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貴 安
(武漢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我們今天的“南?!备拍钍鞘置魑_定的。然而,“南?!钡母拍顚嶋H上是歷史形成的,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認識和理解。本文用“知識考古學(xué)”的方法和“概念史”的研究路數(shù),對明清兩朝的官方史書《明實錄》和《清實錄》所記載的“南?!焙汀澳涎蟆备拍睿M行剖析,試圖弄清明清兩朝官方對南海(南洋)的認識狀態(tài)和認知程度。對“南?!被颉澳涎蟆备拍畹慕缍ê褪崂恚叭嗽谟嘘P(guān)南?;蚰涎髿v史的論著中多有論述*①參見王賡武著,姚楠編譯:《南海貿(mào)易與南洋華人》,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8年版;中國南洋學(xué)會主編,姚楠、許鈺著:《古代南海史地叢考》,民國商務(wù)印書館刊本;周偉洲:《長安與南海諸國》,西安出版社2003年版;王颋:《西域南海史地考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司徒尚紀:《中國南海海洋文化》,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如韓振華《南海諸島史地研究》中的第一篇《我國歷史上的南海海域及其界限》,便探討了“南海”一詞的源流,指出:“先秦時代,《詩經(jīng)》中已出現(xiàn)‘南?!@個字,但是南海所指范圍,則與《禹貢》中的‘南?!瑯与y以肯定。秦漢以來,今廣東省南至海這個?!虾#芳弦矊矣杏涊d,并建置南海郡,治所設(shè)在今之廣州。但是,有關(guān)南海海域的范圍,仍然付諸闕如。東漢以來至隋唐,相當(dāng)于今天南海范圍的這個海,稱為漲海,所謂‘按南海、大海之別(名),有漲海’。”[1]1但迄今為止,學(xué)界對明清實錄中所記載的“南海”和“南洋”概念的探討,則付之闕如。本文就此問題試作一探。
《明實錄》包括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憲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神宗、光宗和熹宗十三朝實錄。《清實錄》包括太祖、太宗、世祖、圣祖、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穆宗、德宗十一朝實錄和溥儀的《宣統(tǒng)政紀》?!缎y(tǒng)政紀》修于溥儀遜位后的民國,雖不敢命名為“實錄”,但實際上仍屬于實錄性質(zhì)的史書。明清實錄對“南?!焙汀澳涎蟆钡挠涊d,蘊含著明清皇帝和官員對南中國海及其周邊地區(qū)地理概念的認知過程。
《明實錄》中所載與今天南海概念相關(guān)的“南?!痹~匯條目較多,共17條,約4000字;《清實錄》所載與今天南海概念相關(guān)的“南海”詞匯不多,約有19條,共4300余字,若按“南?!弊謹?shù)在《明實錄》(1600萬字)和《清實錄》(3658萬字)全書字數(shù)中的各自占比來看,《清實錄》所載相對來講比《明實錄》要少。但這并不意味著清代官方對南海的認知比明代弱,而是因為《清實錄》中用“南洋”概念覆蓋了“南?!?。 《清實錄》中“南洋”概念,出現(xiàn)頻率很高,字數(shù)多達7萬余字,而《明實錄》中的“南洋”只有9條,全是指浙江“南洋營”的參將、游擊和守備之官名,無一條與今南海概念相關(guān)。顯然,對于今天的南中國海,《明實錄》多用“南?!保肚鍖嶄洝范嘤谩澳涎蟆备拍?。
