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劉欽

2017年12月21日，印度新德里一家特別法庭外，冬日柔和的陽光穿過稀薄的霧霾打在每個人的臉上，聚集的人群中有人穿著毛衣，有人披著外套，還有人不合時宜地穿著短袖襯衫——大概是內心的火熱在發(fā)揮著作用。從他們無一例外的得體且整潔的穿著可以看出，他們絕非普通的市井小民。

390億美元的損失，相當于印度一年的軍費開支

他們聚集在這里等待他們的偶像，印度前通信部長安迪穆圖·拉賈。拉賈一直被認為是印度歷史上最大的腐敗案“2G騙局”的始作俑者，而美國人則認為“2G騙局”是與“水門事件”影響力不相上下的歷史性丑聞，后者導致尼克松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任期內辭職下臺的總統(tǒng)。

午后，漫長的庭審終于結束，拉賈與一些印度知名電信企業(yè)的高管出現在法庭門口，他們輕松的表情宣告了他們迎來的是“沉冤得雪”的結果?！?G騙局”案主審法官O·P·薩伊尼給了所有被告人一個期待已久的結果：“我可以絕對毫不猶豫地說，控方沒能證明任何一名被告的罪名屬實?！?/p>

拉賈的支持者們不約而同地開始振臂高呼，甚至還點燃了鞭炮?？鋸埖闹w語言，再加上喜出望外的表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印度歌舞電影中那些演技浮夸的群眾演員。

但比電影更浮夸的是現實，“2G騙局”案35名被告人無罪釋放，這等于向世人宣告印度政府花了7年時間和無數人力財力將一起震驚世人的“巨貪案”演繹成一出鬧劇。

這出鬧劇始于2010年11月，印度國家審計署向議會提交的報告顯示，2007年至2008年，時任通信部長拉賈以“難以置信的低價”向多家電信運營商發(fā)放第二代移動通信技術（2G）運營執(zhí)照和軍民兩用運營執(zhí)照，致使政府蒙受高達390億美元的損失，這相當于印度一年的軍費開支。

隨著丑聞的不斷發(fā)酵，媒體開始祭出更多吸引眼球的猛料送給“嗷嗷待哺”的民眾：有政治說客和商界大亨討論政府部長的秘密錄音資料；有技術拙劣的造假文件；更有公務員被媒體拍到在專車內與妓女親熱，全然不顧身后響成一片的汽車鳴笛聲……

但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丑聞本身——拉賈麾下的印度通信部是如何將昂貴的2G執(zhí)照賣出“白菜價”的？

房地產商也拿到了2G牌照，轉手就賣給了外國運營商

2000年前后，每個新興經濟體都經歷了一個移動行業(yè)的迅猛發(fā)展期，而當時印度移動行業(yè)的發(fā)展是超音速的。印度的電信企業(yè)借助豐厚的人口紅利重新書寫了游戲規(guī)則，將通信成本降到了他人不敢想象的地步，使得無數手機流向貧民窟和廣袤的農村地區(qū)。

移動行業(yè)的超音速發(fā)展導致數量有限的2G執(zhí)照變得十分昂貴，聞風而動的企業(yè)越來越多，向印度政府申請2G執(zhí)照的文件堆滿了印度通信部的文件庫。這些企業(yè)中，有房地產商，有對外貿易公司，當然也有大大小小的電信運營商。

截至2007年9月23日，正在兜售2G執(zhí)照的印度通信部共收到了167份申請。次日，通信部放出消息稱，本輪執(zhí)照申請的截止日期臨時由10月10日提前到10月1日。隨后幾天內，又有400多個倉促準備的申請被遞進印度通信部的文件庫。

不久后，通信部長拉賈收到了來自總理辛格的信，辛格在信中對通信部臨時更改截止日期一事表達了擔憂，因為許多準備在移動行業(yè)分一杯羹的公司都被打亂了陣腳，抱怨的聲音此起彼伏。拉賈很快以滿不在乎的口吻寫了一封回信，然后繼續(xù)我行我素。

2008年1月10日，在印度2G運營執(zhí)照競拍結果揭曉前的幾個小時，候選名單上的16家公司有好幾家已經準備好銀行匯票來支付所謂的預付款。據印度國家審計署后來的調查，候選名單上的公司多數都對其財務狀況進行了“捏造和虛構”。

最終，在印度通信部簽發(fā)的122張2G執(zhí)照中，有85張發(fā)給了6家新入行的公司，包括幾家房地產商。這6家新入行公司中的兩家在得到執(zhí)照后，很快便向來自國外的電信運營商賣出了執(zhí)照的所有權，并從中賺取了巨額利潤。一年之后，印度國家審計署發(fā)現這6家公司均不具備移動行業(yè)的運營資質。

