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 勇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四次會議2009年9月28日至10月2日在阿聯(lián)酋首都阿布扎比舉行。在這次會議上，“中國篆刻”人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品名錄》，成為舉世矚目的“非遺”項目。

作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中國篆刻”，既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客觀存在，也是一個從無到有的全新命題。今后，對其“非遺”屬性的認知、技藝的傳承、文化遺產的保護及宣傳教育等方面會有許多嚴謹而煩瑣的工作要做，需要科學的統(tǒng)籌規(guī)劃。

“非遺”的概念

所謂“非物資文化遺產”，是指被群體、團體、有時為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的各種實踐、表演、表現(xiàn)形式、知識和技能及其有關的工具、實物、工藝品和文化場所。各個群體和團體隨著其所處環(huán)境、與自然界的相互關系和歷史條件的變化使這種代代相傳的非物質文化得到創(chuàng)新，同時使他們自己有一種認同感和歷史感，從而促進了文化多樣性和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

保護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提出，是基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盟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保護民間創(chuàng)作建議案》《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伊斯坦布爾宣言》等文件精神，考慮到社會變革和全球化進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面臨損壞、消失的嚴峻現(xiàn)實，以《保護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締結為標志。

《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第16條設有《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品名錄》條款，指出：入選《名錄》項目是為了擴大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影響，提高對其重要意義的認識和從尊重文化多樣性的角度促進對話。

文明的源泉

長期以來，對中國篆刻藝術的研究基本上停滯于訓詁、稽考的簡單記述的層面上，而一旦將其置于更大的時空背景、文化語境中加以解讀，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其所富含的歷史、文化、藝術價值廣泛涉及到社會學、歷史學、藝術學、人類學、民族學、民俗學、考古學、古文字學、古典文學等人文科學領域內的眾多范疇，它不僅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代表，也是人類文明的偉大奇跡。

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印章藝術與文字幾乎同時間出現(xiàn)，它們共同見證了人類文明之肇始。

四大文明古國中，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在公元前30世紀誕生了滾筒印章；古印度在公元前23世紀誕生了皂石印章；古埃及在公元前23世紀誕生了圣甲蟲印章；中國在公元前13世紀誕生了青銅印章。這些古老的印章藝術制作精美、工藝精湛、文化內涵豐富，代表了當時人類文明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兩河文明先后被郝梯、亞述、波斯所滅；古印度先后被雅利安、馬其頓所滅；古埃及先后被希臘、羅馬所滅。當這些人類最古老的文明被一次次毀滅后，其精美絕倫的印章藝術也連同它們的文明載體一起被歷史塵封。

所幸者，中國篆刻藝術碩果僅存，一脈相承，綿延數(shù)千年而從未中斷，成為中國文化元素的典型代表。

中國篆刻藝術真正體現(xiàn)了人類的創(chuàng)造性天才，具有重要的綜合性特殊價值，應該成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品。

“非遺”的審視

中國篆刻藝術體現(xiàn)了天才的技藝和天才的創(chuàng)作、對傳統(tǒng)有唯一的見證價值、具有突出的民族性，從歷史學、藝術學、社會學、民族學、文學、文字學的角度看具有特殊價值，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表現(xiàn)形式的杰出代表。

（一）歷史學價值尺度

羅素曾經這樣描述歷史和歷史學：“在所有人類借以獲得知識國度里的公民權的各種研究之中，沒有任何一種是像對過去的研究那樣不可或缺的了?！?/p>

殷商以來，中國篆刻藝術走過了三千多年輝煌而漫長的歷程，并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藝術體系，它忠實而形象地記錄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脈絡。

在龐大的中國篆刻藝術體系中，既有真實記錄歷代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制度的官印系列；又有客觀反映社會形態(tài)、民俗風情的民間印系列；還有生動再現(xiàn)中國人哲學觀、審美觀的文人流派印系列。它從一個側面真實地記錄了中國進入信史以來的發(fā)展歷程，形象、生動、全面而不可或缺。

毫不夸張地說，一部中國篆刻藝術發(fā)展史就是一部濃縮了的中國通史。這一點，即便是在洋洋大觀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中亦為絕無僅有者。

（二）藝術學價值尺度

杰出的藝術充滿了獨創(chuàng)的個性特征，而偉大的藝術同時還具備鮮明的民族性格特征。

中國篆刻藝術始于三代，興于秦漢，明清時進入文人創(chuàng)作領域，綿延至今，始終以篆書或變異的篆書（指模仿篆書形制的巴思八文、滿文等少數(shù)民族印章文字）為藝術載體，基本形制和藝術特征亙古不變?！白诜ㄇ貪h”“遠師古璽”依然是當代印人的最高藝術追求。

中國篆刻藝術是中國人獨特的審美表達，融合了書法、繪畫、雕刻的藝術特性，強調作品中陰陽、平衡、節(jié)奏、對比的和諧，充滿東方智慧，是中華民族文化品格的藝術再現(xiàn)。

（三）社會學價值尺度

社會是以共同的物質生產、生活為基礎的而相互關聯(lián)的人類共同體。

在三千多年的中國篆刻藝術發(fā)展歷程中，社會制度、社會結構、社會關系、社會生活、社會心理、社會風氣的變遷直接影響到印章形制規(guī)格、使用方法、材質材料、創(chuàng)作技法、用詞用字的變化，是篆刻作品的時代、地域、乃至個性風格特征形成和變化的重要外因。尤其是民間印，更能反映出民俗風俗、宗教信仰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具有重要的社會學、民俗學研究價值。