“南海”概念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和《禹貢》中,但只有“漲?!北幻鞔_認定為是指南中國海。至宋代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在解釋“海外諸蕃國”時指出,“大抵‘?!癁榻缦蓿鳛榉接缍?,“正南諸國,三佛齊其都會也。東南諸國,國婆其都會也。西南諸國,浩乎不可窮,近則占城、真臘”等國。這里雖然用的只是“?!边@個概念,但很清楚就是指的是“南海”。以這個“?!睘榻缦?,“海”以內(nèi),是中國之境,“?!币酝?,才是“‘?!庵T蕃國”,并以這個“?!睘橹鞫⒎接?,從而才有東南海諸國、南海諸國和西南海諸國的區(qū)分[1]9。至明代,南中國海明確使用的概念是“南?!保睹鲗嶄洝分蟹磸?fù)使用“南?!币辉~。
明代皇帝明確指出,南海是其南疆。《明太祖實錄》卷三四載,洪武元年(1368)八月己卯,朱元璋在大赦天下的詔書中說,自己起兵反元,以安定天下為己任,“賴天之靈,因民之利,干戈所至,強殞弱服,大河之北以際南海,罔不來臣”,指出他征服的南部疆界為南海。
明代“南?!钡牡乩砀拍?,靠近大陸的地方比較明晰,認識到南海北界在福建和廣東二省。嘉靖三十九年(1560),倭寇六十余人流劫潮州等處,守臣告急。兵部報告:“閩、廣二省俱鄰南海,倭奴侵軼廣中,皆以閩人為向道。今其勢張甚,在兩廣固當(dāng)克期誅剿,在福建撫臣亦難辭縱賊貽患之責(zé)?!盵2]在兵部看來,福建與廣東都與南海相鄰。事實上,今天南海的北界,有福建說,有廣東說。福建說,則稱東海與南海氣象分界線,是福建省泉州市崇武鎮(zhèn)的海濱;廣東說,則稱南澳島與臺灣島南端鵝鑾鼻一線,是南海與東海的分界線。
福建為南海北界,屬南海范圍,在《明太祖實錄》卷一○八“洪武九年八月”條中也有證據(jù)。當(dāng)時朱元璋賜福建布政使司參政魏鑒、瞿莊璽的詔書上稱:“今年仲夏,敕卿南行,以轄八閩,然其地利盡南海,勢控諸番,宜忠君愛民,修身慎法,則芳名不朽。卿其審釋力行,以副朕委任之意?!盵3]1802閩省利盡南海,劃分已很分明。既然福建屬于南海范圍,則廣東自然屬于南海。天啟元年(1621),兩廣總督陳邦贍在向朝廷匯報從山東登萊渡海進軍遼東時,指出:“征及東粵水兵,自南海至北海道里修長,眾莫應(yīng)者?!盵4]顯然,在他的意識中,廣東的水兵須經(jīng)南海北上至北海(渤海)。換句話說,廣東屬于南海區(qū)域。
廣東與越南交界的北部灣地區(qū)屬于南海,盛產(chǎn)珍珠,明廷在那里采辦。據(jù)《明孝宗實錄》卷一九三載,弘治十五年(1502)十一月甲午,內(nèi)府承運庫以缺供用珍珠,“請下南海采辦”,廣東守臣則奏稱地方遭受災(zāi)傷,“兼以黎賊之?dāng)_”,請求暫時停止。既然提到廣東,又提到越南“黎賊”,那么這里的南海,應(yīng)該指廣東與越南相鄰的北部灣地區(qū)[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將北部灣以北的廣東地區(qū)劃歸廣西。。在明人的觀念中,廣東以南的南海之中有黑人出沒?!睹魈鎸嶄洝肪砥吡d,洪武五年(1372)九月乙巳朔,“南海盜黑鬼為亂”。朱元璋“詔廣東衛(wèi)兵討之,敗其眾于馬鞍山,又敗之于浪淘嘴,生擒黑鬼及偽都督元帥等三百七十余人,斬之”。顯然,黑人出沒的南海,應(yīng)該是今南中國海,靠近廣東一帶,所以由廣東軍隊負責(zé)平定。
明代南海的地理概念,向外延伸,海之西是越南,海之東是今菲律賓,海之南是今印度尼西亞。這一概念近乎清代“南洋”的概念。
