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平 張 真(東南大學 藝術(shù)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明代張?zhí)╇A所著《寶繪錄》②本文采用《寶繪錄》的版本為國家圖書館藏明崇禎刻本,辨認不清的地方與饒玉成校本(清光緒刻本)相校。這些版本的《寶繪錄》以及張?zhí)╇A另一著作《北征小草》均為繁體且里面不乏手寫體,目前還沒有簡體版出現(xiàn),辨認較有難度。本文所載所有《寶繪錄》、《北征小草》的內(nèi)容,均為著者等人親自辨認、斷句,所以有錯漏之處,敬請方家指正。記載的作品大抵為偽作,《四庫全書總目》等所譏也為后世文人所認同。然而,張?zhí)╇A的身份并非簡單的市賈商販,其祖上三代均屬于精英士大夫階層;而張?zhí)╇A另一傳世作品《北征小草》中的一個序由明中后期的陳繼儒所寫,此序?qū)執(zhí)╇A的名士風度也較為推崇;在這樣的背景下,張?zhí)╇A創(chuàng)作偽書《寶繪錄》的動機就十分值得玩味。《寶繪錄》的編著時期大約是明中后期,此時的江南經(jīng)濟繁榮,市場化、商品化的發(fā)展以前所未有的強度與力度給傳統(tǒng)社會觀念以強大的沖擊。卜正民在評價這一時期時曾指出:“張濤③張濤,萬歷時歙縣知縣。心目中的明朝歷史是一部無情的衰落史。明朝從奠基者太祖(1368-1398年在位,亦稱洪武皇帝)所強力推行的穩(wěn)定的道德秩序最終滑向一個完全商業(yè)化的,在張濤眼中還是道德墮落的社會。張濤似乎敏感地觸覺到商業(yè)——被擬人化為錢神的罪惡面孔——才是將曾經(jīng)安定有序的中國改變成一個無序騷動的世界的罪魁禍首。在這個世界中,商業(yè)使人們不斷地奔波,欲求不斷的升級,使社會禁忌徹底傾覆。通過放任消費去推動生產(chǎn),商業(yè)瓦解了。張濤認為只有在純粹的農(nóng)業(yè)社會關(guān)系下才能實現(xiàn)的道德團結(jié),競爭破壞了社會的共同準則?!盵1]盡管這段話用詞激烈,但它反映出明中后期傳統(tǒng)道德水準的普遍下滑,時人正處于為追求利潤不擇手段的環(huán)境中,張?zhí)╇A的《寶繪錄》正是撰寫于這一時期,此時的其他文人也表現(xiàn)出這類傾向,例如董其昌、陳繼儒等。董其昌是明中后期著名的藝術(shù)鑒賞家、收藏家,曾身居要職,是江南文人群體的效仿對象,《大觀錄》卷二十記載,其曾創(chuàng)作《鵲華秋色圖》:“追慕松雪④趙孟,字子昂,號松雪道人 ,又號水晶宮道人、鷗波。浙江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南宋末至元初著名書法家、畫家、詩人。,丘壑結(jié)構(gòu),亦足步武。獨怪少墨法筆法多,作家習氣。牧翁謂公畫最矜慎,貴人巨公請乞,多倩人捉刀或點染。已就,童奴以贗筆相易,亦欣然題署,此殆是歟?”[2]董其昌為偽作題署,足見作偽為時人寬容的程度。而為張?zhí)╇A寫過序的陳繼儒,傳其著有《寶顏堂秘笈》,但其書信《與戴悟軒》又言:“但書坊所刻《秘笈》之類,皆偽以弟名冒之。”《答費無學》也同樣證實,“《秘笈》非弟書,書賈贗托以行,中無二三真者?!盵3]。這些資料反應了當時造假之猖獗,陳繼儒在世時就有人出于種種動機冒名著書。事實上,董其昌與陳繼儒在作偽這一事情上還是有可能達成了共識,蘇立文在《中國藝術(shù)社會史札記》一文中提到:“不過坦白地說,他們雖然都在一起游戲筆墨,或維持文人的純潔與不可玷污的面子,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卻可能建立在一個很實用的基礎(chǔ)上,這在陳繼儒給常常為董其昌代筆的沈士充的信中,可以得到證明:‘子居(士充字)老兄,送去白紙一幅,潤筆銀三星,煩畫山水大堂,明日即要,不必落款,要董思老(其昌)出名也。’”[4]明清時期,江南一帶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對字畫的需求增多,古代字畫深受世人追捧,這時書畫造假與著錄造假都已成氣候,藝術(shù)史上的重要的人物諸如沈周、文徵明、金農(nóng)等都曾與造假行為有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這些造假行為的相關(guān)研究目前已有較多成果,本文不再贅述;總而言之,明清時期江南地域有關(guān)書畫作品及著錄的造假方式呈現(xiàn)出多樣化、群體化的傾向。
