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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功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書畫家、碑帖鑒定專家，他題寫的跋文具有重要的藝術價值和文獻價值，歷來備受推崇和贊譽。謝國楨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和收藏家，古籍、碑帖收藏頗豐。兩位先生是多年的好友，往來密切。筆者近日搜得啟功先生為謝國楨先生所藏 《馬鳴寺根法師碑》和 《月儀鼎帖》所作的跋文兩則，輯錄如下，并略作考釋，以饗學人。

一、 《馬鳴寺根法師碑》跋

右 《馬鳴寺根法師碑》未斷拓本，為剛主先生所得，出觀命題。按，古石刻初出土時，未經風日剝蝕，字跡完好，而碑石洗滌往往不凈，拓墨亦多潦草。其后，損泐日多，拓者乃以薄紙淡墨精心模勒，不但文字殘缺，其點畫神采亦非復舊觀。譬如五鼎之祭，不逮親存矣。此冊為初拓未斷之本，而氊蠟頗精，淹漬甚少，是以尤為可貴。遞經王孝禹、羅松翁、劉健之收藏，印識粲然，不獨石墨可珍，亦見賞會之勝。附書冊尾，殊幸眼福。春日少雨多風，窗下硯涸筆枯，塵點古拓，剛老幸有以教之。啟功時居小乘巷寓廬。

按：此跋是啟功先生應謝國楨先生之請，為其收藏的 《馬鳴寺根法師碑》拓本題寫的跋文。跋文豎寫左行，無標點。全篇十一行，行十八字左右，共計一百九十四字。文末有啟功先生的親筆署名，后尚有白文印兩方： “元白手稿” “啟功之印”。元白，是啟功先生的字。這兩方印章都是啟功先生所用。謝國楨先生與啟功先生素有往來，[1]學問上更是互相砥礪。細觀此跋，字體修長、瘦骨、清秀，非常契合啟功先生書法的特點。

跋文究竟作于何時，已無從查考，僅從字里行間知道是啟功先生寓居小乘巷時一個少雨多風的春日。該本歷經王孝禹、羅松翁、劉健之等名家遞藏，流傳有序。王孝禹 （1847-？），名瓘，字孝禹，四川銅梁人，晚清著名學者、收藏家、金石文字學家，人稱 “銅梁王”。[2]工篆，尤善隸書；精鑒別，富收藏，以金石書法聞名于世。羅松翁，即羅振玉，羅氏晚號松翁，故如此稱呼。劉健之，即劉體健，安徽合肥人，清末民國著名金石書畫收藏家。

《馬鳴寺根法師碑》，簡稱 《馬鳴寺碑》，北魏名碑。北魏正光四年 （523）刻立于樂安郡 （今山東省廣饒縣），碑文正書，共二十二行，行三十字。內容主要記載根法師一生事跡。字體結構謹嚴有序，筆調豐腴厚沈，剛柔相濟，富于變化，被譽為魏碑體的代表之作。[3]現(xiàn)存于山東省石刻藝術博物館內。

剛主先生，即謝國楨先生。謝國楨 （1901-1982），河南安陽人。字剛主，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文獻學家，在明清史、文獻學、金石學等領域都頗有建樹。謝先生一生酷愛收集金石拓片，并親自撰寫跋語。 《馬鳴寺根法師碑》即是其藏品之一。

五鼎之祭，用來形容規(guī)格很高的祭祀之禮。五鼎，典出 《漢書》卷六十四上 《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列傳上·主父偃》： “主父偃，齊國臨讖人也。學長短縱橫術，晚乃學 《易》 《春秋》、百家之言。游齊諸子間，諸儒生相與排儐，不容于齊……是時，徐樂、嚴安亦俱上書言世務。書奏，上召見三人，謂曰： ‘公皆安在？何相見之晚也！’乃拜偃、樂、安皆為郎中。偃數上疏言事，遷謁者，中郎，中大夫……尊立衛(wèi)皇后及發(fā)燕王定國陰事，偃有功焉。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或說偃曰： ‘大橫！’偃曰： ‘臣結發(fā)游學四十余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厄日久矣。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亨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碧祁亷煿抛ⅲ?“張晏曰： ‘五鼎食，牛、羊、豕、魚，麋也。諸侯五，卿大夫三。’師古曰： ‘五鼎亨之，謂被鑊亨之誅。’”[4]五鼎之祭，規(guī)格很高，只有諸侯方可享受，后用來代指珍貴之物。此處，啟功先生將完好的古碑刻喻為 “五鼎之祭”，足見其對碑刻的珍視與熱愛。古碑刻出土后，歷經風雨剝蝕，文字點畫不復初刻時的神韻，譬如五鼎之祭，不逮親存，實在令人唏噓。