南海之西界為越南。據(jù)《明太宗實錄》卷六八載,永樂五年(1407)六月癸巳,設(shè)交阯交州左右等衛(wèi)指揮使司。朱棣敕甘肅總兵官西寧侯宋晟曰:“安南黎賊悉已就擒,南海之地,廓然肅清。惟沙漠鬼力赤等倔強未順,為患邊境,當(dāng)俟釁驅(qū)除之。爾有謀略,宜具來聞。”在他看來,越南也屬于南海之地。進一步分析,則越南應(yīng)屬南海的西界。
南海之東界當(dāng)為呂宋、蘇祿等國(今屬菲律賓),但《明實錄》缺乏將這些番國與“南海”相提并論的記載。然據(jù)《明熹宗實錄》卷五八載,天啟五年(1625)四月戊寅朔,福建巡撫南居益題奏:“近據(jù)諜者言紅夷消息,尚泊數(shù)船于東番,將有事于呂宋。夫呂宋,我之屬國。今商民乘春水赴之者甚眾,遭于洋必?zé)o幸矣?!睂嗡我粠ХQ為東番,是相對于廣東而言。廣東既然瀕臨南海,而此“東番”應(yīng)指南海之東,含有將呂宋視為南海之東界的意思。
南海之南界是舊港、爪哇等國(今屬印度尼西亞)。明人對此有較清晰的概念。永樂三年(1405),明太宗遣行人譚勝受、千戶楊信等往舊港招撫逃民梁道明等人。實錄特別指出:“舊港在南海,與爪哇鄰?!绷旱烂鞅臼菑V東人,“挈家竄居于彼者累年”。廣東、福建軍民從之者至數(shù)千人,推梁道明為首。明朝的指揮孫鉉“嘗使海南諸番,遇道明子二奴,挾與俱來,遂遣勝受等偕二奴賚敕招諭之”[5]。舊港即今印尼蘇門答臘的巨港。《明太宗實錄》卷七一載,永樂五年(1407)九月癸酉,爪哇國西王都馬板遣使亞列加恩等前來朝貢,朱棣遣使赍敕諭都馬板曰:“爾居南海,能修職貢,使者往來,以禮迎送。朕當(dāng)嘉之?!弊ν奂唇裼∧崾锥佳偶舆_所在的爪哇島。在朱棣的心中,爪哇等地屬于南海區(qū)域?!睹鲗嶄洝逢P(guān)涉“南海”的幾處記載中,呂宋、舊港、爪哇諸島國尚屬“諸番”,是明朝皇帝眼中的朝貢國。至《清實錄》中,因這些地區(qū)逐步成為西方列強的殖民地,故不再稱其為中國的朝貢國了。
綜上,《明實錄》對“南?!钡挠涊d比較簡略,反映了明代官方的南海地理觀念。從中可知,明代官方史書中,“南海”與今南中國海大致相同,只是認為福建也屬于南海范圍。這與今天主流觀點認為廣東才屬于南海范圍,有一定的差別。
清廷來自東北,對遙遠的南海并無印象,故《清實錄》中,直到平定中原的順治朝,其實錄中才開始有南海的概念,但這個概念也是逐步發(fā)展的。最初,“南?!笔前ㄔ诨\統(tǒng)的“東南?!敝械?。據(jù)《清世祖實錄》卷三○載,順治四年(1647)二月(壬申朔)癸未,以浙東、福建平定,頒詔天下,詔曰:“東南海外琉球、安南、暹羅、日本諸國,附近浙閩,有慕義投誠、納款來朝者,地方官即為奏達,與朝鮮等國一體優(yōu)待,用普懷柔……布告中外,咸使聞知?!盵注]這種“東南?!钡母拍?,后來偶爾一用?!肚迨雷趯嶄洝肪砦灏溯d,雍正五年(1727)六月(丙戌朔)丙申,蘇祿國王遣使進貢后,雍正帝讓大臣議處,他們提出意見道:“東南海外諸國琉球、荷蘭、安南、暹羅,初次奉表納貢,頒敕諭一道,即令來使赍捧還國,其使臣賜宴頒賞,遣官伴送。今蘇祿國初次奉表稱臣納貢,應(yīng)照例行,以示嘉獎?!被实墼蕪摹G宕蟪紓儗⒘鹎?、荷蘭、安南、暹羅仍然籠統(tǒng)用東南海諸國的概念來指稱。見《清世宗實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77頁。