龐勒在他的著作《烏合之眾》中曾對“群體”現(xiàn)象進行研究。從心理學的角度看,龐勒認為在某些既定的條件下群體中的個體表現(xiàn)出個性消失的從眾心理?!皬钠匠5暮x上說,‘群體’一詞是指聚集在一起的個人,無論他們屬于什么民族、職業(yè)或性別,也不管是什么事情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但是從心理學的角度看,‘群體’一詞卻有著完全不同的重要含義。在某些既定的條件下,并且只有在這些條件下,一群人會表現(xiàn)出一些新的特點,它非常不同于組成這一群體的個人所具有的特點。聚集成群的人,他們的感情和思想全都轉(zhuǎn)到同一個方向,他們自覺的個性消失了,形成了一種集體心理。它無疑是暫時的,然而它確實表現(xiàn)出了一些非常明確的特點。這些聚集成群的人進入一種狀態(tài),因為沒有更好的說法,我姑且把它稱為一個組織化的群體,或換個也許更為可取的說法,一個心理群體。它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存在,受群體精神統(tǒng)一律的支配?!盵5]金克木《文藝的地域?qū)W研究設(shè)想》中“場”的概念和龐勒的觀點也有某種程度的契合:“文藝活動的社會現(xiàn)象就仿佛是名副其名的一個場……作品后面的人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地域概括了這個群的活動場?!盵6]明代中后期,江南精英文人集體參與了造假活動,張?zhí)╇A也許在“從眾心理”的驅(qū)使下創(chuàng)作了《寶繪錄》。從張?zhí)╇A的家世及其自身的文化素養(yǎng)來看,他是具有先天的文化優(yōu)勢——他幼時受到良好教育,對詩詞歌賦乃至法書名畫都有涉及,具備了撰寫一部境界高、功力夠的傳世著錄的條件,這樣的背景應該與編撰偽作、牟圖利益的行為不相契合;然而,張?zhí)╇A卻傾注了相當多的精力撰寫了一部由偽作所支撐起來的《寶繪錄》;不僅如此,這本書還流傳后世,這有些讓人難以接受;張?zhí)╇A從曾祖父開始就入仕,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與江南文人圈多少會有一些互動,這樣看來,張?zhí)╇A編著偽作《寶繪錄》也許受當時世情的影響較大,畢竟當時造假風氣太盛,多數(shù)精英文人畫家都“淪陷”了。所以,龐勒的著作《烏合之眾》有關(guān)“群體”的觀點也許可以給張?zhí)╇A創(chuàng)作《寶繪錄》提供一種解釋。
當然,《寶繪錄》一書并非一無是處。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寶繪錄》雖為偽書,但對后世研究者而言,依然具有啟示:如它從側(cè)面反映了時人的趣味,這種趣味尤以“魏晉南北朝時期山水畫”為突出;盡管魏晉南北朝時期山水畫尚處于萌芽階段,但是書中卻大量“收錄”這一時期的畫作,且多為山水畫作,這一現(xiàn)象體現(xiàn)了當時消費者對所謂“古畫”的嗜好,好求年代久遠的畫作;同時,這也表現(xiàn)出時人對山水畫的推崇與欣賞。值得一提的是,宣和品鑒在《寶繪錄》中反復被標識,這一現(xiàn)象有可能反映出了時人對宣和內(nèi)府收藏的信賴??傊?,《寶繪錄》是明清時期較有代表性的一本偽書畫著錄,它在明中后期江南一帶強大造假風氣的影響下應運而出。黑格爾曾說:“存在就是合理”,這個觀點也許也適用于張?zhí)╇A編著偽書的這一情形;進一步探尋這種“合理的存在”對我們深入了解這一時期文化領(lǐng)域普遍的作偽現(xiàn)象也許會具有一定的學術(shù)價值。
據(jù)洪再新考證,張?zhí)╇A大約出生于1588年[7],那么,他考上進士時已年過三十,仕途之路沒走幾年(約1624年)。張?zhí)╇A寫詩感慨此生:“當年初走京都畔,翩翩弱腕舒柔翰……致身郎署無寸禆,數(shù)載奔馳徒汗漫。豈惟文字不療饑,復駭時趨多變換?!盵8]而且,1634年,張?zhí)╇A在《寶繪錄》中留下有時間記載的最后一則題跋,“余病后,函中諸軸大半為風雨所摧,有家藏子久畫更稱精妙,亦毀其一,命工重裝漫題。當年西子恨遭逢,微帶啼粧慘淡容。恰如蜀道流離后,不與開元景象同。崇禎甲戌仲夏泰階識。”[9]這些“多變換”“風雨”或許指政治上的風雨多變,而“恰如蜀道流離后,不與開元景象同”也似在暗示此時政局之不穩(wěn)。從目前的資料來看,張?zhí)╇A一生并不太如意,中年后,也未有大的作為;政局的動蕩,內(nèi)心的不安也許促使張?zhí)╇A從對仕途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qū)Ψ〞之嫷年P(guān)注,撰寫著錄以轉(zhuǎn)移當前的注意力。
