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亞豪
阿魯小寶溺亡的消息自上海傳來的那天傍晚,陰雨下個不停。八月初,晝長夜短,七點半的時侯,白天還留有一截小小的尾巴。阿務胖胖把牲口趕進圈里,剛進屋,電話就來了。愣了一陣,隨即痛哭。大家聞迅而來,女的圍著胖胖瑪嘎拖著彝腔哀哭,男人們一臉凝重地商討辦喪事誼。上個月,一只烏鴉停在阿務胖胖家高高的煙囪上叫了好一陣子。他用石子擲,飛走了。問過鄰村的畢摩,說是兇兆。阿務胖胖打算做一場法事的,但被耽擱了。他未滿十歲的侄子被人砍殺在溪水邊,尸首支離破碎,縫了一天才還原全尸下葬。當?shù)卣鰟恿巳烤?,在茂密的林子里搜捕兇手,一個星期后才緝拿歸案。阿務胖胖以為烏鴉預示的兇兆即是指此次禍事,也就不再去想法事了。哪知禍不單行啊。眼下最要命的問題是如何想辦法去上海把兒子接回家。
大屋基歷來封閉傳統(tǒng),打工熱興起后,一些年輕人沿著光芒山腳崎嶇的小路涌向中國沿海開放城市。阿魯小寶剛滿二十歲,三年前初中畢業(yè)便加入到了打工者的隊伍中。我沒有見過阿魯小寶,他父親阿務胖胖,我也只見過三四次。妻子的老家在大屋基,和阿務胖胖家鄰居幾十年,兩家沒有吵過一句嘴。我們結(jié)婚不過兩年時間,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回去小住幾日。阿務胖胖并不胖,也不魁梧,但長得厚實。話不多,見誰都不客套迎合,但極少的問候語中透著坦誠。他是農(nóng)村里那種正派務實,重義守諾的好人。這種人往往傳統(tǒng)保守,深受道德律的束縛,寧愿損己利人也絕不肯損人利己。高寒地區(qū),農(nóng)作物只有洋芋、苦蕎和燕麥。產(chǎn)量低,僅能糊口。每年賣幾只自家養(yǎng)的土雞和高原豬,有些年份,牛馬下崽了,養(yǎng)一養(yǎng)也能賣一頭牛,一匹馬駒。這便是全部的收入來源。村里的年輕人出去打工賺了錢,蓋起了新房,還有一些人已經(jīng)遷到城郊安家落戶了。阿務胖胖不眼紅,不著急,也不愿隨大流去打工。他不識字,到了外面怕聽不懂漢話。他也離不開土地,怕沒人侍候莊稼。
已是午夜,雨越下越大了,間或伴有轟隆的雷鳴。雨點垂擊著屋瓦,叮叮地響。在一盞昏暗的吊燈下,大家圍在火塘邊沉默不語?;鹕鄵u曳間,照亮了經(jīng)煙熏火燎而黑不溜秋的土坯墻。最終決定,二弟阿支小渣家拿出一萬元,小妹佳薩阿力家拿出一萬元,阿務胖胖家沒有積蓄,準備賣掉那頭唯一的耕牛,湊足近三萬塊錢,帶上八九個人,于第二天早上趕往昆明,再乘飛機直抵上海。
一直以來,阿務胖胖不知道兒子所在的城市在哪里,在光芒山大屋基的東邊、南邊、西邊還是北邊?他的腦中完全沒有中國地理概念。他的女人問他上海在哪里,他就說在天邊,或者說是在大海的上邊。上海,上海,不就是在大海的上邊嗎?上海很大,很繁華。遠遠超出阿務胖胖想象力的極限。他簡直不會挪腳了。他的侄女在外地打工,預先趕到上海,接他們?nèi)ヌ介g看阿魯小寶。冷,寒氣侵骨,阿務胖胖從來沒有見兒子這么白、這么胖過。他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難過的感覺。有一瞬間,他甚至奇怪兒子何以在冰天雪地里睡大覺。他想抓住什么東西把這個大白天睡懶覺的小子抽醒,就像在家里,兒子不聽話時,就抓起樹枝抽屁股。他的侄女攙扶著他走了出來。大家去了阿魯小寶的工廠,老板說阿魯小寶幾天前已經(jīng)辭職了,而且是自己去戶外游泳導致溺水而亡。對于他的死,工廠一概不負責任。大家要讓阿務胖胖住在工廠門口,叫老板看著辦。老板說他要請法院裁決。阿務胖胖叫那八個跟他一起來的親戚回旅店,自個兒蹲在工廠門口等老板回話。上海又下雨了,對面的高樓閃爍著霓虹,一點點往天空中刺去,又緩緩向人壓迫過來。汽車飛馳而過,濺起一陣陣泥水。當警察把阿務胖胖揪上警車時,他掏出磚頭般的金立手機看了看,正好深夜十點整。
在一個高高的陡坡上,阿務胖胖看見殯儀館旁邊的樹木濃綠發(fā)黑,野花艷麗,散發(fā)出一種陰森的鬼氣。把尸體帶回寧蒗焚燒已經(jīng)不可能了,可以租車,但費用太貴。他沒有進焚尸間,叫人把骨灰?guī)С鰜怼0Ⅳ斝毜钠ぐ镞€有一沓鈔票,阿務胖胖說,一起燒了吧。兒子客死在千里萬里之外的異鄉(xiāng),沒有畢摩誦唱《指路經(jīng)》引他去祖界。他的身體、他的靈魂都回不到大屋基去了。阿務胖胖說,真沒想到老板會報警,更渾蛋的是,警察和法律都向著老板。那么大個老板,即便沒有責任,給個幾千塊喪葬費能咋的。還不如咱們農(nóng)村人,真他娘的沒人情味。大家都勸阿務胖胖再去鬧一鬧。阿務胖胖說,上海這地方,天氣冷,法律冷,人心也冷,咱們回去吧。于是大家?guī)еⅣ斝毜墓腔一貋砹恕?/p>
