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翔
義務教育統(tǒng)編本初中語文教材投入使用近兩年了,筆者有幸參加了這套教材的編寫工作,在此想和一線教師談一點體會。
這套教材的確有些新意,但總體看與以往教材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也不應該有本質(zhì)區(qū)別。筆者認為,語文教材成熟之后,穩(wěn)定性是第一位的。如果搖擺過大,那就說明它還不成熟。成熟之后的任務是完善,是提高。目前這套教材是以前幾套教材為基礎的,集眾家智慧,切合時代發(fā)展,穩(wěn)中有進。因此,一線教師必須把握住它的“新”,并努力在教學中體現(xiàn)出來,落實到位。比如整本書閱讀的問題,比如注重核心素養(yǎng)的問題,等等。這些問題,溫儒敏先生以及其他專家早有文章論述,這里筆者不想饒舌。本文想重點談一談它不變的東西。
一百余年的現(xiàn)代語文教育史上,出現(xiàn)了眾多杰出的語文教育人才,編輯出版了上百種語文教材,形成了系統(tǒng)而又寶貴的語文教育思想。這些思想歷經(jīng)時代藥王而沉淀下來,風雨不動,安如磐石,成為支撐當代語文教育大廈的基礎。我們應該研究它們,繼承它們,發(fā)展它們。特別是在使用統(tǒng)編教材的今天,我們更應該靜下心來思考這個問題,而不是披風吹得東倒西歪。
一
語文是母語,既有別于數(shù)、理、化,也有別于外語。“語文”,是“國語”和“國文”的省稱,—個“國”字奠定了它的國家屬性,它是一門關(guān)于中華民族語言文字的課,是地道的“國貨”。比如陰陽上去,平平仄仄,依聲屬對,詞曲駢賦,這在其他國家語言中找不到,甚至沒有可以對應翻譯的外語單詞,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在此得以體現(xiàn)。在統(tǒng)編本初中語文教材中,古詩文有132篇,占全部課文的48%。這個數(shù)量級說明什么?說明一個語文教師要有足夠的古文修養(yǎng),才能引領學生走進中國古代文學殿堂,盡情欣賞中國古代文學的燦爛輝煌。無論教學改革翻出什么新花樣,比如今天翻轉(zhuǎn)課堂啦,明天慕課啦,后天深度學習啦,等等,最根本的是教師要具有中國古代文化的深厚學養(yǎng),舍此,語文教學只能是空中樓閣。因此,語文教師對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是永恒的,是基本的。教語文,就應該走中國的路子。朱熹講“涵泳”,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過去有效,今天有效,明天還有效。但是,今天的語文課上,瑯瑯的書聲很少聽見了,而被討論、合作、探究替代了,不倫不類,令人啼笑皆非;探究了半天,也沒探究出什么東西來,白白浪費了寶貴時間。朱自清先生在《經(jīng)典常談》中指出,中國的詩詞與音樂關(guān)系密切,不懂音樂,就不能很好地欣賞古詩詞。可是,今天有幾位語文教師能借助音樂知識指導學生欣賞古詩詞呢?筆者也常感汗顏,教了幾十年古詩詞,其實尚未登堂,遑論入室。
龍榆生先生是詞學大家,他的《唐宋名家詞選》以及《詞學十講》都是重要的學術(shù)著作,語文教師不可不瀆。他在《詞學十講》中確定的目錄是:第一講,唐宋歌詞的特殊形式和發(fā)展規(guī)律;第二講,唐人近體詩和曲子詞的演化;第三講,選調(diào)和選韻;第四講,論句度長短與表隋關(guān)系;第五講,論韻位安排與表情關(guān)系;第六講,論對偶;第七講,論結(jié)構(gòu);第八講,論四聲陰陽;第九講,論比興;第十講,論欣賞和創(chuàng)作;附錄一,四聲的辨別和練習;附錄二,談談詞的藝術(shù)特征;附錄三,宋詞發(fā)展的幾個階段。讀到《論比興》一講時,筆者立刻聯(lián)想到,龍先生所談內(nèi)容,不就是我們所說的語文學科素養(yǎng)嗎?