《寶繪錄》成于明崇禎年間,內(nèi)容以六朝至明初書畫作品為主,并錄有歷代諸家題跋,序有云:“惟是篋中名繪,向時精心所求,裝演成幅,錄出就正,不甚費力,遂以他姓所珍而耳目偶及者,亦有緘滕所秘而未經(jīng)傳示者,備列先賢題識之語,付之剞劂?!雹俅硕尾捎妹鞒绲澘瘫?,內(nèi)容與清饒玉成校本相校對。[9]這段交代了此著錄備列先賢題識之語,可見,此書的重要成分是“先賢題識之語”?!秾毨L錄》記載了名畫近五百件(兩百余條記錄);卷一為總論、雜論;卷二至十七為畫卷畫冊類;卷十八至二十為掛幅類。從后世接受史看,官修《四庫》認為此書可疑,歸為資料來源不可靠的偽作,清代梁章鉅《浪跡叢談》評其:“豈先流布其書,后乃以偽畫出售,希得厚值耶?”[10]清代吳修《青霞館論畫絕句》中亦云:“不為傳名定愛錢,笑他張姓謊連天。可知泥古成何用?已被人欺二百年?!盵11]否定的基調(diào)一直持續(xù)到了近現(xiàn)代,學者諸如余紹宋、黃苗子等都對此著錄抒發(fā)己見,其中黃苗子將《寶繪錄》全盤否定,認為:“關(guān)于書畫美術(shù)的著述方面,明張?zhí)╇A的《寶繪錄》全部是偽畫偽題跋?!盵12]雖然有諸多論著都提到了《寶繪錄》,但是對于此著錄的細節(jié)進行分析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本文對《寶繪錄》中的《寶繪樓記》的重要細節(jié)進行剖析,希翼完成一點點補遺工作。
《寶繪錄》卷一的《寶繪樓記》交代了張?zhí)╇A家的寶繪樓的情況:“粵稽自古名繪多矣,得宣和內(nèi)府之標題而聲價始重,經(jīng)元季諸公之欣賞而訂正愈真;從唐歷宋以至國初,作者代起。然繪事流傳,散于海內(nèi)者十之三,而聚于東吳者十之七,以勝國賞鑒家,如四大名家,皆吳產(chǎn)也。散之各邑者十之三,而聚于郡治者又十之七,以近代收藏家王文恪公、徐默庵皆郡人也。元至正間最稱好事者,無如危太樸、袁清容、徐元度、姚子章諸君,皆極力搜討,苦心摭實,不啻米家書畫船。昭代惟王、徐兩家,差可無愧,而收攬大不及前,亦時代囿之耳。嘗聞王、徐兩公當年每得一幅,即與沈、文諸名家迊相甲乙,必聚論侃侃鑒鑒無纖毫疑似者,方貯之篋中以當什襲,否則雖連城所購亦竟棄去,不復存矣。故兩姓藏蓄之物,甲于吳門。其余即有慕古所藏,特碎金爾、片玉爾不足以當偏禆,而尚敢與之抗衡哉。每見世之好清福者,有具眼而常詘于貲財,其稱多錢者,有大力而混收于魚目。以文恪公之勢之力,可以無所不至,而兼以好古不倦,衡鑒炯然,其為名繪淵藪也何怪乎。今兩家舊物已漸次散佚,而余亦時得窺見,竊謂他人勞而寡要,余似逸而有成。此殆邀有天幸,未必繇人力也,遂并先世之殘楮剩素,與累歲績收者,為筑寶繪樓以居之。非敢追蹤清秘,亦聊以垂示將來耳。雖然匹夫懷寶,昔賢所戒,故衡山勖默庵以慎密,而履吉復惕之以覬覦,豈無見而云然。余德不足以勝尤物,而鴻寶累累幾埒前人,則余實愧甚,余實懼甚,后昆可不知所以負荷耶。樓成于崇禎辛未仲冬之閏月,因樓而志名繪之巔未云?!盵9]
其中“然繪事流傳,散于海內(nèi)者十之三,而聚于東吳者十之七,以勝國賞鑒家,如四大名家,皆吳產(chǎn)也。散之各邑者十之三,而聚于郡治者又十之七,以近代收藏家王文恪公、徐默庵皆郡人也。”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寶繪錄》對吳地的名繪收藏很有自信,張?zhí)╇A認為所有流傳下來的書畫作品,大約十分之三在其他地區(qū),十分之七在吳,而在吳這一部分中,十分之三在吳下屬的各縣,十分之七在郡治;“以勝國賞鑒家,如四大名家,皆吳產(chǎn)也”,《寶繪樓記》的作者是明代人,那么文中所稱呼的勝國,應為元代;而“得宣和內(nèi)府之標題而聲價始重,經(jīng)元季諸公之欣賞而訂正愈真”,這段話對于整部《寶繪錄》而言是很有意味的,因為此著錄很多地方都涉及了宣和收藏,同時,元代重要文人畫家的題跋也是此著錄的主要內(nèi)容,所以這段話看似是說宋元之事,實則是張?zhí)╇A對此著錄的自我宣傳與“肯定”;“嘗聞王、徐兩公當年每得一幅,即與沈、文諸名家迊相甲乙,必聚論侃侃鑒鑒無纖毫疑似者,方貯之篋中以當什襲,否則雖連城所購亦竟棄去,不復存矣。故兩姓藏蓄之物,甲于吳門?!