初拓，即碑帖鐫刻以后初期棰印的拓本或者古碑出土后初期棰印的拓本。因初拓本是距古碑鐫刻或出土時間最近的拓本，未受或少受自然、人為因素的干擾，故最接近原刻原貌，歷來備受重視。古來碑帖收藏者無不以得到古碑刻的初拓本為榮。氊蠟：氊，用獸毛或化學纖維制成的片狀物。 《說文》云： “捻毛也，或曰捻熟也。蹂也，蹂毛成片，故謂之氈?！毕?動物、礦物或植物所產生的油質，常溫下為固體，易熔化，不溶于水。氊蠟本為拓印技術的兩種工具，如繆荃孫： “游宦蜀中，所至輒以氈蠟自隨，故所得蜀碑亦最多?！盵5]后泛指棰拓，如何紹基 “跋黃小松舊藏衡方碑拓本”云： “此本氈蠟雖后，而用墨適宜”，[6]其意即是此本雖拓印較晚，但用墨非常合適。啟先生文中提到該本 “氊蠟頗精”，就是說棰拓、拓印的很好。

小乘巷，北京西直門內的一條胡同，與大乘巷緊鄰。啟功先生曾在此寓居20多年，度過了他人生中極為重要的一段時間。雖然居住環(huán)境簡陋，先生始終堅守對學術的熱愛，時刻不忘對碑帖拓片的鑒定收藏。為了紀念在小乘巷里的艱難歲月，啟功先生特刻 “小乘客”印章一枚，以示緬懷。

二、 《月儀鼎帖》跋

曾宏父 《石刻鋪敘》卷下 “續(xù)閣帖”條云七卷，乃晉索靖所書 《月儀帖》。又云諸帖多不入此刻，蓋徽宗朝此碑方成，諸郡翻本歲月在前，惟 《鼎帖》刊在紹興，故得取以摻入卷帙。今觀此冊尾題，與曾氏之言密合。乃知此 《月儀》摹自元祐 《秘閣續(xù)帖》也。按今傳 《續(xù)帖》 《月儀》有項子京舊藏本，經王夢樓、姚姬傳、楊惺吾諸先生跋，狄平子曾付影印。其三月之后，缺四五六月三章，明 《郁岡齋帖》翻 《續(xù)帖》月儀亦缺此三章。項本其處紙經截開夾褾余紙一條，故楊惺吾以為其缺是項本剪失而 《續(xù)帖》原是全文，進而指 《郁岡》即摹自項本。今此 《鼎帖》行次稍有移動，三月之后緊接七月，可知 《續(xù)帖》所刻殆非全文，項本剪開乃為示其有缺耳。此冊原石精拓，已足珍貴，其尾款銜名年月尤堪為考鏡之資，彌可寶也。剛主先生命題，啟功書于小乘巷寓廬。

按：此跋是啟功先生應謝國楨先生之請，為其題寫的跋文。跋文豎寫左行，無標點。全篇十一行，行二十五字左右，共計二百八十字。文末有啟功先生的親筆署名，后尚有朱文印一方： “啟”。考察謝國楨先生與啟功先生的交往，并辨別跋文字體，此跋系啟功先生親筆無疑。跋尾自題書于 “甲辰新正”，查啟功先生年譜，先生一生共經歷甲辰年一次，即1964年。是年，啟功先生五十二歲,謝國楨先生六十三歲。

曾宏父，生卒年不詳，字幼卿，自稱鳳墅逸客，廬陵 （今江西吉安）人。[7]南宋碑帖名家，主要活躍于南宋理宗淳祐年間。曾刻匯帖 《鳳墅帖》，著有 《石刻鋪敘》等書。 《石刻鋪敘》是一部講述石刻碑帖的專著，分上下兩卷，上卷收紹興御書石經、益郡石經、鐘鼎彝器、款識帖、秘閣及諸郡帖譜、秘閣前帖、降帖等篇，下卷收長沙帖、廬陵帖、清江帖、武岡帖、元祐秘閣續(xù)帖、群玉堂帖、鳳墅前帖、畫帖、續(xù)帖、蘭亭序、定武蘭亭刻、六一先生集古錄等篇。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該書 “凡所征遮，皆有典則”。[8]索靖 （239—303），字幼安，敦煌龍勒 （今甘肅敦煌）人，西晉著名書法家。善章草，唐張懷瓘評價 “幼安善章草，書出于韋誕，峻險過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勢懸流，雪嶺孤松，冰河危石，其堅勁則古今不逮?！盵9]著有 《草書狀》等。關于索靖生平著作，丁宏武先生做過詳細考察，可參看。[10]

《鼎帖》，南宋時期所刻叢帖，二十二卷。宋紹興十一年 （1141），鼎州 （今湖南常德）太守張斛，刻于鼎州郡齋，[11]故名。鼎州舊為武陵郡，因又有 《武陵帖》之名。啟功先生云 “《鼎帖》刊在紹興”，即是指該帖在紹興年間刊刻。元祐 《秘閣續(xù)帖》，北宋叢帖。宋元佑五年 （1090） “祕省乞以淳化閣帖所未刊前代遺墨入石，有旨從之”，[12]至徽宗建中靖國元年 （1101）辛巳八月畢工，歷時十一年。