我是在進校第三年才搬進現(xiàn)在這間宿舍的。在此之前我還搬過一次家,那是我入校后的第二年,我從即將拆建的老宿舍樓里搬到學生宿舍樓。底樓住學生,二至四樓住教師。我在那間宿舍里換過三位舍友,其中一位與我住了一年,第二年便調(diào)到縣城去了。接著來了一位代課老師,姓楊,本地人,住了一個學期,去參加教師應聘考試,考上了,去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任教了。他耿直,心腸熱,極好相處。我去街上吃米錢,吃完才發(fā)現(xiàn)沒帶錢,他在上課,二話沒說,撂下學生跑下街來為我付錢。他走的那天,我與一位同事帶他吃午飯,運他的行李到他家便回來了。頭幾個月,我們還有聯(lián)系,之后就斷了音信,彼此忘卻了。接著來了一位老教師,與我同姓,當屬本族宗親,他安了鋪子,但神龍見首不見尾,總不見他歸寢,神秘得很。他的鋪子空了兩個月,其間我的小堂弟跟我到戰(zhàn)河上學,他住班級宿舍,周末也到我的宿舍來擠擠,正好舍友不在,堂弟就鳩占鵲巢,占了便宜了。久而久之,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舍友的鋪蓋卷走了,堂弟搬了進來。
我住在三樓,提水倒也方便,隨便喊住一名學生,扔給他一個水桶就行,學生不會拒絕為老師提水。但上廁所可就麻煩了,總不能讓學生替你解決吧?沒人代勞,只好一趟一趟地從三樓跑下來,往廁所里趕。不可多食,也不可多飲,更不可腹瀉,否則光是跑廁所都能把人累夠嗆。倘若是在冬日夜間,那就更折騰人了,半夜醒來,腹痛難耐,套上短褲,靸著拖鞋往廁所趕,在陰冷的廁所內(nèi),寒風一吹,兩股戰(zhàn)戰(zhàn)地蹲著,惡臭味直往人臉上撲,簡直生不如死。我上語文課,早讀課極多。好不容易挨到某個可以睡懶覺的早晨,本想享受一下難得的偷懶時光,晨間恍惚身在夢中,耳邊鈴聲叮叮當當,驚出一聲冷汗,掀開棉被立起來,才記起今天沒有早讀課,松一口氣,卻還不放心,開燈看課程表,再躺回被窩里。這一驚,再也無心睡眠了。余光中說電話鈴聲是現(xiàn)代人的催魂鈴,我對電話鈴聲并不太敏感,但對于上課鈴聲卻有著病態(tài)的畏懼。從小到大被它折磨了幾十年,今后由于職業(yè)的原因,注定要被它繼續(xù)折磨下去,不知幾時方休了。
拖兒帶女的老師很多,倘若把教職工子女集中起來,足夠成立一所幼兒園了。每天下午,孩子們在過道里咿咿呀呀地追逐打鬧,我的隔壁,左右兩邊的同事都帶著孩子。到了夜間,嬰兒哭鬧聲穿過墻體肆無忌憚地在我的宿舍里飄蕩。一聲尖利的哭聲刺破夜空,接著,左右兩邊宿舍里,嬰兒的哭聲互為感染,此起彼伏。夜游的野貓發(fā)情了,在樓下的墻根互相追逐,也發(fā)出一陣陣嬰兒嗚咽般的聲音。隔壁宿舍的楊老師很懶,他會把孩子拴在床腳上,任由其在屋里亂爬,自己在一旁弄手機。小家伙挺機靈的,就是長得磕磣,眼睛瞇成一條縫,塌鼻梁,鼻翼如兩點隨意敷上去的小泥巴,嘴唇裂到了耳根,顯得極醒目。第二年,小家伙能走路了,夜間哭鬧少了些。他常常來我的宿舍串門,我給他選讀過幾節(jié)圣埃克蘇佩里的《小王子》,他聽得入迷,卻不知道他聽得懂故事的內(nèi)容么?今年,他大約去上幼兒園小班了,沒有跟楊老師來學校。我再也沒見過他了。
春天到來的時候,塔爾波忍山上還有大量積雪,風一吹,冷颼颼的。下過一場小雨,柳樹開始抽芽了。我搬了家。學校新建了一套公租房,一些老師搬了進去,他們原先居住的周轉(zhuǎn)房空了出來。我不愿再和學生住在一棟樓里,衛(wèi)生條件不好,也不方便。我雖斯文,偶爾喝高了,也難免囂張跋扈。打人倒不敢,就是說話大聲。夜深人靜時,再小的動靜,聲音都會被成倍地放大。影響了學生休息,翌日常?;诤?。如今可以住到教師周轉(zhuǎn)房,再也不用擔心打擾到學生了。我的一應生活用具皆從簡,就是書籍多一點,搬起來有困難,只好請了幾位學生幫忙。我搬到二樓最左邊的宿舍內(nèi),置了兩車床,把小堂弟接了過來,中間擺一條課桌,用來擺放常讀的書籍。我之所以要將小堂弟接來與我同住,是想為他營造一個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同時也可以給予他必要的輔導。那小子是個極不安分的家伙,不看嚴點怕要學壞。但我終究沒有給他太多的輔導,我真是自私的人,我一心埋頭閱讀與寫東西,沒有把必要的課余時間分給他一點。他最終還是被淘汰在了高中大門之外。