边@段話看似在談王、徐兩公對于收藏之事所持的嚴謹態(tài)度(在此嚴謹態(tài)度下聚集的書畫作品也就當然可信了),但實際上接下來的后文交代了王文恪和徐默庵的書畫收藏是構(gòu)成張?zhí)╇A《寶繪錄》的一部分,這樣看來,張?zhí)╇A不過是在變相地說明,《寶繪錄》中記載的藏品“可信”而已;“昭代惟王、徐兩家……為名繪淵藪也何怪乎。今兩家舊物已漸次散佚,而余亦時得窺見,竊謂他人勞而寡要,余似逸而有成,此殆邀有天幸,未必繇人力也”, 其中“余亦時得窺見”是想言其有機會接觸到王、徐兩家舊物,《寶繪錄》中也記載了這些王、徐舊物;“遂并先世之殘楮剩素,與累歲績收者,為筑寶繪樓以居之?!睆?zhí)╇A表示他把接觸到的王、徐舊物與他祖輩的收藏,再加上自己多年的收藏一起都放在了為收藏而建的寶繪樓里;值得質(zhì)疑的是,目前沒有其他證據(jù)證明張?zhí)╇A曾真正“窺見”兩家的收藏,即使“窺見”了也未必真正擁有了王、徐兩公的藏品。
按照《寶繪樓記》中的時間記載,寶繪樓成于崇禎辛未仲冬之閏月(1631年),《寶繪錄序》也暗示《寶繪錄》約成于崇禎六年(1633年)①《寶繪錄序》結(jié)尾有“崇禎六年歲在癸酉初秋日放言子張?zhí)╇A題”。?!秾毨L錄》中張?zhí)╇A的題跋顯示其在寶繪樓筑成前后,曾不斷添入新的書畫作品,如《寶繪錄》卷四“四朝合璧”后有兩條張?zhí)╇A的題跋,時間分別為崇禎辛未之冬(1631年)和崇禎癸酉初秋(1633年)。第一條題跋提到:“右四朝合璧,太樸危公初集止三十一幅,后徐默庵又得原集中散去者,并增入國朝諸公,共四十有二幅,余今歲得之……”,第二條題跋又言:“國朝陸包山一幅,繼又購得張僧繇《秋江晚渡圖》一幅,遂冠諸其首……”[9],題跋中提到了張僧繇名下的作品《秋江晚渡圖》。我們知道,張僧繇所處時代是魏晉南北朝,山水畫發(fā)展處于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萌芽階段,同時期及后世的著錄并未見張僧繇名下有類似《秋江晚渡圖》題名的作品;到了明代張?zhí)╇A時期,忽然出現(xiàn)了一幅歸名為張僧繇的《秋江晚渡圖》,但因流傳無序,值得質(zhì)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之子部二十四《藝術(shù)類存目》中也曾言:“泰階……家有寶繪樓,自言多得名畫真跡,操論甚高。然如曹不興畫,據(jù)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已僅見其一龍首,不知泰階何緣得其《海戍圖》。又顧愷之、陸探微、展子虔、張僧繇,卷軸累累,皆前古之所未睹,其閻立本、吳道元、王維、李思訓、鄭虔諸人,以朝代相次,僅廁名第六、七卷中,幾以多而見輕矣,揆以事理,似乎不近。且所列歷代諸家跋語,如出一手,亦復可疑也。”[13]其中“然如曹不興畫,據(jù)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已僅見其一龍首,不知泰階何緣得其《海戍圖》”所言與《寶繪錄》載張僧繇的《秋江晚渡圖》都可以說明,《寶繪錄》記載張?zhí)╇A收藏的魏晉南北朝繪畫作品都極有可能為偽作。
張?zhí)╇A的另一著作——詩集《北征小草》收錄了他大量出游的詩篇,詩題中含“游”字的就有《游浄業(yè)寺西草堂》《游虎丘用清遠道人韻》《游虎丘因訪靜僧》《游仙行》《送人再游京師》《游五龍山》《游碧云寺用題韻》《游萬笏山》《游錫山園亭》《游浄業(yè)寺蓮華池亭用壁間韻》《春游》等篇。在出游的過程中,張?zhí)╇A注重搜集各地的碑文石刻、摹搨收藏。卷二詩云:“下馬歇長林,遺碑近前讀。趙宋多名流,詞源湧百斛。仆夫亟伸紙,摹取藏諸匱。”卷八出現(xiàn)了“至鹿泉,遣二仆摹榻本愿寺古碑時,因大雪,二仆憊甚幾不能從” 的語句。[8]而從《寶繪錄序》的介紹來看,張?zhí)╇A在上黨任職時對關(guān)中的“長碑短碣”多有關(guān)注:“茲地在漢唐時逼近畿輔,長碑短碣,在在有之,而關(guān)中尤稱淵藪;計所褒(饒玉成校本作“裒”)集,無慮數(shù)千卷,大抵差不及趙明誠,而遠過歐陽永叔,心良苦矣;使李易安更生,當不以駔儉相呼。意欲編次成帙,號金石錄,擬先分儒、釋、道三宗,而后為碑記、為墓銘、為詩文、為題識各若干卷,次第列之,其中欲以唐文宗所刻十三經(jīng)為儒,以燕山所刻石經(jīng)為釋。而此經(jīng)向秘,石洞不便摹榻,非費數(shù)千金,歷十年不可。余將老矣,姑且置之?!雹俅硕尾捎妹鞒绲澘瘫?,內(nèi)容與清饒玉成校本相校對??磥恚瑥?zhí)╇A本欲仿宋代趙明誠、李清照編著《金石錄》,還構(gòu)思將內(nèi)容分成儒、釋、道三部分;但在實際進行中,張?zhí)╇A或許發(fā)現(xiàn)這一過程費時費力又花費極大,只得作罷。他的《寶繪錄》里也沒有關(guān)中“長碑短碣”的內(nèi)容。