等到平定廣東,清廷對南海的概念更加明晰,不再簡單地稱東南海,而明確稱為“南?!保㈠吡_和安南視為南海諸國,而將琉球和日本排除在外,說明清朝已清楚南海與東海的區(qū)別(在清廷的眼中,當(dāng)時尚無黃海的概念,黃海應(yīng)屬于東海)。據(jù)《清世祖實錄》卷三三載,順治四年(1647)七月甲子,以廣東初定,特頒恩詔,詔曰:“南海諸國暹羅、安南,附近廣地,明初皆遣使朝貢,各國有能傾心向化、稱臣入貢者,朝廷一矢不加,與朝鮮一體優(yōu)待。貢使往來,悉從正道,直達京師,以示懷柔。”清廷對廣東濱臨南海,海上走私貿(mào)易發(fā)達的狀況也了如指掌,但它一開始便推行海禁政策:“廣東近海,凡系飄洋私船,照舊嚴禁。至巨寇并罪逃之人窟穴其中,勾引剽掠,雖從前犯有過惡,如能悔過投誠,概免其罪。即偽官逆將寄命海上者,果能真心來投,亦開其自新之路……于戲!四方大定,悅來無間于寰中;萬國攸寧,聲教丕揚乎海外。凡官斯土,體熙朝寬大之懷,永乂吾民,享奕葉蕩平之福,播告遐邇,咸使聞知?!盵6]
在中原長大的圣祖玄燁,對大中華地理知識興趣濃厚,曾對大臣說自己“于地理從幼留心。凡古今山川名號,無論邊徼遐荒,必詳考圖籍,廣詢方言,務(wù)得其正”,還“遣使臣至昆侖西番諸處,凡大江、黃河、黑水、金沙、瀾滄諸水發(fā)源之地皆目擊詳求,載入輿圖”,因此他能夠說出中國水系的發(fā)源與流向:“大概中國諸大水,皆發(fā)于(西藏)東南諾莫渾烏巴西大干內(nèi)外,其源委可得而縷析也?!痹趯S河之源、岷江之源、金沙江之源均作介紹后,特別指出:瀾滄江流入云南境,向南流入緬甸;瀾滄之西是云南的潞江(怒江),向南流經(jīng)永昌府潞江安撫司境后流入緬甸;潞江之西為龍川江,流經(jīng)漢龍關(guān)入于緬甸,“此諸水在東南諾莫渾烏巴西大干之外,皆流入南海也”[7]820。這是他的南海概念,只要向南流入海洋,這些海洋就是南海。以今天的地理知識來看,怒江和龍川江流入印度洋,而瀾滄江則流入太平洋之南海。
南海風(fēng)波之平靜,一直被認為由廣州城南的南海神廟負責(zé),然而,晚清時,朝廷又讓南海北岸揭陽的關(guān)帝廟來承擔(dān)。光緒三年(1877)三月,朝廷“以神靈顯佑,頒廣東揭陽縣關(guān)帝廟扁額,曰威宣南海”[8]681。這一做法,強化了廣東以南的海面為南海的印象。
《清實錄》中“南?!备拍钶^少使用,但“南洋”一詞頻繁出現(xiàn),不僅涵蓋了“南?!钡母拍?,而且范圍較后者為廣。由于晚清時為了海防,清政府將中國的沿海地區(qū)分為南洋、北洋兩個防區(qū),以長江口為界,北洋包括蘇北、山東、河北、遼寧各省,南洋則包括蘇南、浙江、福建和廣東各省。鄭觀應(yīng)建議:“南洋起廈門,包汕頭、臺灣、潮陽、甲子門、四澳、虎門、老萬山、七洲洋,直抵雷、瓊為一截?!盵9]420事實上,清朝的南洋概念較鄭氏提議更為廣泛。清廷以南洋大臣從廣東移駐江寧,由兩江總督兼任,故《清實錄》中大量的“南洋”概念并不是今天的南海范圍。去除掉與今南海無關(guān)的南洋概念,將與今天南海相涉的“南洋”記載加以梳理和提煉,可以看出清代對南海的認知狀態(tài)。
南洋是與西洋、東洋和北洋相對的概念。西洋主要是指歐洲,這與明朝不同。南洋與東洋的概念也不相同。《清圣祖實錄》卷二七一“康熙五十六年正月”條,曾同時提到了東洋與南洋:“凡商船照舊東洋貿(mào)易外,其南洋呂宋、噶羅吧等處,不許商船前往貿(mào)易?!蹦涎笈c北洋也不同,在清代往往是相對的概念,在實錄中經(jīng)常相對而出?!肚甯咦趯嶄洝肪硪蝗摺扒∥迨哪晁脑滦梁ァ睏l,提到了清代海軍巡視南洋與北洋的會哨制度,“前往南洋、北洋會哨,至交界地方”。清代南、北洋的交界之處在長江口,也是清代北洋水師和南洋水師管轄海域的分界處。上海處在長江口,因此南洋和北洋的船只均進出其中。據(jù)《清宣宗實錄》卷三六○“道光二十一年十月甲辰”條載:“上海各項船只,有南洋、北洋之分。北洋沙船,有印照戳記;南洋閩、粵各船,歸行戶專管。”
顯然,清代的南洋概念比南海概念大得多。清代以南洋概念覆蓋了南海概念。這一概念帶來了麻煩:南?;旧鲜侵袊念I(lǐng)海,而南洋則包括南海周邊的各島國和中南半島上的國家,兩個概念差別明顯。
那么,清代南洋的概念有什么內(nèi)涵?范圍有多大呢?