我生性沉悶,不喜應酬,不善交際。與我做舍友大約是件極其無趣的事。整天說不上幾句話,晚上入睡前,我才偶爾與舍友交談幾分鐘,除此之外,我希望安安靜靜地閱讀與寫作,不想被過多地打擾。我那時甚至覺得我可以營造一個自足的內(nèi)心世界,根本無需通過外部環(huán)境來確證自己的存在,因此我想一個人住,只不過條件不允許罷了。認識了幾個樂觀的同事后,經(jīng)常跟著他們吃酒談天,打撲克,又一起運動,一年之后,我變開朗了許多?!笆朗露疵鹘詫W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迂腐的書呆子最是可悲,寫作寫到走火入魔真是人生的大悲哀。這些年,我了解了太多被文學整廢的家伙。我分明看到文學這玩意兒也只能抱著玩玩兒的心態(tài)。玩好玩不好,多半取決于天分。何必非要把自己弄瘋不可呢?多沒勁!
冬天了,戰(zhàn)河又開始降雪了。戶外正飄著雪花呢!我們圍在電火爐旁閑話。我的女兒還不能說話,她裹得像粽子一樣,只露出一雙小小的手握在媽媽的手心里?;馉t上烤著洋芋,我泡了一杯茶,聽見晚自習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女兒哭鬧了一會兒,已經(jīng)躺在媽媽的懷里睡著了。妻子剝開一枚洋芋,霧氣氤氳了她的臉。我真沒想到,這間冰冷的職工宿舍也會有充滿人氣兒的時候。在此之前,我一直把它當作客居之所,就像旅途中陌生而冷漠的客棧。妻子和女兒的到來使它一下子有了家的溫暖。我本來想在縣城安頓她們的,購置了一小塊地基,正打算建屋的時候,被政府制止了,據(jù)說要征收了。我的心涼了半截,這可是我花光了積蓄,又貸了款才購下的,倘若被征收,大約是要血本無歸了。我一時覺得身陷泥淖,想抽身卻已力不從心。真的,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我其實比一粒細砂還微不足道。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注定要像蛛網(wǎng)中的小小蚊蟲,會輕易被生活網(wǎng)住并被其吞噬掉的。剛成家卻沒有了家,我總不能讓妻女四處漂流吧?我只好將她們接到了戰(zhàn)河,和我擠到那間狹小的學校教職工宿舍里來。她們來后,我的生活節(jié)奏被打亂了,仿佛死水中猛然漾開了一圈漪瀾。我不能再過上課——閱讀——寫作輪回往復的簡單的日子了。孩子的哭鬧聲使我無法享受往日那種生活。然而沒過幾天,我便學會了適應并對這種充滿柴米油鹽的生活甘之若飴起來。有一段時間,她們回老家住幾天,我反倒不適應了。
鳳凰花開滿了校園,初三的孩子們開始忙著照畢業(yè)照。中考過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將會被排斥在高中大門外,涌往中國沿海城市,成為千千萬萬打工者中的一員。我看到他們的臉還那么稚嫩,這樣的年齡,應當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繼續(xù)求學。但義務教育的法規(guī)和各種免費政策終究抵擋不住利益的誘惑。有太多學生,從進入學校開始就抱著退學打工的念頭得過且過。他們能堅持到初三畢業(yè)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實際上,他們中的一部分早已在初一,初二時就陸續(xù)退學,投入到打工的浪潮中去了。他們把所有的教科書扔進垃圾箱,歡呼慶賀自己初中畢業(yè)了。他們一臉輕松,我卻分明從中看到了一絲無奈與迷茫。但生在這個時代,誰不迷茫呢?這是一個功利主義橫行,普遍缺失人生信仰的時代。即便大學畢業(yè)了又如何?我看到成堆的大學畢業(yè)生游蕩在社會上,成為無業(yè)游民。他們不迷茫嗎?那么像我這樣的人呢?大學畢業(yè)了,也找到了工作,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后又如何呢?不是也陷入迷茫中了么?這個時代,到處都是像我這樣的“房奴”。對我們來說,活著的意義是什么?難道我們苦苦掙扎一生就是為了買一棟房子?我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太陽已經(jīng)從遠山上落了下去,只發(fā)射出一點柔和的殘光。我躺在床上,陽光正好落在我的臉上,麻酥酥的。我隨手抓過一件襯衣蓋在臉上。我覺得自己沉沉睡去,墮入無邊的暗夜中。我夢見了星空,月亮掛在天邊,很圓。月光從夜空中灑下來,柔柔的。起風了,路旁的柏樹往地上投下斑駁搖曳的碎影。我夢見自己剛查完夜,借著月光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我的妻女烤了洋芋,正守在爐火旁等我回來。
