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里?!げ疇栍袀€說法,他說你如果蓋一座橋,你會做很多計算,所有的計算都是科學的,但最后無論你計算得多精確,總會有那么0.5毫米的誤差。這個誤差是什么?他說,這個誤差就是詩歌,就是上帝。
也就是說,世界上總有0.5毫米你算不到的地方,那就是詩歌和上帝存在的地方。
這個0.5毫米,這個人力無法控制的不確定的東西,在日常生活中也有,譬如釀酒,譬如理發(fā),譬如一條裙子的色差,譬如方向,譬如光照,譬如從鏡子里面看東西。
有一日,你種了很多谷物,準備釀酒,也就是在一個大的容器里,你企圖建立一個發(fā)酵王國。你念念有詞,你對天發(fā)誓,你甚至石破天驚地說:鞋子的事歸鞋子,襪子的事歸襪子,你要讓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有自己的方式,而你的方式就是,鏡子歸詩歌,理發(fā)歸上帝,釀酒歸我!
所以,你絕對相信,一個人的發(fā)型,說穿了,其實就是上帝的事情。譬如,1930年到1940的上海,上帝批準的發(fā)型就是,女人燙發(fā),男人飛機頭。
所以,你絕對相信,辨析一個人的認知度,他或者她的權(quán)利或者知識的區(qū)域性,一個是他的表述方式,一個就是他的發(fā)型。而,其中,表述方式是他的主語,發(fā)型是他的謂語。
四千年前,鏡子的表述方式被確定,主語是觀看,謂語是反射。所以,大多數(shù)日子的詩歌也是如此,常常把遠方做主語,夢做謂語。常常把猿聲做主語,輕舟做謂語: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常常把槍栓做主語,子彈做謂語。常常把風景做主語,裝飾做謂語: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我想說的是,這期間,唯獨釀酒和燒窯的事情,歸民間,歸我。然后,發(fā)現(xiàn)酒曲,發(fā)現(xiàn)高嶺土。發(fā)現(xiàn)窖,發(fā)現(xiàn)窯。發(fā)現(xiàn)窖可以藏酒,發(fā)現(xiàn)窯可以燒瓷。就這樣,不復雜,簡單明了。
窖的敘述方式是微生物,關(guān)鍵詞是脂,也就是說,釀酒是確定的,是人的事情,不屬于0.5毫米,微生物參與的脂的變量是不確定的,屬于上帝管轄的范圍,屬于詩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窯的敘述方式是窯變,關(guān)鍵詞是火候,也就是說,制坯、上釉是確定的,是人的事情,不屬于0.5毫米,燒出來好不好看是不確定的,換句話說,就是,形是人決定的,色是窯決定的,它在上帝的地界里,也屬于詩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也就是說,即使釀酒,你也只有釀的份,即使燒窯,你也只有燒的份,最后的決定權(quán)都在上帝,都在那0.5毫米。
四千年后,你去買裙子,究竟是選酒紅還是絳紅呢,你犯了難。四千年后,你又被琥珀色和嫣紅搞糊涂了,還包括殷紅和緋紅。你猶豫再三,比劃了再三,決定請教一位先生,而他的回答更使你犯難,他說:非常對不起,顏色的問題,幫不了你。
這使你想起了0.5毫米,那個詩歌存在的地方。當然,它也悲劇地告訴你,上帝的觸角已經(jīng)延伸到了很細微的地方,涉及到買一條裙子或者照一次鏡子。而且,問題是,總有一天,我們的細枝末節(jié)都會被它攻陷。
而我們淪陷后的一大特征就是,你再也做不了任何決定。包括婚姻,包括愛情。包括七分褲和九分褲。包括你凸起的顴骨,凹陷的腳踝。也包括僅僅只能排列24顆牙齒的錐子臉好看,還是能滿滿當當排滿智齒在內(nèi)的32顆牙齒的大方臉好看。
還有,你穿著裙子到麥地里走,你發(fā)現(xiàn)裙子變了顏色,你穿著九分褲到寺廟,你發(fā)現(xiàn)九分褲長了一些,而且你24顆牙齒的錐子臉面對大臉盤的釋迦牟尼,好像哪里不對。
還有,你發(fā)現(xiàn)你燒的窯,它們的顏色和雨后天晴的顏色接近,你搬動一缸酒,喜歡找有32顆牙的大臉盤壯漢搭手,他們和釋迦牟尼同款,慈眉善目,又力大無窮。
再還有,智齒不是每個人都有,谷物卻都是可以釀酒的。你去西藏,你走錯了方向。你朝著鏡子指示的方向走,越走越遠??赡愕娘E骨越來越凸起,越來越像古西藏吐蕃的后裔。你的踝骨越來越凹陷,像極了公牦牛的蹄子。你釀的酒取名吉巴拉布,意思是拿靈魂分享。
你種完谷物,釀完酒,你從西藏回來,長齊了32顆牙齒,你覺得你唯一做錯的一件事,也即,唯一慚愧的是,你覺得委屈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上帝,因為,在整個造橋過程中,上帝太憋屈了,只有0.5毫米的空間,還得和詩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