《寶繪錄》宣稱:“六朝及唐遺跡甚少,錄中所載已得八九,至于宋元真跡海內(nèi)留傳尚多,不能遍集,姑存一二,以當嘗鼎之一臠云?!盵9]《寶繪錄》宣稱記載了流傳下來的“六朝及唐”時期的大部分作品及少量宋元時期作品,而在記載宋之前的繪畫題名之后,基本都附有“宣和御書”“宣和御筆”或“宣和印記”的字樣;《寶繪錄》卷二、卷五-九中所列繪畫幾乎全部與宣和鑒賞相關(guān),卷四、卷十一、卷十八-十九也提及了一些;《寶繪錄》中記載文同、王維、盧鴻、郭忠恕、李成、李公麟、王洽、周文矩等人的繪畫上還有徽宗御筆題跋。②《寶繪錄》中明確記載有宋徽宗趙佶親筆內(nèi)容的有:卷二《文同風篁蕭瑟圖》,卷六《王維輞川圖》、《王維高本輞川圖》,卷七《盧鴻嵩山草堂十景圖》,卷九《郭忠恕八幅》,卷十《李成畫十幅》,卷十一《李公麟諸夷職貢圖》,卷十八《王洽云山圖》,卷十九《周文矩曉妝圖》、《周文矩十美圖》?!秾毨L錄》卷六有一細節(jié)也揭示了張?zhí)╇A嘗試與宋代宮廷收藏建立聯(lián)系的努力:“至于卷首‘王維春谿捕魚圖’七字乃宋道君真跡……(余)見其遺墨甚多。故信之不疑”[9]。宋道君即宋徽宗趙佶③參見《二十四史全譯》中對宋徽宗的記載:“夏四月庚申,帝諷道箓院上章,冊己為教主道君皇帝,止于教門章疏內(nèi)用。”許嘉璐主編.二十四史全譯·宋史[M].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320.,張?zhí)╇A宣稱其有接觸趙佶諸多“遺墨”的經(jīng)歷,因此在看到“王維春谿捕魚圖”七字時,頗為自信認定其為趙佶真跡。“張?zhí)╇A自詡深諳趙佶(1082-1135)的藝術(shù)收藏之道,并煞有介事地給出其說法。在給偽托王維(669-759)繪畫作跋時,他這樣擺譜:‘蓋道君初為潞州軍節(jié)度。余在彼中,見其遺墨甚多?!?這樣一來,張?zhí)╇A與趙佶之間的文化關(guān)聯(lián)似乎就建立起來。首先,他們雖非同時代人,但卻同處一個文化地理環(huán)境之中。趙佶在登基成為徽宗皇帝(1100-1125在位)之前,曾于1098年至1100年間擔任昭德軍節(jié)度使。趙佶在北宋都城汴梁西北部駐留時,潞安是這一帶的中心區(qū)域,也保留有徽宗的遺物。其次,他們的審美趣味有相似之處。趙佶是一個藝術(shù)家、收藏家、鑒賞家,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一個帝國的統(tǒng)治者。對張?zhí)╇A而言,建立這層文化關(guān)聯(lián)的意義重大,遠甚張氏家族與王寵以及明代私家字畫收藏的關(guān)聯(lián)。”[7]
然而,《寶繪錄》中所錄畫作與《宣和畫譜》所錄卻幾未相匹;這里以顧愷之、盧鴻(《宣和畫譜》記為“盧鴻一”)為例?!缎彤嬜V》將顧愷之放在“道釋”分類的第一位,所列繪畫為《凈名居士圖》《三天女美人圖》《夏禹治水圖》《黃初平牧羊圖》《古賢圖》《春龍出蟄圖》《女史箴圖》《斫琴圖》和《牧羊圖》。[14]而《寶繪錄》中列有“宣和御筆”和“宣和御書”的有《顧愷之秋嶂橫云圖》《顧愷之瑤島仙廬圖》《顧愷之秋江晴嶂圖》,這些在《宣和畫譜》里看不到絲毫蹤影,而且從題材上看也迥異?!缎彤嬜V》卷十中收錄了盧鴻的《窠石圖》《松林會真圖》和《草堂圖》[14],其中《草堂圖》似乎與《寶繪錄》卷七所載《盧鴻嵩山草堂十景圖》題名雷同,但《宣和畫譜》所載《草堂圖》沒有標識有幾景。中國古代書畫著錄與現(xiàn)代書畫著錄不同,無法同時收錄作品的影像,即使《寶繪錄》的《盧鴻嵩山草堂十景圖》與《宣和畫譜》所載《草堂圖》名字雷同,這兩幅作品是否為同一幅仍存疑。
《寶繪錄》中有一幅與《宣和畫譜》所載同名作品——王維的《雪渡圖》,載于《宣和畫譜》卷十及《寶繪錄》卷四;按照《宣和畫譜》記載,《雪渡圖》應有三幅,而《寶繪錄》記載僅收錄一幅;《寶繪錄》記載了危素(即危太樸)對于此畫流傳的一些敘述:“向入宣和內(nèi)府,罹金人之變散出”,因戰(zhàn)亂而可能造成畫作散佚,之后《寶繪錄》又記載危素對此畫的流傳的梳理:“(右丞雪渡圖)歸于趙子固,未幾又轉(zhuǎn)入?yún)情T宋子虛。子虛與余有忘年之好,以厚直購之,遂得屬余?!盵9]按照《寶繪錄》的記載,《雪渡圖》從宣和內(nèi)府到趙子固,再到吳門宋子虛,最后歸于張?zhí)╇A,這樣的收藏線索會引導讀者覺得《寶繪錄》中所載《雪渡圖》的流傳有序。