今天,一個寒雪飄零的傍晚,小白,我又想起了你。在空宗伊德村,立在我家房屋的舊址上,我看到紛紛大雪中狗尾巴草枯黃的殘軀刺破積雪,迎風瑟縮。一年年,一株株荒草荒蕪了我的記憶,一場場大雪覆蓋了我幼年時的家以及你守望了一生的小窩。我看不見歸圈的牛羊,看不見屋頂?shù)拇稛?,只看見漫天簌簌的飄雪。村莊闃靜,我聽不見牛哞聲,犬吠聲和雞鳴聲,只有寒鴉掠過蒼白的天空,留下一陣哀鳴,恍惚飄渺,消逝在寒風中。
小白,那一年,春寒料峭的時候,你來了,雪還沒有完全消融盡,但杜梨樹開花了,柳樹抽芽了。也是傍晚,你歪著小小的身軀,耷拉著耳朵,怯生生地躺在父親的披氈里不肯出來。火塘驅(qū)散了屋里的寒氣,費了老大勁兒,我們看見你通身雪白,如一個尚不更事的小嬰兒,搖頭晃腦地從地上立起身來打量著周圍,滿眼的天真與惶惑?!熬徒行“装伞保赣H說。我們都覺得貼切,從此就這么叫開了。在磨房旁搭了一個小窩,那兒就是你的家。我曾聽到你的叫聲在寒夜里飄蕩,拖著一聲聲嘶啞的尾音,稚嫩,虛弱,夾雜著驚懼與委屈。從萬桃村到空宗伊德,從大姨娘家枯黃的燕麥桔梗堆里,那只瘦弱的母狗旁,到萬格火普之外一個陌生的小窩,我想你多少會有些不適應。冷風呼嘯的夜晚,我總會想象你蜷縮在竹筐搭建的小屋內(nèi)瑟瑟發(fā)抖的可憐模祥。我想起身給你披一件舊披氈,幫你擋住寒風的侵襲,但天黑著呢,我不敢走到屋外去。在窗戶旁,我探著腦袋往屋外窺望,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只有滿天的星斗閃閃爍爍。
飄舞的雪花中,我登上一塊小土坡。我知道,就在我的腳下,正有無數(shù)條小路往戶外輻射,每條小路上都有我們的腳印。我恍惚看見你正在撅著尾巴,蹦著后腿,圍著我打轉(zhuǎn)撒歡。那時沒有白雪,沒有寒風,洋芋花開得正燦爛,路邊盡是青褐的山石,蒲公英長在石縫間,開著淡黃色的小花朵。我的懷里抱著綿羊羔子,穿過戶外的山路。溫暖的陽光瀉在松林間,漏下斑駁搖曳的碎影,布谷鳥一聲聲地叫著。祖父醉臥在一棵索瑪花下,溪水嘩啦啦流。我解下披氈,舀一碗溪水,兌著燕麥粉喝。一種清涼馥郁的芬芳彌漫舌尖。小白,你蹲在我眼前,不住地吐著長長的舌頭。我把燕麥粉搓成粑粑放在手心里伸到你面前,你的鼻息觸到我的手掌,我撫摸著你的頭頂,你竟一下子躥到我懷里來了。
秋天了,苦蕎黃了,燕麥白了。小白,我要去上學了。我已經(jīng)過了上學的年齡,再過一個冬天,你也到了能夠看家護院的時候。小白,每一天早晨和傍晚,我們一前一后穿行在屋后的冷杉林里。林子很密,中間的小路上落滿了枯葉,上邊鳥糞點點。我看見松鼠迅速從一棵冷杉樹上跳下來,躥進左邊的林子里不見了。你從我身后沖出來,昂著頭,豎著耳朵往松鼠跑過的方向望了望,扯著嗓門叫了幾聲,低頭在枯葉上聞了聞,回到我身邊拿腦袋蹭我的褲腳。白天的時間很漫長,你不能進入校園里,只能在校外的墻角根下躺著。下課后,我就去看你,你總是從墻角的陰影里站起來,搖著尾巴朝我走過來。午后,我把大半個從家里帶來的蕎粑粑掰給你,便攬著你的背靠著墻根睡著了。我們回家時已近黃昏,天邊蕩漾著火紅的晚霞,附近的林子也被染紅了。我們披著夕陽回到家,天邊已有暗云。我不敢一個人走山路,可是小白,有你在我身旁,我什么都不怕。
新年到了,你的脖子上多了一副沉沉的鐵鏈。你來的時候,我們都是小孩子,第二年,我仍然是個小孩,可你卻已經(jīng)長大了。成長總要付出代價的,從此,我將被圍困于校園,而你將被禁囿于我家那個小小的園壩內(nèi),寒來暑往,或怒目狂吠,或搖尾乞憐。你再也不能到戶外去了,你一生的活動范圍就是你的窩棚外那一小塊地了。我在校園內(nèi)結(jié)識了許多小朋友,我們村上學的伙伴也多了起來。小白,我不再需要你的陪伴了。放學回到家,你拖著脖子上的鐵鏈,跑到我跟前套近乎??墒牵覞u漸嫌你臟了。你朝我跑來,我抬起手嚇唬你,企圖把你趕跑,可你不識相,還是興高采烈地朝我跑來,我隨手拾起一根柴禾狠狠地抽了你。你哀鳴一聲,嘴里發(fā)出“咝咝”聲,悻悻地退回到了你的小屋內(nèi)。你并不長記性,此后每一天,你總是企圖向我靠近,卻總是挨我的揍。你漸漸變得令人厭惡了,有事沒事總要大聲叫喚。有一回喂豬食時,你圍著我瞎轉(zhuǎn)悠,鐵鏈子把我絆倒了,豬食灑了一地。我怒不可遏,拾起一塊石子朝你甩去,正好打中你的眼睛。你乖了,躲在你的窩棚里輕聲哀叫了老半天。