南洋的北界在今長江口,遠非南海概念所能容納?!赌暇l約》簽訂后,規(guī)定五口(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通商,于是設(shè)置南洋通商大臣,由兩廣總督兼任。咸豐八年(1858)后改由兩江總督兼任(一度由江蘇巡撫兼任)。通商大臣從南(廣州)向北(江寧)的移駐,使得南洋的概念更加頻繁地與閩粵以北的江蘇(主要是蘇南,包括上海)、浙江相聯(lián)系。導(dǎo)致南洋概念將江浙閩粵各省沿海地區(qū)都包括在內(nèi)。這四省的海岸線都成為南洋的北部界線。
江蘇沿海是南洋北部界?!肚鍖嶄洝访鞔_記載,說“江寧為南洋根本,關(guān)系重要”[10]1171-1172、“江寧為南洋根本”[10]1220、“金陵為南洋根本重地”[10]1175、“江垣(即江寧)為南洋適中之地”[10]861,說明江蘇和南京(江寧)都屬于南洋的范疇。上海當(dāng)時屬于江蘇省松江府,地處長江口稍南,也屬于南洋的范圍。因此《清德宗實錄》卷五一八“光緒二十九年六月乙卯”條直截了當(dāng)?shù)胤Q:“上海當(dāng)南洋沖要,市舶往來,十倍津沽。”[8]838
浙江是江蘇以南的省份,也屬于南洋的范圍?!肚宓伦趯嶄洝肪硭乃亩肮饩w二十五年四月丁亥”條明確指出“浙省地屬南洋”。浙江省寧波府象山縣的南田島(又名牛頭山),被稱為“南洋要沖”。據(jù)浙江巡撫增韞奏:“浙江寧波府屬南田,兀峙外海,貼近三門,與寧海、定海、玉環(huán)等廳縣相為犄角,誠為東浙屏蔽,南洋要沖?!盵10]314
福建是浙江以南的省份,自然屬于南洋范圍。即使在概念較小的“南?!敝?,福建部分地區(qū)都曾被視為南洋的范圍。如東海與南海氣象分界線就位于福建省泉州市崇武鎮(zhèn)海濱。在《清實錄》中,福建被頻繁地作為南洋重要的門戶之地而提起?!肚宓伦趯嶄洝肪硪灰欢肮饩w六年四月庚戌”條中,光緒帝特地指出“福建為南洋門戶”;同書卷一七四“光緒九年十一月丙申”條中,皇帝再一次強調(diào)“閩省為南洋門戶”。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月,光緒帝告諭軍機大臣等人:“此次葉祖珪率船南下,并著南洋閩、浙等省督撫接見該統(tǒng)帶,面商一切機宜。”[8]974顯然,閩、浙等省都在南洋范圍之內(nèi)。
清光緒十一年(1885)十月,臺灣建省。在此之前,它屬于福建省。無論建省前后,臺灣均被視為南洋門戶。光緒六年(1880),皇帝指出臺灣“該處為南洋門戶”[8]777。七年(1881)四月,皇帝又稱“臺灣為南洋門戶”[8]885。十一年(1885)九月,慈禧太后在“懿旨”中也強調(diào)“臺灣為南洋門戶”[8]1023。十一年(1885)十二月,建省伊始,皇帝再一次叮呤:“臺灣為南洋門戶。業(yè)經(jīng)欽奉懿旨,將福建巡撫改為臺灣巡撫?!辈娬{(diào)“臺灣雖設(shè)行省,必須與福建聯(lián)成一氣”[8]1097。