一批牌照重新拍賣，涉案官員無罪釋放

印度通信部的黑箱操作最終在2010年年底遭到審計署的揭露，驚訝中夾雜著憤怒的印度民眾走上街頭聲討政府部門的腐敗行徑，拉賈不得不主動辭去通信部長的職位以平民憤。受到牽連的總理辛格則表示自己對通信部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那一年，“腐敗”這個詞統(tǒng)治了印度人的日常詞匯表。

2011年2月，拉賈被捕，成為印度跨進21世紀后第二位鋃鐺入獄的部長級官員。在人民黨等反對黨要求下，總理辛格同意議會就這一案件展開跨黨派聯合調查。兩個月后，印度中央調查局指認拉賈涉嫌共謀、欺詐、偽造和貪污。但拉賈一直否認所受指控，堅稱自己與前任一樣按照“先到先得”的政策發(fā)放執(zhí)照，沒有任何過錯。

同時，印度最高法院對檢方針對“2G騙局”案提起的公訴作出宣判，稱之前的執(zhí)照分配過程“不會讓人有半點懷疑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法官以2G執(zhí)照的分配行為“違反憲法、獨斷專行、違反公共利益”為由，吊銷8家企業(yè)獲得的122份執(zhí)照，印度政府同年8月重新競價拍售這批執(zhí)照。

這起案件的負面影響一直持續(xù)到2014年的印度大選?！?G騙局”案損害了總理辛格一直以來的清廉形象，同時波及到他所在的國大黨。選舉中，大多數窮人以及被主流社會所排斥的“賤民”種姓人群把票投給了打著“反腐”競選旗號的印度人民黨。隨后，打著“反腐”和“發(fā)展經濟”兩張牌的納倫德拉·莫迪順勢上臺。印度媒體評述這是“一次關于腐敗的全民公決”。

但在莫迪隨后組建的新政府中，人們發(fā)現66名正副部長級官員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背負著貪腐丑聞的案底。連志在反腐的新政府都起用有污點的官員，似乎等同于向世人宣布，腐敗是印度政府的一部分，印度權力機構的運行離不開腐敗。或許，貪腐的高官背后都是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網，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這張網如何運作。離開了權力交易帶來的油水，零散的政府部門就像銹跡斑斑的老齒輪，根本無法合理地運轉。

很快，莫迪競選時承諾的聲勢浩大的反腐風暴，在歲月的蹉跎中演變成了雷聲大雨點小的爛尾工程，轟動全球的印度“2G騙局”案漸漸被民眾和當權者遺忘。相比之下，莫迪政府后來開展的“潔凈印度”工程更引人矚目，印度人集中力量建廁所的壯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成為國內外媒體津津樂道的大新聞。但沒過多久，遍布印度的支離破碎的公共廁所證明了“潔凈印度”不過是又一個被權貴借機中飽私囊的豆腐渣工程。

在社會發(fā)展的巨大慣性下，印度的腐敗問題已經成為一種“痼疾”，甚至成為“一種機制”，一種“生活方式”或“生活態(tài)度”。在民眾和政府打交道的每個地點，人們都會看到公開討價還價的現象。就連軍人在乘坐火車奔赴戰(zhàn)場時，都要通過賄賂鐵路職員才能買到火車票——即便那些軍人最后可能沒辦法活著回來。

生活在莫迪時代的印度人，最后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國家和辛格總理統(tǒng)治時期并沒有什么兩樣。

印度人在碰到問題時總喜歡說，“再等等吧，時間會讓一切都好起來的。”大概他們在面對腐敗問題時，想法也一樣的：只要有足夠時間去操作，任何罪責都能被推脫。7年過去，“2G騙局”案終于從印度史上最大的腐敗案轉變成政治力量相互攻訐的鬧劇。

2011年印度最高法院用了多達94頁的判決書認定“2G騙局”案涉嫌腐敗，2017年，該案的主審法官翻遍1000多頁的公訴檔案卻找不到35位被告人與違法勾當有任何牽連。有的國家在反腐斗爭中用法律法規(guī)根治頑疾，而印度政府，通過法官的一張嘴就“消滅”了腐敗——這里根本就沒有腐敗。

最后，如釋重負的前通信部長拉賈在法庭外向他那些衣著得體光鮮的支持者豎起了大拇指。但誰也不知道他這個大拇指是為他自己而豎，還是為了印度——這個自稱是全球最大的民主國家而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