他說,用比興來談詞,就是要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內(nèi)蘊,也就是古人所謂要有“寄托”?!敖杈把郧椤钡氖址?,正是古典詩詞運用語言藝術(shù)的關(guān)鍵所在,也就是比興手法的基本精神。龍先生以辛棄疾《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為例,“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表面看全是外境,似乎只寫荒山茅屋、夜境凄涼的“沒要緊語”,然一種憂國憂讒,致慨于奸邪得志、志士失意的沉痛心情,自然流露于字里行間。這與筆者解讀《岳陽樓記》的思路不謀而合。筆者以為,“濁浪排空”“陰風怒號”等表面是寫景之語,實乃比興寄托手法?!皾崂伺趴铡奔醇槌紮M行,所以“日星隱曜”“山岳潛形”,登斯樓則頓生“憂讒畏譏”之感。以“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等語隱喻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下一段寫“春和景明”“岸芷汀蘭”,則是另一番比興寄托,政治清明,君子得志,登斯樓也,自然“心曠神怡,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二
語文教師要有扎實的漢字功夫,這是教好統(tǒng)編教材的必備基礎。漢字是地道的“國貨”,全球獨此一家。我們常說中國古代有四大發(fā)明,稱雄世界。筆者認為,中華民族的第一大發(fā)明是漢字。最早的漢字體系是殷墟甲骨文,距今約3600年。甲骨文是—種成熟的文字。我們今天看到的甲骨文單字約4500~5000個,可識者約1/3。它們的基本詞匯、基本語法、基本字形結(jié)構(gòu)與后代漢語言文字是一致的。更為重要的是,當時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在甲骨文中都有所表現(xiàn)。例如戰(zhàn)爭、祭祀、農(nóng)業(yè)、天氣、吉兇,乃至生育、疾病、做夢等事情,在甲骨文中都有不少記錄。漢字起源的時間不會比蘇美爾和埃及古文字更晚,但不同的是,當那些古文字在演變中停止使用而喪失了生命力,有的變成了拼音文字,有的甚至不可識讀,被外來文字取代的時候,唯獨漢字沒有停頓而使用至今,成為魯?shù)铎`光。雖然中國地域遼闊,方言差異大,但漢字可以通行各方言區(qū)。漢字深刻地影響著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文學表現(xiàn)方式,進而維護著中華文明的連續(xù)性,對中國的統(tǒng)——起到了十分重要的紐帶作用。經(jīng)過了近現(xiàn)代對漢字文化的種種疑慮、動搖之后,今天,我們完全可以自信地說,漢字文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化。
語文課離開了對漢字的學習是不可想象的。張志公先生說過,漢字是學好漢語漢文的第—關(guān)。這是個大關(guān),過不了這關(guān),提高語文程度很難;過了這—關(guān),提高就比較容易。這實在是不易之論。如果把語文學科素養(yǎng)劃分成幾個等級的話,基礎等級就是漢字水平。在此,筆者向大家推薦胡樸安先生的《文字學ABC》、裘錫圭先生的《文字學概論》,還有多位專家集體編寫的《漢字文化大觀》。教育部在《義務教育學校管理標準》中,中共中央國務院在《關(guān)于全面深化新時代教師隊伍建設改革的意見》中,都對教師的書寫提出了明確要求,并作為衡量教師專業(yè)水平的標準。然而在實際教學中,語文教師能寫一手好字的有多少呢?能寫毛筆字的又有多少呢?這不能不讓人反思,那些花樣繁多的教學改革模式,有多少是適用于母語教學的呢?