廣東被清人視為“當(dāng)南洋首沖”。光緒九年(1883)十月,皇帝指出:“廣東當(dāng)南洋首沖?!盵8]402十年(1884)四月,他又強調(diào)“廣東為南洋首沖”,這實際上是從南向北的順序說的。當(dāng)時中法兩國正在對峙,沖突一觸即發(fā)。法國從越南向中國進犯,當(dāng)然廣東是“首沖”了,正如皇帝自己所說:“由越抵瓊,尤瞬息可至?!盵8]572廣東省沿海地區(qū)第一門戶,是廣州的虎門。因為如果由南海登陸進攻廣州的話,虎門的地位非常重要。光緒十九年(1893)八月,兩廣總督李瀚章在奏疏中指明:“虎門沙角為南洋第一門戶,亟應(yīng)保衛(wèi)?!盵8]202直到宣統(tǒng)元年(1909),仍有人提起“查南洋之形勝,向稱虎門”[10]203。廣東雖然在清代不屬于南洋最北的界線,但今天卻是南海最北界,其南澳島與臺灣島南端鵝鑾鼻一線,是南海與東海的分界線。其實,清康熙帝早已認識到南澳島的特殊地理位置。據(jù)《清圣祖實錄》卷六“康熙元年正月己丑”條載,皇帝玄燁指出:“查南洋與南澳相對,最為要地?!彼笫谠S龍為潮州水師總兵官“駐劄?zāi)涎?,以資彈壓”。無論明清,都將南海北岸廣州府下屬的南??h稱為“南??h”,則反映當(dāng)時對廣東與南海地理關(guān)系的認識水平。
在南洋(南海)中,有中國的三大群島,《清實錄》對此也有記載,并明確稱西沙為“南洋第一重門戶”。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六月,兩廣總督張人駿奏:
粵疆濱海,大洋中洲島甚多。日人占踞東沙島,現(xiàn)已據(jù)理力爭,即可將該島收回。又查有西沙島,在崖州屬榆林港附近。該島共有十五處,其地居瓊崖東南,適當(dāng)歐洲來華之要沖,為南洋第一重門戶。業(yè)已分別勘明,將各島逐一命名,以便書碑。其島產(chǎn)則有礦砂,為多年動物所積成,可作肥料之用,一律開采,實足以浚利源。且開辟以后,需用工役必多,招來而安集之,尤為殖民之善策。擬即在島內(nèi)設(shè)廠,先從采砂入手。俟東沙島收回后,亦即一并籌辦。得旨:“著袁樹勛悉心經(jīng)畫,妥籌布置,以辟地利?!?摺包)[10]307
這是中國官方史書對清政府經(jīng)營南海諸島的明確記載,反映了清廷對東沙群島主權(quán)的維護,以及對西沙群島勘察、命名、立碑、開采、移民、設(shè)廠的有效管理和明確規(guī)劃。南海諸島中的西沙群島此前被稱為千里長沙,南沙群島被稱為萬里海塘。宋代作為海南島地方志的《瓊管志》記載道:瓊管(海南島)“其外則烏里、蘇密、吉浪之州,南與占城相對,西則真臘、交趾,東則千里長沙、萬里石塘”[11]。而東沙群島第一次被以“東沙”稱呼的,則是在清代的游記《海錄》中。劉南威指出:“在南海諸島的東沙、西沙、中沙和南沙四個群島中,東沙一名最早出現(xiàn),它見于謝清高的《海錄》中。該書載‘東沙者,海中浮沙也,在萬山東,故呼為東沙’。這是‘東沙’地名的首次出現(xiàn)。它是用方位名稱來區(qū)分南海諸島中四個群島和以‘沙’字來貫穿四個群島的開始?!盵12]謝清高(1765—1821)生活在乾隆三十年至道光元年之間,他對東沙島的記載,較國史要早,但實錄記載則代表國家對該群島的主權(quán)的宣示與治理。
以上是清代關(guān)于南洋(南海)北部邊線,以及南洋中南海諸島的認知和記載,均屬于中國的范圍內(nèi)。