這里存在兩種可能:一,張?zhí)╇A或許曾經(jīng)真的收藏過《雪渡圖》,但是由于此書之謬,錯偽百出,使得后世研究者接受這點比較難;二,張?zhí)╇A在《寶繪錄》中可能偽造了危太樸的一段文字,來誤導時人。此外,《寶繪錄》記載此畫后黃公望的一段題跋也有問題:“右丞筆人世罕傳,即宣和內(nèi)府未過五六,此雪渡其一也。迄今三百載而復歸之太樸先生,誠可謂奇遇矣……”[9]按照《寶繪錄》記載黃公望的說法,即使是宣和內(nèi)府所藏王維繪畫也不過五六幅,然而在《宣和畫譜》卷十中卻有“(王維)今御府所藏一百二十有六”的記載并附每一幅畫卷的名稱,其中《十六羅漢圖》就有四十八幅,山水畫也約有四十幅左右。[14]中國古代書畫著錄《宣和畫譜》目前來看是較為可信的一部著錄,以《宣和畫譜》為參照物,《寶繪錄》里面細節(jié)的不可靠之處多不可數(shù)。
《寶繪錄》中還記載了張?zhí)╇A的題跋約三十余條,其中標注出時間的僅有十四條,且時間集中在1631年、1633年和1634年。除了1633年和1634年各有一條題跋外,其余均為1631年的題跋,分別記錄于卷四《四朝合璧》、卷六《王右丞雪谿圖》《王維春溪捕魚圖》《王摩詰江干秋霽圖》《王維輞川圖》、卷十六《高方山卷》《趙仲穆秋山訪隱圖》、卷十七《曹云西為陶九成八幅》、卷十八《盛子昭為瑩之畫山水長卷》《王孟端仿倪云林十幅》《李管丘真跡》、卷二十《黃子久為危太樸四幅》《雪谿喚渡》之后;據(jù)《北征小草》及《寶繪錄》載,1631年,對張?zhí)╇A而言十分特別,首先他已從上黨卸任回家①張?zhí)╇A《北征小草》中載“庚午之歲,余自上黨旋里”,“庚午之歲”指1630年。,其次又筑成了寶繪樓,這個時期他寫下十余條題跋,幾乎占據(jù)他有時間記載的題跋的全部內(nèi)容;《寶繪錄》卷十七《曹云西為陶九成八幅》后的跋提到:“歲辛未裝潢甫畢,予適有括蒼之役”,即同年又赴括蒼(今浙江境內(nèi))任職[9],所以1631年成了張?zhí)╇A在上黨之任與括蒼之任中間的賦閑期,因此可以揭示,張?zhí)╇A正是在這一時期活躍于著《寶繪錄》這樣一部書。
張?zhí)╇A的曾祖張鶚翼很有名氣?!谤樢?,字習之,號須野,由進士歷官貴州巡撫,晚號晚林居士?!盵15]根據(jù)《〈崇禎〉松江府志》記載,張鶚翼是明嘉靖二十年(1541年)辛丑科進士。他起先為兵部職方司主事,后改為吏部稽勛司主事、文選郎中,不久升為太常少卿、通政司右通政,后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他對自己身份的表述為“賜進士出身、中憲大夫、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奉,敕巡撫貴州等處地方提督軍務、前南京通政司右通政、翰林院提督四夷館太常寺少卿、云間張鶚翼”[16]。張鶚翼曾守山海關(guān),在赴任貴州途中還與賊寇正面抗衡,不乏軍事經(jīng)歷。在文學上,張鶚翼同樣有造詣,著有《答郡守論民瘼書》《須野集》《易說辯訛》等,可謂文武雙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有張鶚翼校正的《全唐詩話》,書首有張鶚翼序言:“《全唐詩話》,宋尤文簡公所錄諸名家詩也。始自貞觀,迄于龍紀,上下二百年余。淑芳藝苑說者以慱洽許之,余獨喜其說詩也。約而旨詳而有體,而廟堂之賡和暨夫孝節(jié)忠規(guī),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可以存風雅于當季,昭勸戒于后世,而僅以慱洽稱者,淺乎觀矣?!盵16]《千頃堂書目》中還有“張鶚翼中丞詩選六卷”[17]的書目記載,可惜到目前為止,筆者并未查閱到張鶚翼《中丞詩選》六卷的全本內(nèi)容。
清代貢生秦榮光在《上??h竹枝詞·里巷》中記載:“縣前街直向西行,有弄因張撫院名。舊宅改為小天竺,北張家弄志分明。北張家弄,在三牌樓西,以張鶚翼得名?!盵15]如今,上海三牌樓西仍保留著北張家弄的街名,可見張鶚翼曾經(jīng)的影響。其后,張鶚翼兒子、張?zhí)╇A祖父張秉介(字子石)被推舉孝義,名字見于明史:“孝弟之行,雖曰天性,豈不賴有教化哉。自圣賢之道明,誼辟英君莫不汲汲以厚人倫、敦行義為正風俗之首務?!嘣茣?,臚其姓氏如左?!靻㈤g,則有……上海張秉介”[18]。《〈崇禎〉松江府志》中記錄了其生平:“張秉介,字子石,中丞公鶚翼之季子也。少警敏性,尤至孝定,省兩親雖酷暑不解帶。適中丞公構(gòu)疾,中夜祈禱,愿以身代不起,舉身自擲,擗踴無筭,猶于室中設(shè)奠,據(jù)床微作拜跪狀,嬰嬰若兒啼,有氣而無聲,未幾亦卒,年二十有九。天啟初孫泰階手錄遺事,疏聞于朝,奉旨下部,遂有建坊之命,凡歷五十余年,而公論獲伸稱盛事云?!盵19]張秉介雖未任官職,但因篤行孝義,死后頗受褒獎,享受在當?shù)亟ǚ粋髡b的榮譽。建坊的工程歷時五十多年,這無疑也是張氏一族的榮耀。