雪小一些了,只有一點零星的雪花在空中飛舞,我順著模糊的記憶往村口走去。在集體院壩內(nèi),我看到當年我們一家搬離村子時走過的小路。
小白,那個陽光燦爛,處處蟲鳴的夏天的午后。我們要到一個遙遠的村子里去安家了。那兒桃花紅艷,梨花潔白,氣侯溫暖,四季如春。那兒很少下雪,沒有咆哮的朔風。倘若你和我們一起去那兒安了家,那么,你將不會在寒夜里受到冷風的侵襲了??墒俏覀兌甲吡?,你留下了。在殘垣斷壁中,我看到一只雪白的土狗神情落寞地注視著一家遠走他鄉(xiāng)的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你在我們家呆了八年,我剛剛長成少年,你卻老了。人活一天,狗活一年。我們不需要一只年邁的老狗,鄰居說你還能活幾年,我們就將你當作順手人情,送給了他家。也許,再過幾年,當你年老得已經(jīng)站不起來的時候,鄰居會按照彝家的古老習俗將你妥善安葬的。某個鳥兒歸巢的傍晚,你發(fā)現(xiàn)自己直不起腰了,鄰居家的男主人給你煮了一塊蕎粑粑,和一根頂大的肉骨頭串起來,掛在你的脖子上,用竹蔞背著你,放在野外的某個山溝里。那時,你一生的忠誠便得到了回報。然而,當我再次回到已闊別二十余年的空宗伊德村,聽人說起你的去處時,我的良心受到了刺痛。我們家搬遷后的第二個年頭,來了一伙收狗的永勝人,你和一群土狗一起被裝上車,運出了村,從此,杳無音訊。我知道永勝人是愛吃狗肉的,我也知道殺狗過程中慘不忍睹的景象。把活狗吊起來,一壺滾燙的開水從狗嘴里灌下去,立刻嘴歪眼斜,屎尿橫飛。
今天,一個寒雪飄零的傍晚,立在我家房屋的舊址上,我看到紛紛大雪中狗尾巴草枯黃的殘軀刺破積雪,迎風瑟縮,小白,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你剛到我家時天真可憐的瘦弱模樣,想起我的童年生活里,我們的相知相伴以及我對你無情無義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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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家從牦牛坪遷到空宗伊德;1999年遷到爛泥箐;2003年秋天遷到新營盤光光村。我對前兩次搬遷沒有太多清晰的印象了。但對于第三次搬遷卻記得很清楚,時令也確乎是秋天。我當時還在縣城讀小學,九月中旬的時候,一年一度的騾馬物資交流會正如火如荼地舉行。那時,環(huán)城公路和東河之間還是大片稻田,稻子收割后只留下一層短短的茬兒。田間帳篷隱天蔽日,人聲鼎沸。某個周末的午后,逛過交流會場后,我搭了一輛面包車,開往一個陌生的村莊去了。
我只知道那個村莊在新營盤鄉(xiāng),對于其具體位置卻不甚了然。車窗外,天空瓦藍,陽光刺目,一車的人都昏昏沉沉的。我看見司機點燃一根香煙,猛吸兩口,滿臉的倦意頓時隨噴薄的煙霧消散開來。在新營盤鄉(xiāng)鎮(zhèn)中心下車的時候,我一下子感覺置身于陌生的異域了。這是一個簡陋破敗的小城鎮(zhèn),當街擺滿各種小攤,普米族人,彝族人,漢族人往來穿梭,服飾不同,口音各異。問得光光村的大致方位,稍作休息,我就朝著村子趕去。
我記得那天走了許多冤枉路,傍晚時分才找到了村口。其時落日輝煌,晚風嗚咽,遠處天邊已有晚霞蕩漾開來。在一個山坡下,零星有幾戶人家錯落其間,其中支著幾個帳蓬,蓬頂飄著炊煙。那是我的父母臨時支起的。趕到家,吃過晚飯就有鄰居來我家串門了。在此之前,我家家庭殷實,盡管父親剛下崗失業(yè),家道中落,但原先畢竟是闊過的,電視沙發(fā)一應俱全。印象中,當時寧蒗剛剛興起打工熱,在農(nóng)村,沙發(fā),電視還都是稀罕的玩意兒。每天傍晚天一黑,好些鄰居備上手電筒,拉扯著小孩擠到我家臨時支起的帳篷內(nèi)看電視。其中有一家彝姓家日的鄰居,據(jù)說男主人常年在外游蕩,每天由女主人領來我家串門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小不點,男孩叫佳浪,十歲出頭的模樣,瘦弱得緊,凸顴骨,小眼睛,吸著鼻涕蟲,身子縮在一件舊披氈內(nèi),只伸出細長的脖頸往外窺望,常用細若蚊吟的聲音怯怯地應答別人的問話。