那么,南洋的東部、西部和南部界線究竟如何呢?這在《清實錄》中也有記錄。與《明實錄》所載南海環(huán)境不同,《清實錄》記載南洋東、西、南諸國和地區(qū)時,這些地方均已落入西方殖民者之手,成為中國的外部隱患。鄭觀應(yīng)指出:“昔泰西各強敵,越國鄙遠而來。今而南洋各島,悉為占據(jù)。則邊鄙已同接壤,郊坰無異戶庭也?!盵9]420《清實錄》中記錄了屬于“南洋”范圍的東、西、南諸國及地區(qū)的情況。
南洋的東界為菲律賓(呂宋)??滴跷迨?1717)提到過“南洋呂宋”[7]658?!肚宓伦趯嶄洝肪硭木哦涊d,光緒二十七年(1901),清外務(wù)部在回應(yīng)外交官呂海寰的奏疏時,指出“南洋各島”中有“英屬之小呂宋”[8]。則說明小呂宋是南洋的東界,且為英國人的殖民地,不屬于中國。
南洋的西界當(dāng)然是越南。這在明代實錄中,已經(jīng)是很清晰的概念。朱棣曾稱“安南黎賊悉已就擒,南海之地,廓然肅清”[5],顯然認為越南屬于南海之地。清代南洋概念中,越南屬于西界的認知,當(dāng)繼承自明代。在《清實錄》中,并未直接指明“南洋越南”。不過,《清宣宗實錄》所載皇帝的一份諭旨稱“雷、瓊二府外洋,亦與越南洋面毗連”[13]。雷州和瓊州外洋,就是南海(南洋),與“越南洋面毗連”,則說明越南是南海的西鄰。據(jù)《清宣統(tǒng)政紀》卷一七載,宣統(tǒng)元年(1909),農(nóng)工商部奏稱“司員王大貞巡歷南洋各埠”后,“匯陳大概情形”,其中便提到“和蘭所屬諸島,法屬越南,各國均設(shè)領(lǐng)事”[10],則明確表明王大貞巡歷的南洋各埠中,就有越南。越南屬于南洋,位處南洋西界,當(dāng)是清人的共識。
南洋的南界為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新幾內(nèi)亞乃至太平洋中南的薩摩亞。馬來西亞被作為南洋的認知,見諸《清圣祖實錄》卷二七九“康熙五十七年五月辛未”條的記載。當(dāng)時兵部在議覆兩廣總督楊琳奏疏時,使用過“南洋柔佛”的概念,柔佛即今馬來西亞柔佛州,在新加坡對岸。光緒二十年(1894)朝廷曾“頒南洋檳榔嶼”關(guān)帝廟匾額[7]。檳榔嶼在今馬來西亞東北部。
新加坡也被《清德宗實錄》卷四八六“光緒二十七年八月丁酉”條明確稱為南洋之地:“福建舉人內(nèi)閣中書銜邱煒萲,向在南洋新嘉坡一帶經(jīng)商,素為華商之望?!惫饩w三十三年(1907),清廷頒給“南洋新嘉坡天后廟扁額”[8],也說的是“南洋新嘉坡”。
印度尼西亞在《清圣祖實錄》卷二七一“康熙五十六年正月庚辰”條中,也被提到,被稱為“南洋噶羅吧”,則說明南洋包括噶羅吧。該地也稱巴達維亞,即今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光緒二十七年(1901),中國外交官呂海寰在奏疏中使用了“和蘭屬地南洋噶羅巴島”[8]的說法,也把噶羅巴當(dāng)作南洋的南界,但明確指出此為荷蘭屬地,未將之視為中國疆域。三十四年(1908),清農(nóng)工商部在奏疏中也提到“南洋爪哇、渤良安地方”[8],表明爪哇和渤良安都屬于南洋的范疇。爪哇就是今天印尼首都雅加達所在的爪哇島;渤良安似在西爪哇島,即今萬隆。
