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繼風(fēng)
我既不是城市的孩子,也不是村莊的孩子——對于城市來說,我只是一個來自村莊的客人,就像對于村莊來說,我只是一個來自城市的客人一樣。
城市和村莊都或長或短地容留了我,同時,城市和村莊又都或嚴厲或委婉地拒絕了我。
我沒有家鄉(xiāng)。
如果非要給我安一個家鄉(xiāng)不可的話,那我的家鄉(xiāng)就在不斷遷徙的路上,就在鳥一樣四處尋食的大人的背上……
“胡大成,你不會想開著三輪回家吧!”媽媽瞪大了眼睛。
爸爸說:“正是。”
媽媽說:“讓三個輪子跑兩千里路,是不是有些欺負它?”
爸爸說:“欺負它什么?。∵€有人騎兩個輪子回家的呢?!?/p>
是的,是有人騎兩個輪子回家的,也就是摩托車和自行車。曾經(jīng)我也聽說過的。
媽媽說:“它要是壞了怎么辦?它要是半道上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地把咱們一家三口撂下來怎么辦?大成,你可要想周全了,要知道,這一走可不是十里八里啊。”(我的家鄉(xiāng)在離我們現(xiàn)在住的城市兩千多里的桃花縣)
爸爸說:“這車在我手上都開大半年了,小零小件的我全熟悉,小病小災(zāi)的我全能治。”
媽媽還是不放心:“那要多久才能到家???”
爸爸說:“只要馬不停蹄地跑,一天跑個四百里沒問題。兩千里除以四百里得五天。今天,二十四,明天,也就是二十五動身。五六七八九,也就是臘月二十九到家,還不耽誤過大年三十?!?/p>
可是媽媽依舊猶豫不決。
爸爸說:“翠珍,我到食堂把三輪開回來你就知道了?!?/p>
媽媽說:“見不見有什么差別?我又不是沒見過?!?/p>
爸爸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就出門了。
是的,別說媽媽,就是我,也天天見的。因為我們就住在廠房后面的宿舍里,距離食堂咫尺之遙,平常我們隨時可以看到我親愛的爸爸、那個被別人尊稱為“胡師傅”的廚子,開著他的“專車”飛進飛出的……
爸爸去了許久都不見回來。
“不該去了這么久啊……四海,你跑去看看?!眿寢尣荒蜔┝恕?/p>
我一陣風(fēng)地跑過去,結(jié)果別說爸爸了,連他的“專車”也沒了影子。
媽媽說:“這個死大成,搗什么鬼呢……”
臨近吃中飯的時候,爸爸終于開著他的“專車”回來了。
爸爸在我們面前一出現(xiàn),我們一下就驚呆了。爸爸將他的“專車”做了改裝——在原先光禿禿的車廂上裝了一個封閉的棚子,后面是活動的,可以掀起來也可以放下去,像一扇進出自由的門,而且用的是嶄新的天藍色防雨布。車廂里面并排鋪著幾張平整的木板。
“這就是你們娘兒倆睡覺的席夢思?!卑职盅笱笞缘玫卣f。
然后,爸爸掀起一塊可以活動的木板,指著“席夢思”底下的空隙說:“這里能放好多干糧呢?!?/p>
媽媽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她爬到那“席夢思”上體驗了一把,非常滿意地對爸爸說:“風(fēng)不打頭,雪不打臉的,除了沒有鍋灶,簡直跟咱們住的這宿舍沒什么區(qū)別……我看就這么定了吧……”
整整一個下午,爸爸和媽媽都在準(zhǔn)備回家過年的事,他們收拾行李和“專車”上的床鋪,買了成箱的方便面塞到“床”底下,準(zhǔn)備了路上修車的工具和配件……
爸爸還特意把車又開出去,請人在車廂上噴了“農(nóng)民工還鄉(xiāng)專車”幾個字。
媽媽看了,不高興了,說:“還‘農(nóng)民工還鄉(xiāng)專車’呢,你干脆噴上‘農(nóng)民工還鄉(xiāng)團’算了……給你點化肥你就抽穗了,還怕不夠丟人??!還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干嗎的?”
爸爸說:“翠珍,這你就不懂了。它不是字,是我請來的幾個‘保鏢’呢,有這幾個‘保鏢’跟著,一路上包準(zhǔn)沒有人愿意偷咱、搶咱、難為咱……說不定還能得到點照顧呢!現(xiàn)在報紙、電視上成天不都在講要關(guān)心咱們農(nóng)民工嘛……”
這下,媽媽徹底服了,直夸:“大成,你腦子越來越好使了……”
這一宿我們一家三口睡得很早。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們就起來了。每個人都吃得飽飽的,喝得足足的。然后,我和媽媽爬上“席夢思”,爸爸在前面一踩啟動桿,“嗚”的一聲,三輪摩托就啟動了……
回家過年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