到了張?zhí)╇A,他自然也希望再創(chuàng)曾祖時的輝煌,勤學詩書,期待考取功名,為家族添光。張?zhí)╇A幼年即愛讀書,《北征小草》自序里提到:“笥中有稗官雜說轍取閱之,數(shù)日而稗官盡。又有各國朝秦漢以下諸史書,間多病缺失飲而存若不下萬卷,日可進十余卷,兩閱月而史書亦盡?!盵8]《憶昔》一詩中也提到其遠離市井,潛心悟?qū)W的狀態(tài)。②《憶昔》原文為:“憶余懷雅尚,僻處青山磯。采蒤供晨爨,編蘿當涼幃。高松蔭落落,綠蔓看菲菲。心曠清劇夢,俗遠謝塵羈。自許堪學道,玄理其庶幾。兩載游都邑,境地與心違。麋鹿畏投籠,猿鶴虛嘆扉。疾馳意激越,擾鋻神紛飛。礕若馬行淖,蹶多完者希。孜孜謹衙轡,可度羊腸崎?!睆?zhí)╇A受其曾祖父影響,對詩賦也頗有天賦,十三歲即作《琵琶賦》①《北征小草》中 《琵琶賦》題目下有“十三歲作”的記錄。。這一情況記錄在《琵琶賦》結(jié)尾:“余嘗憶幼時,有琵琶秋懷悼亡諸賦,俄皆散佚人間,不可復得。庚午之歲,余自上黨旋里,偶聞治若唐君處尚有副本,亟命子墨抄錄,置之簡端,屈指散去之期,業(yè)已三十余年,一且獲之,不勝劍合之幸,而余作則竟付之逝波矣,可勝慨哉”[8]。不僅是詩賦,鑒定法書名畫也是張?zhí)╇A的興趣所在,《寶繪錄》序中說道:“從來博古家如彝鼎珍異諸物,皆可按質(zhì)而索,揣象而得也,惟法書名畫,疑似相若,歷(饒玉成校本作“昭”)代名碑源流難究,雖具眼者,不免魚目之混,蓋難言之矣。余為童時,酷嗜此道,稍能別識一二?!雹诖硕尾捎妹鞒绲澘瘫?,內(nèi)容與清饒玉成校本相校對。陳繼儒在《北征小草》序中言:“往爰平張公入佘山訪余,望之如神仙中人……此君甘露生于須眉,森雷發(fā)于招顧,騰懷而上不遠矣。”[8]根據(jù)《北征小草》一書中陳繼儒的序,張?zhí)╇A曾入佘山拜訪陳繼儒,陳繼儒對其印象頗好。③洪再新在其論文中也道:“However, Tung’s closest friend was Ch’en Ch’i-ju, with whom Chang T’ai-chiehkept in touch through their lifetimes, for all three men were of the Sung-chiang gentry society. T’ai-chieh once owned a cottage in Mt.She-shan佘山 where Ch‘en Ch’i-ju resided as a noted recluse. ”“董其昌是陳繼儒的至友,而張?zhí)╇A也與陳繼儒有終生的交往,這三人同屬于松江的士紳階層。張?zhí)╇A曾在佘山有一處房產(chǎn),陳繼儒也于此隱居?!盵7]
然而,張?zhí)╇A初入仕途之時正處明神宗執(zhí)政末期,此時的明王朝已是風雨飄搖,《明史》也認為明朝的衰敗自此而始。④參見《二十四史全譯》中評價:“故論者謂明之亡,實亡于神宗,豈不諒歟?!?許嘉璐 主編. 二十四史全譯·明史[M]. 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232.廟堂之上,政見的分歧與爭論轉(zhuǎn)變?yōu)辄h爭之亂,新興發(fā)展的商業(yè)模式與舊有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矛盾也日益激化;江湖之遠,由努爾哈赤建立的“大金”朝對關(guān)內(nèi)蠢蠢欲動,農(nóng)民起義的騷動也逐漸醞釀。這些不安定的因素在張?zhí)╇A為官乃至卸任歸寧的后半生里都是有增無減,他所要面對的是一個人心浮動、動蕩不安的明末社會。據(jù)《〈崇禎〉松江府志》卷三十四記載,張?zhí)╇A中己未科進士(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官至刑部主事、潞安知府。《北征小草》里收錄了其任職之后的心態(tài)歷程,如《言志》兩首:“少時慷慨有大志,中年百折多數(shù)奇。因此一生竟潦倒,東隅不遂悲崦嵫。五湖煙光白淼淼,隨波上下聊委蛇?;私笃诩奈锿?,落魄寧為世綱拘?!薄吧贂r骨干本不立,妄信神仙在絕粒。從來懶散復癡頑,誰知仕宦百憂集。人生俯仰貴適志,騏驥哪能受拘縶。修途促景徒茫茫,躑躅吁嗟更何及?!盵8]其中,“少時慷慨有大志,中年百折多數(shù)奇。因此一生竟潦倒,東隅不遂悲崦嵫?!眱删涠嗌儆悬c懷才不遇,前路茫茫,仕途不盡如人意的意味。