三
語文教師要按照語文的規(guī)律來教學。統(tǒng)編本教材沒有完全按照文體組元,而是循著主題、素養(yǎng)雙線結(jié)構(gòu)組元,但這不等于說不要文體。事實證明,文體不可繞行,忽視文體必然給語文教學帶來損害。文體與思維方式、語言風格、表達技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胡懷琛先生寫過一本《古書今讀法》,他在該書第五章《古書如何讀法》中指出,“各書有各書的讀法”,他批評把文學書當作非文學書去讀的做法。胡先生說,有人讀《離騷》,認為“夕餐秋菊之落英”不妥,因為菊花是不落的,是枯死在枝上的,于是強作解人,說“落”字當作“始”;其實,爭論菊花落不落,是植物學的任務,文學作品,只要領略到餐菊的佳趣即可;不管菊花落也好,不落也好,殘菊也好,初開也好,文學就是文學,講究的是審美。胡先生還舉了宋代淺人錯解聶夷中“二月賣新絲”的例子,有人說二月里絕沒有新絲可賣,“二”是“四”之誤;對此,胡先生認為這是把文學作品誤以為《農(nóng)政全書》了。胡先生還舉了《赤壁賦》中真假赤壁、《楓橋夜泊》中夜半有無鐘聲以及段玉裁錯析杜詩“圓荷浮小葉”的例子,可謂個個典型。胡先生還說,非文學作品被當作文學作品去讀也不好,由此出現(xiàn)的錯誤反而看不出。比如《史記》中有“韓非囚秦,《說難》《孤憤》”之句,實際上韓非著《說難》《孤憤》在先,囚秦在后。
筆者非常贊同胡先生的觀點,經(jīng)常舉以下例子:有的學生讀朱自清的《背影》,說朱自清的爸爸“違反交通規(guī)則”;讀《愚公移山》,說愚公太笨,搬家多省力呀;最可笑的是,清代一學者讀《琵琶行》,說白居易夜晚找一陌生女子彈琴,人家丈夫又不在家,你白居易就不避嫌呀?想不到的是,當今仍有這樣的讀者,說什么《琵琶行》對音樂的描寫是成功的,對琵琶女的描寫是不成功的,琵琶女這個形象不真實。更有甚者,說白居易深更半夜把—個有夫之婦叫到自己船上飲酒彈琴,還用很多不恰當?shù)难哉?、不恰當?shù)耐?、不恰當?shù)难蹨I,煽動人家對丈夫的不滿;琵琶女最初并不想上他的船,可是白居易“千呼萬喚”,非要人家出來不可;你白居易那么同情琵琶女的不幸,你把她娶回家呀!
這完全是亂彈琴!《琵琶行》是一首經(jīng)過心靈化的杰出的藝術(shù)作品,詩人形象和琵琶女形象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shù)形象。琵琶女是否真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琵琶女這個形象如何折射了詩人的形象。在《琵琶行》中,詩人沒有寫自己如何才華橫溢,而是通過寫琵琶女杰出的藝術(shù)才華折射了自己的政治和文學才華;詩人沒有寫自己如何遭受政治打擊,而是通過寫琵琶女的不幸遭遇折射了自己在政治上遭受的沉重打擊。琵琶女是詩人精心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藝術(shù)形象,她身上有詩人的影子。如上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解讀,是典型的“悖體閱讀”,是用“男女之大防”的禮教來理解文學藝術(shù)了,這是缺乏文學藝術(shù)素養(yǎng)的表現(xiàn)。讀了《古書今讀法》,才知道胡先生早就對此現(xiàn)象提出批評了。這關(guān)涉語文學科素養(yǎng),不可等閑視之。
筆者認為,語文教師的任務之一,就是把學生從非專業(yè)讀者培養(yǎng)成專業(yè)讀者,起碼是個“準專業(yè)讀者”。統(tǒng)編本初中語文教材七年級下冊收錄了《木蘭詩》,在學習的過程中,有的學生提出了問題:1.詩中寫道:“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zhuǎn),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边@個木蘭是不是太傻了?2.“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边@怎么可能呢?夏天穿單衣,很容易露餡呀!對這些問題,如果不從文體規(guī)律的角度思考,簡直無法回答。文學作品是藝術(shù),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不能機械地用生活的真實來硬套。這首詩表達了一種理想,帶有浪漫色彩。它告訴人們,錢財官職乃身外之物,遠比不上親情重要;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頂天立地。
總之,無論語文教材怎么變,最核心的東西不能變,不會變,也不應該變。語文教師教的是母語,要堅守母語這個精神家園。語文教師一旦形成了正確的語文教育觀,就不能再隨風搖擺,正所謂:“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