有一個周末,他的父親回村,來我家?guī)兔Υ钅疚?。后來喝多了,我扶他回家。大約是夜間十點多鐘的時候吧,我們穿過戶外的野地,夜黑魆魆的,星斗閃爍,偶爾傳來犬吠聲,顯得飄飄渺渺的。他盡說渾話,罵罵咧咧,嘴里連珠炮似地嘣出各種污言穢語。我暗自發(fā)笑,從他醉后的自言自語中可以想象,這個終年在外游蕩的陌生男人看似瀟灑不羈,其實過得并不光鮮。給我們開門的正是佳浪,他先打開用簡易木板釘制的大門,把狗拴在牛欄旁的木樁上,接著過來幫我扶他的父親。繞過農(nóng)肥堆,進入一間土坯房。屋子很幽暗,燃燒的松明搖曳著一條條火舌,忽明忽暗的?;鹕嗝鳒缰g,我恍惚看見漆黑的火塘和開裂的墻壁。松柴的香味和被褥鞋襪味相匯合,形成一種異味彌漫在屋里。佳浪去涮玻璃杯,打算給我沏茶,我謝絕了他的好意,說夜已深,沒工夫喝茶了。隨即出了門。狗叫開了,佳浪跟上來,喝住狗,跟我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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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佳浪留給我的印象雖不壞,但也不美好。他初次來我家時一副瘦弱伶仃的可憐模樣,膽兒又小,人又羞澀,簡直像一只懦弱的鵪鶉。但此番接觸使我對他頗有好感。家貧,但實誠,熱情,待人是善意的。那一年暑假,我家的房屋總算是建好了。農(nóng)忙之余,我到戶外的林地里砍枯木樁,劈開后當柴禾燒。午后的林子靜悄悄的,索瑪花開得正艷,間或傳來黑頭鴣嘹嚦的鳴叫聲。我背著枯木樁穿過林間的小路,在一塊土坡上歇息。我看見佳浪從旁邊的另一條小路上向我走來。他停在我附近,正朝我微笑呢。我們還不熟,并沒有立刻開口打招呼。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只通身火紅的血雀,用手輕輕地摩挲著。我圍了過去,問他怎么弄到的。他揚了揚掛在胸前的彈弓,說這種鳥怕生得很,一見人,老遠就躲開了,用彈弓是不成的,得用這玩意。說完攤開左手,是一副用馬尾編織的捕鳥套具。他說從發(fā)現(xiàn)鳥巢開始,再到鳥蛋孵化,他等了十幾天,又費了老大勁才利用鳥給幼仔喂食的時機將其捕捉到手。見我眼睛發(fā)亮,他什么也沒說,把那只血雀塞進我的手里。
我們接觸一多,他也就不再拘謹,話匣子終于打開了。他對野花,鳥兒,野生菌的種類及其習性了如指掌。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蒲公英可以入藥,甘草可以止咳,黃蓋傘有毒,吃多了會頭暈嘔吐。我還得知有些鳥兒長兩個頭,有些老鷹大到可以叼走小孩子,有些狗通了人性以后會開口講話??傊篱g稀奇古怪的東西,似乎沒有他不懂的。我那時總覺得他雖生在農(nóng)村,但知道的可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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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屋后有一塊大墳山,是鄰村普米人的墳地。我們在墳山的底部開辟過一塊集體院壩。前不久,回了一趟村,去后山轉(zhuǎn)悠,我發(fā)現(xiàn)那塊院壩早已荒蕪了。其間長滿了紅棘和狗尾巴草,中間被雨水沖涮出一道道溝壑。前幾年,村里整修溝渠,又把院壩鏟去填土,雨季的時候,常年被牲畜踐踏的地方坍塌了一大塊,如今院壩面積縮減了一半不說,原先的大致模樣也難以辨認了。就在院壩的下方,有著幾株大榕樹,樹下是一塊大土坡,是過路的行人休息的所在,也不知何時起,榕樹被連根拔起,山坡被鏟平,圍以荊棘,成為農(nóng)田了。但在那時,這兒可是我們的游樂園。秋收的時候,這個院壩成了場圃??嗍w,燕麥,紅腰豆都要堆放在這兒打取。我們這兒屬于兩個村子的邊界地帶,跟村子腹地的村民少有交集,直到現(xiàn)在,我還對本村村民很陌生。只有周圍的幾戶鄰居和我們常有往來。佳浪和我年紀相仿,按彝族的輩分,我還得管他叫舅呢。但我們好像從未將它當作一回事,整天沒大沒小地在一起瞎鬧。有一段時間,他母親批發(fā)了餅干糖果之類的小商品,用竹簍裝著,放在集體院壩里賣。每天守著竹簍的是佳浪,假期到了,我有事沒事總往他那兒跑。餅干倒也不敢偷食,他母親看得緊,但幾顆糖果,幾根辣條,偷吃了也無妨。那陣子,在院壩內(nèi),我們想盡了各種游戲以打發(fā)無聊的白晝。跳房子,推鐵環(huán),彈鋼珠,滑泥梯。人一多,還可以躲貓貓。天熱的時候,則擠在大榕樹下玩撲克牌。