張?zhí)╇A為官之時的具體情況目前較難知曉,惟《乾隆潞安府志》中的內(nèi)容能窺其一二,卷十七政績篇中記載:“張?zhí)╇A,上海進士,天啟間潞安知府;敷政寬和,然能自守,不為不義屈;有中官乘傳過上黨,氣焰甚熾,監(jiān)司以下俱郊迎,泰階惟遣人投刺而已,中官雖甚恚,卒不能加害。”[20]由此來看,張?zhí)╇A初為官時尚有氣節(jié),不屑于隨波逐流、諂媚于人,因此有可能得罪他人,也許這也是其“仕宦百憂集”的原因之一;仕途之外,張?zhí)╇A還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紛擾;由現(xiàn)有的資料來看,張?zhí)╇A雖未有像其曾祖一樣帶兵伐寇的經(jīng)歷,但也目睹身邊戰(zhàn)事,對滿族的侵擾多有體會?!吨煜馁x》序?qū)懙溃骸凹核仁锥?629年),余從上黨東還,曾未逾月而奴虜闌入,即全晉亦有震鄰之懼焉。余方棲遷閭里,歷春及夏,雖目擊時事,忠憤莫抒,而兀坐空齋,較多暇日,其殆以不材而得全者耶。撫景憂時,百感交集,為作朱夏賦?!薄侗闭餍〔荨肪硎挥州d:“己巳十月,奴從喜峰入口進薄都城,次歲東犯廬龍,時都門晝閉已三閱月矣。”“狡虜縱橫踐碣山,經(jīng)旬索戰(zhàn)未曾還。南來驛使銅符急,北望神州鐵騎環(huán)。廟筭十年稽掃穴,夷氛今日轉(zhuǎn)窺關(guān)。國讎未雪心逾壯,碌碌林棲鬢已斑。時余未赴新任?!盵8]張?zhí)╇A憤恨外敵來犯,但空有愛國之情卻無力報效,很是無奈。
從接受史角度看,《四庫》館臣等將此書歸為資料來源不可靠的偽作,后世也有一些學者指出此書之謬,貽誤后世,甚至到當代,洪再新就指出,香港一位收藏家陳仁濤于1955年曾見到兩件附有張?zhí)╇A題跋的山水畫,被帶到美國后又轉(zhuǎn)赴香港。清代厲鶚的《南宋院畫錄卷》曾在引用《寶繪錄》資料的基礎(chǔ)上編著,國圖藏乾隆二十八知不足齋版《南宋院畫錄卷》,卷末有“乾隆癸未秋從樊榭山房稿本清出”一段話,之后另起一行有鮑廷博(1728)⑤《南宋院畫錄》的鮑氏知不足齋抄本的題跋作者鮑廷博(1728—1814),家世殷富,巨金求購宋元書籍。名其室為“知不足齋”。其藏書來源,一是搜購,二是抄錄;例如此版本的《南宋院畫錄卷》就是鮑廷博從樊榭山房借來抄錄的,其與江浙一帶著名藏書家頻繁交往,互相借抄,并廣錄先人后哲所遺手稿,將孤本、善本輯成《知不足齋叢書》計30集,《南宋院畫錄》知不足齋抄本成于康熙六十年(1721),《南宋院畫錄》主要版本有:1.乾隆二十八年(1763)鮑氏知不足齋抄本(國圖)按:此本錄自稿本,卷末有“乾隆癸未秋從樊榭山房稿本清出”一段話,之后另起一行有鮑廷博跋。2.清抄本〈(上圖、中央民族大學)。3.《四庫全書》本4.《武林掌故叢編》本等。跋:“樊榭先生抄撮古書,往往以意刪削,如此書中所引《六研齋筆記》《寶繪錄》之類,是已重抄清本必須元書對過不可草草?!笨梢?,此書對后世的影響甚大。
此書編著的目的,后世學者也進行了探究,《萬卷精華樓藏書記卷八十七》談《寶繪錄二十卷》:“泰階字爰平,上海人。其家有寶繪樓,多藏名畫,故為是錄。昔米庵著《書畫舫》,以目睹的見聞,考究逼真者為據(jù),故其書足重。此錄徒夸富藏,真贗莫辨,證之諸書,多前人所未睹,不足據(jù)也。”“其家有寶繪樓,多藏名畫,故為是錄。”[21]此段說明,《寶繪錄》因為張?zhí)╇A家的寶繪樓而編寫的;清代梁章鉅在《浪跡叢談》中也說:“刻為《寶繪錄》,凡二十卷,自六朝至元、明,無家不備。宋以前諸圖,皆雜綴趙松雪、俞紫芝、鄧善之、柯丹邱、黃大癡、吳仲圭、王叔明、袁海叟十數(shù)人題識,終以文衡山,而不雜他人,覽之足以發(fā)笑,豈先流布其書,后乃以偽畫出售,希得厚值耶?”[10]其中“覽之足以發(fā)笑,豈先流布其書,后乃以偽畫出售,希得厚值耶”,這段話欲說明張?zhí)╇A為了將自家寶繪樓所藏之偽畫增值推銷出去而編著《寶繪錄》。古代著錄記載書畫作品,多是用文字記載畫作的一些情況,并無圖像可以比對,這樣就給按書售假制造了很多機會;而且在明中后期畫學著書領(lǐng)域存在著一種“集體無意識”,即著書上的私意粗率、缺乏必要的嚴謹性。以上種種因素匯成“合力”,成為張?zhí)╇A編著《寶繪錄》的動機及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