項子京，即項元汴。生于明嘉靖四年 （1525），卒于明萬歷十八年 （1590）。字子京，號墨林，別號墨林山人、墨林居士、香嚴居士等，浙江嘉興人。明代著名收藏家、鑒賞家，被譽為“富甲一方的收藏巨擘”。[13]精于鑒賞，好收藏金石遺文，法書名畫， 《月儀帖》即是其收藏之一。

王夢樓，即王文治，清代著名書法家、文學家。清雍正七年 （1730）生，清嘉慶七年 （1802）卒。字禹卿，號夢樓，江蘇丹徒 （今鎮(zhèn)江）人。詩書文俱佳，有 《夢樓詩集》 《快雨堂題跋》等。[14]時人將其書法與書劉墉并論，梁紹壬 《兩般秋雨庵隨筆》云： “國朝書家劉石庵相公專講魄力，王夢樓太守全取風神，時有濃墨宰相、淡墨探花之目?！盵15]楊惺吾，即楊守敬，字惺吾，晚年自號鄰蘇老人，湖北宜都人。生于清道光十九年（1839），卒于民國四年 （1915）。清末民初杰出的金石文字學家、目錄版本學家、書法藝術家、藏書家。精于鑒賞，富于收藏。 《清史稿》評價： “其學通博。精輿地，用力于 《水經》尤勤。通訓詁，考證金石文字。能書，摹鐘鼎至精。工儷體，為箴銘之屬，古奧聳拔，文如其人。以舉人官黃岡教諭，加中書銜。嘗游日本，多得唐、宋善本，辛苦積貲，藏書數十萬卷，為鄂學靈光者垂二十年?！盵16]狄平子 （1873-1941），即狄葆賢，字楚青、楚卿，號平子、平等閣主人，江蘇溧陽人。清末民國詩人，文學批評家。擅詩文、書、畫。收藏鴻富，精于鑒別。一手創(chuàng)辦有正書局并任經理，影印多種書、畫、碑、帖，對于祖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的傳播，貢獻頗多， 《月儀帖》即經其影印。關于狄葆賢先生及其創(chuàng)辦的有正書局，向敏先生曾有專文論述，可參看。[17]

《郁岡齋帖》，亦稱 《郁岡齋墨妙帖》，明代叢帖，王肯堂編次，管駟卿鐫刻。該帖共十卷，收魏鐘太傅、王羲之、晉索靖、陸柬之、唐虞世南、褚遂良、宋蘇東坡等人法書。清楊守敬： “《郁岡齋帖》六冊，明王肯堂所輯。王氏收藏頗富，故所刻有不常見者，今原拓亦希矣?！盵18]清王澍在 《淳化秘閣法帖考正》卷十二評價《郁岡齋帖》： “蒼深不及 《停云》而秀潤過之，故當遠出 《戲鴻》之上。”[19]《郁岡齋帖》的卷七即為晉索靖 《月儀章》。

三、結語

啟功先生為謝國楨先生所藏 《馬鳴寺根法師碑》和 《月儀鼎帖》所作的跋文兩則，從文字上看，是啟功先生書法的典型字體，具有重要的書法藝術價值。從內容上看，介紹碑帖情況，考察拓本優(yōu)劣，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兩則跋文，為我們研究啟功先生的書法藝術和碑帖成就提供了新的史料。

[1]姜德明.京華一老叟——記歷史學家謝國楨先生[J].讀書，1982（12）:127.

[2]蒲文新.黃笑蕓其人其書 [J].書畫世界，2015（4）：49.

[3]華人德.論魏碑體 [J].中國書法，2000（6）：42.

[4]（漢）班固.漢書 [M].北京：中華書局，1962:2798-2803.

[5]（清）葉昌熾撰，韓銳校注.語石 [M].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5:182.

[6]（清）何紹基.東洲草堂文鈔 [M].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06.

[7][8]（清）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石刻鋪敘提要 [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2234.

[9]（唐）張懷瓘.書斷·卷中 [M].四庫全書.第八一二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6.

[10]丁宏武.索靖生平著作考 [J].文史哲，2013（5）：72-80.

[11]（清）李瀚章等編纂.[光緒]湖南通志·卷二百八十三·藝文志三十九 [M].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04.

[12]（宋）曾宏父.石刻鋪敘·卷下 [M].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13]呂友者.明代收藏巨擘項元汴的書畫王國 [J].文物鑒定與鑒賞，2011（9）：90.

[14]（清）劉錦藻.清續(xù)文獻通考·卷二百七十九·經籍考二十三 [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10245.

[15]（清）梁紹壬.兩般秋雨盦隨筆·卷一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9.

[16]（清）趙爾巽.清史稿·卷四八六 [M].北京：中華書局，1977:13443.

[17]向敏.中國近代珂羅版印刷業(yè)之興衰——以上海有正書局為中心[J].編輯之友，2013（3）：122-124.

[18]（清）楊守敬.書學邇言 [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51-52.

[19]（清）王澍.淳化秘閣法帖考正 [M].四部叢刊三編.上海：上海書店，198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