苔永不老，枝上花瓣亦是朵朵旋風(fēng)

擰緊日月的門庭、生命的玄機

而千仞絕壁懸掛藤蔓纓絡(luò)、霧嵐流蘇

生出的驚世駭俗之美，正匹配了

一個人蒼茫的懷想和野心

馬圈里

馬圈里，其實沒有一匹馬，只靠

一個年久失修的地名活著，出門即是懸崖

翻身，會碰見洶涌的綠藏著樸拙低矮的墳塋

這是大地隨便一失手犯下的錯誤

折疊著蒼涼，又放棄了悔過

人們叫他馬大，其實他姓李

額頭布滿蛛網(wǎng)，家譜被風(fēng)吹散

他的小兒子三歲時歿于白血病

不能土葬，單薄的麥秸裹著羸弱的身子

托付于楊家屲溝里一團瘦小的火

他的大兒子三十歲時逝于一場遠方的車禍

不能歸葬，殘缺的尸骨只能用捏就的面團補全

他的女人，精神時時失常，陰風(fēng)一吹

頭就鉆心地疼，似乎前世就中了宿命的蠱

每年要坐上一次“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

綠皮慢火車，穿過迢迢千里的

山嶺、隧道、雪原、荒漠和落日……

去摘新疆的棉花，想用萬里外的一丁點暖

驅(qū)趕體內(nèi)一生的寒，把每一次打工的辛酸

變成了“放風(fēng)式”的祈愿和歡愉

他的眼睛一直很大很大，銅鈴一般

是因為注滿了一生的驚恐和焦灼

人們叫他馬大，其實他姓苦

像半截歷盡滄桑的土黃連，在命運的藥罐里

一點一點往老里煎，一點一點往死里熬

馬圈里，其實有好多馬，都活在他的夢中

如云如霧如光影，如不斷敞開的虛幻

他要騎著它們，累死一匹換一匹

越過一個又一個災(zāi)難的溝壑，去看看他

遠方親親的骨血，和身后綿綿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