火把節(jié)到了,找好艾草和柳枝等祭祀用品便可以去點火把了。天一黑,佳浪在墳山下叫開了。我們迫不及待地點了火把走進暗夜中。我們幾戶人家總共五六個大大小小的孩子,由佳浪領頭,舉著火把去戶外的苦蕎地里插火把。據(jù)佳浪說,這樣可以燒盡害蟲,帶來豐收。青山隱沒在濃濃的的夜色中,只隱約可見模糊的山的輪廓。蛙叫聲,蟲鳴聲,與遠處的犬吠聲交匯在一起,一浪一浪地響徹田野?;鸢巡逶诳嗍w地里,火苗隨微風搖了搖頭,隨即熄滅了,火星噴濺開來,一閃一閃的?;厝グ?,佳浪說。我們排著隊,佳浪墊后,他高舉剩余的火把給我們照路。在集體院壩內(nèi),點燃早已備好的柴禾堆,圍著篝火打跳。沒有音樂,大家都不敢開口,后來佳浪抬頭吼唱幾句,大家都來了勁,咿咿呀呀地附和起來。我們都是雛兒,佳浪可是打跳的好手,我發(fā)現(xiàn)村里有婚嫁喜事時,打跳隊伍里總少不了他。
4
2005年,我家發(fā)生了很多變化。由于搬家,父親花光了積蓄。小妹輟學,我從縣城轉(zhuǎn)到新營盤中學。我在好幾篇文章中都寫到過當時我家所面臨的窘境。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我也由此見識了一些人情冷暖,炎涼世態(tài)。如果說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也可以談所謂的成熟,我在那一年里應該是成熟了不少。新營盤中學如今增大了規(guī)模,學校也建設得漂亮多了。當年我入校時,兩棟簡陋的兩樓房兼一塊籃球場便構(gòu)成了整個校園。佳浪矮我兩屆,我初三那時,他進入新營盤中學讀初一。剛開始的時候,他很不適應中學生活,常常愁眉苦臉的。但不久就好多了,人也變得開朗起來。
周未回村得趕近一個小時的路,沒錢買吃的。我們都不敢從街上路過,怕聞到飯店里的菜香味會餓得更兇。出了校門,踅進一條山路,直接往村里進發(fā)。梨花開了又落,轉(zhuǎn)眼間果實已掛滿枝頭。佳浪跳過一叢紅棘籬笆,貓著腰爬上一棵梨樹,摘下幾顆梨子往外扔。梨兒在空中劃過一條條高高的弧線,落地,滾到我的腳邊。我趕緊拾起來,藏在書包里。我示意他該回來了,要不該被發(fā)現(xiàn)了。他右手食指搭在唇間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出聲。我看見他爬下梨樹,往一株向日葵走去。接著,我看見一個圓盤似的向日葵滾落到我腳邊。他撲通一聲跳過了籬笆叢。
我覺得那時的梨子真美味,不曾計較過它并不光彩的來歷?!爸臼坎伙嫳I泉之水”,肚子一餓,誰還能計較那么多呢?炎炎烈日下,咬上一口,酸爽可口,肚子也不餓了。邊走邊嗑著瓜子,一會兒就到家了。只是我沒想到佳浪那么瘦弱的軀殼里居然藏匿著那么大的膽兒。每次周末回家,每當饑渴難耐時,他總能一馬當先,毫不猶豫地跳過紅棘叢摘取梨子。有好幾次,被發(fā)現(xiàn)了,對方只是喝住我們訓幾句話。后來我總是想,那時倘若能堂堂皇皇地向主人討幾顆梨子吃,人家未必不肯吧。
他在新營盤中學讀了一個學期就輟學了。剛開始的時候,他的成績處于班級中上等。期末考試時已滑到末尾去了。第二個學期一開學,他的朋友多了起來,家里帶來的伙食費總是不夠花。他向我借過幾次零零散散的小錢,后來也不再來借了。周末回村時,我再也見不到他的影子。有一天,我在校門口見到他的母親,據(jù)說佳浪逃學好幾天了。她問我可知他的去向。我哪里知道呢?我的心里充滿了驚訝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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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新營盤街上被我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他推著一輛后輪剎車已壞的半舊自行車在街上游蕩。我從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嘴唇干裂,顯然一天沒吃飯了。我給他買了一個面包,又在一家米線店里給他要了一紙杯白開水。狼吞虎咽畢,他并不說話,只呆呆地瞧著地面。得知自行車是在縣城偷的,騎了一個上午才到新營盤。聽他母親說他前幾天還偷偷地從家里帶走了一袋燕麥種子??赡苜u得了幾十塊錢。時值周末,我打算把他勸回家,帶他在街上逛了一下午,總算說動他了。