（四）民族學價值尺度

民族學主要研究民族的起源、發(fā)展、消亡的過程，內容包括對各民族的基本知識的認識，以及對各民族社會經濟結構、社會生活、家庭婚姻、風俗信仰、思想意識、道德規(guī)范等方面的研究。

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民族聚集體。

中國篆刻藝術史不僅忠實地記載了漢民族的發(fā)展歷程，也客觀地記載了許多少數(shù)民族的發(fā)展脈絡。尤其是歷史上消亡的民族，如：匈奴、鮮卑、黨項、契丹、女真等少數(shù)民族的篆刻作品遺存，更是民族學研究無法替代的珍貴史料。

（五）文學價值尺度

中國篆刻藝術的文學性主要表現(xiàn)在印文和邊款內容的錘煉上，是中國古典文學藝術性展示與濃縮?？梢哉f，篆刻作品的內容是要求在最有限的空間內表達出作者最豐富的情感，小中見大，妙趣橫生。

（六）古文字學的價值尺度

當其它古老文明的印章藝術被歷史塵封，其印章文字業(yè)以成為無法辨識的天書的時候，當下的中國篆刻家卻可以自如地運用數(shù)千年前的甲骨文、金文、繆篆等古文字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并依然保持著民族傳統(tǒng)審美特性，此足以令西人瞠目、國人自豪的了。

篆刻藝術的創(chuàng)作實踐推動了古文字學研究、運用的發(fā)展領域，而古文字學的研究成果也為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動力，使中國古文字學的研究既有學術價值又有藝術價值。此亦為人類古文字學研究僅見者。

“申遺”的意義

中國篆刻藝術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具有濃郁的中國特色，是炎黃子孫創(chuàng)造天才的藝術性展現(xiàn)。其作品表達出藝術理念是中國人哲學觀、宇宙觀、審美觀、價值觀的集中體現(xiàn)，文化內涵豐富，且歷史悠久，傳承不斷。

在人類歷史上，一個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取決于其族人對本民族文化具有最廣泛的認同感。從這個意義上說，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本質上是民族文化的復興，尤其在當前西方強勢文化洶涌而來之際，尤為重要。

眾所周知，西方文化之所以成為強勢文化，往往是通過經濟掠奪和軍事入侵來實現(xiàn)的。比如上世紀最大的人類災難——兩次世界大戰(zhàn)，其根源就是強勢文化與民族文化的對抗。可見，西方強勢文化具有強烈的排它性和侵略性，而中華傳統(tǒng)文化則有于生俱來的包容性和和諧性。所以，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也是促進人類文明發(fā)展進程，意義重大。

中國篆刻藝術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在架構中華文化復興時，中國篆刻藝術“申遺”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在修復青少年對傳統(tǒng)文化的情感方面也具有獨特的教化意義。

就學術層面而言，以“申遺”為契機，對中國篆刻藝術進行歷史學、民族學、民俗學、社會學、美學、藝術學、哲學、考古學方面的綜合研究，以期建立起篆刻理論的科學體系。

保護與傳承

當下，中國篆刻藝術面臨著異源文化的沖擊、傳統(tǒng)文化的衰微、社會形態(tài)變革的影響等多方面的困擾，生存狀態(tài)和發(fā)展前景不容樂觀。三大傳統(tǒng)篆刻藝術體系已損失其二：自1949年以后，作為官印藝術性最重要載體的篆書被廢除，官印篆刻藝術壽終正寢。而民間印也在社會變革、經濟發(fā)展中喪失生存空間，逐漸成為歷史遺跡。即便是碩果僅存的文人篆刻藝術也是危機四伏：一方面，有些印人背離傳統(tǒng)藝術精神，一味追求狂、怪、野、丑的所謂“時尚性”“視覺沖擊力”等，成為西方現(xiàn)代美術思潮的俘虜和犧牲品；另一方面，大部分印人生活狀態(tài)堪憂，人才危機業(yè)已浮現(xiàn)，最明顯的例子就是70 年代后印人所形成的巨大的人才斷檔。 就中國篆刻藝術的特質而言，其文化理念的高雅性，不具備文化傳播的大眾化功能，難以擁有廣泛的審美受眾。而其作為人類文明的見證者和世界文化多樣性的借鑒者，又切實需要有效的保護。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及其遺產委員會提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初衷，正是基于對某種文化形態(tài)或藝術形式瀕臨毀滅的悲慘命運的關切，以建立有效的保護為根本目的。

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是指采取措施，確保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命力，包括這種遺產各個方面的確認、立檔、研究、保存、保護、宣傳、弘揚、傳承（主要通過正規(guī)和非正規(guī)教育）和振興。

有鑒于中國篆刻藝術的獨特性，其保護的核心應當包括傳承人和傳承技藝兩個方面。對傳承人（篆刻家）的保護需要建立一個有效的生活、創(chuàng)作保障體系，使之有足夠的精力和能力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對傳承技藝（文化藝術精神實質）的保護，需要作者克服西方現(xiàn)代藝術思潮的沖擊，回歸到傳統(tǒng)文化藝術精神中，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

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強調的是“傳承”，而不是單向的繼承，更注重的是遺產的可持續(xù)性發(fā)展。就篆刻藝術而言，在研究、出版、展覽、宣傳、教育（尤其是院校正規(guī)教育）等方面還將面臨許多嶄新的課題，需要多部門協(xié)力統(tǒng)籌，任重而道遠。

必須明確的是：“中國篆刻藝術”作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是建立在國際法（《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保護民間創(chuàng)作建議案》《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等）架構下保護體系，是一個國家對全世界做出的莊嚴承諾，責任大于榮譽。

希望通過大家的努力，使中國篆刻藝術永遠煥發(fā)出青春的光彩，成為全人類可親可近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