已是傍晚,我突然覺得我們已生疏了許多。我以大他兩三歲的優(yōu)勢,學著大人的語氣企圖教育他。倘或是平時,他會笑話我的,但那一個傍晚,在那一條以往我們一起走過無數(shù)次的長長的山路上,他默許我數(shù)落他,始終未頂我一句嘴。
他的母親勸了他整整一晚,讓他怎么也要讀完初中。這么小的年齡,思想不成熟,禁不住誘惑,容易誤入歧途,況且沒有一技之長,到外面能干什么呢?然而他終究不肯,他已經(jīng)厭學,能有什么法子呢?
第二天早晨,當我準備返校時,他已經(jīng)決定要去外面打工了。他來向我辭別。晨光柔柔地瀉在我家那個小小的院落內(nèi),他向我展望他的美好未來,大抵是賺很多很多錢之類的話。我只能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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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xiàn)實并沒有他所想象的那般美好。第一年,他大約混得還不錯,每個月往家里寄錢,把原先破敗的土坯房修整一新,還起了一棟漂亮的木屋。我初三畢業(yè)的那個暑假,他往家里寄了幾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淺灰色的運動服是指名要送我的。我感激他的好意,可惜太大了,穿在身上簡直像套了一條大麻袋似的。只得隨手掛在屋檐下,后來又丟在了木柵欄上,經(jīng)風吹雨淋日曬,逐漸褪了色,久而久之也不知去了哪里。
有一年,大約是我高考前夕的時候吧,他突然回到了村里。人長胖了不少,打扮也時髦了起來,渾身上下都透著洋氣。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弱膽怯的少年了。他來我家找我聊天,談起在外謀生的不易。但是我們已找不到太多共同的話題了,只是我們都不愿這么輕易丟棄少年時候的友誼。夜已深,我們擠在一車床上,企圖徹夜閑談。然而,除了聊聊小時候的事情,此外便只有長久的沉默。
第二天早晨,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了。
當我再次見到佳浪的時候,已是三年前了。那時,他剛剛從麗江戒毒所里出來。進過監(jiān)獄的人身上有晦氣,他的母親老早準備好了一個舊竹簍,放在大門口,讓他從竹簍內(nèi)鉆過,接著朝他身上灑草木灰,噴水,祛除一身的晦氣再進屋。
這一次,他沒有再來我家。有一天下午,在我三叔家,我見到了他。人很消瘦,眸子深陷于眼眶中。他見到我,只是面無表情地朝我點點頭,并未開口說話。我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索性也就住了口。我的心里充滿了悲哀,還有莫名的沉重。我知道,我將失去極好的伙伴了。然而,我的眼前還是常常浮現(xiàn)出十幾年前那個瘦弱而善良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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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浪的大哥和小舅都是村里有名的癮君子。父親常年不回家。他的母親曾經(jīng)在村里給他物色好一塊地基。夯實了院壩,修了一間土坯房,打算讓他安家落戶,娶妻生子。后來他進了戒毒所也就作罷了。按照傳統(tǒng)習俗,他老早就該成家了。倘若真那樣,他的孩子應該能上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