然而,在大清實錄中,南洋的范圍還不只限于印尼那么簡單,它還向東延續(xù)至新幾內(nèi)亞乃至太平洋中的瑙魯和薩摩亞。宣統(tǒng)元年(1909),外務(wù)部在一份奏疏中提到“德屬南洋各島”正在商議招募華工數(shù)百名,“前往薩摩傭作”,建議將此前派往當(dāng)?shù)氐牧譂欋撐螢槭鹄怼榜v扎德屬南洋各島領(lǐng)事,前往薩摩開辦”,“所有應(yīng)募華工,統(tǒng)歸管轄”[10]。德屬南洋各島,指太平洋中的新幾內(nèi)亞、瑙魯和薩摩亞等地。南洋本來是圍繞南中國海(南海)形成的更大范圍的地理概念,但它東延至太平洋中的薩摩亞,則是從印尼、德屬新幾內(nèi)亞“連及”而至的結(jié)果。除《清實錄》外,中國人很少將南太平洋中的薩摩亞稱為“南洋”。
南洋南界的概念,東向延伸到南太平洋的薩摩亞,向西延伸到印度洋中的緬甸西海岸仰光。如宣統(tǒng)元年,御史葉芾棠在一份奏疏中明確使用“南洋新嘉坡、仰光各埠”[10]的概念。
對于上述南洋東、西和南邊的國家和地區(qū),清代實錄均未將之視為中國管轄范圍。盡管西邊的越南曾長期作為大清的藩屬國,但在《清實錄》中,越南只有成為法國殖民地和進攻中國的橋頭堡時,才將它作為“南洋”西邊之國加以記載。
清朝因為西方列強不斷叩關(guān),將主要精力用來保衛(wèi)從長江口到海南、東沙、西沙的南海地區(qū),從而導(dǎo)致《清實錄》用大量篇幅加以記載,但是它仍然把眼光投向了交往日益頻繁的東南亞的“南洋諸島”,在其實錄中記載了較多的清朝經(jīng)營“南洋”的相關(guān)史料。
明清兩代在祭祀本國的名山大川時,均顯示了強烈的國土意識。名山大川之中,就包括南海。明、清實錄都重視對南海之神祭祀的記錄,但是二者有程度輕重之不同。據(jù)《明實錄》所記,明廷祭祀南海之神,是其祭祀四海之神的行為,既祀南海之神,也祀東海、西海和北海之神;而據(jù)《清實錄》所載,清廷只祀南海之神,而不祀其他三海之神,似乎對南海之神更加重視和敬畏。
《明實錄》中記載了明代祭南海的史實,當(dāng)時將南海與其他三海一起祭祀。據(jù)《明太祖實錄》卷三八載,洪武二年(1369)正月庚戌,命都督孫遇仙等十八人祭天下岳鎮(zhèn)海瀆之神,既有祭祀南海之神的祝文,也有其他三神的祝文:“東海曰:惟神百川朝宗,涵育深廣,靈鐘坎德,潤衍震宗,滋物養(yǎng)民,功被于世。”“西海曰:惟神灝靈所鐘,道里遼邈,坎德深廣,潤衍兌方,滋物養(yǎng)民,功被于世?!薄澳虾T唬何┥癍h(huán)茲粵壤,物鉅靈鐘,坎德深大,離明斯配,潤物養(yǎng)民,功被于世。”“北海曰:惟神玄冥攸司,遐遠莫即,鐘靈坎德,奠位陰方,潤物養(yǎng)民,功被于世?!盵3]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又下詔厘定岳鎮(zhèn)、海瀆、城隍諸神號,其中確定“四海,稱東海之神、南海之神、西海之神、北海之神”[3]。此后,便經(jīng)常遣官祭祀南海之神。《明太祖實錄》卷一一三載,洪武十年(1377)六月,命大臣十八人分祀岳鎮(zhèn)海瀆:“陸安侯王志祀東海,營陽侯楊璟祀西海,永嘉侯朱亮祖祀南海,潁川侯傅友德祀北海?!盵3]在制定郊祀儀時,確定壝外二十壇中的東十壇為北岳、北鎮(zhèn)、東岳、東鎮(zhèn)、東海、太歲、帝王、山川、神祇、四瀆;西十壇為北海、西岳、西鎮(zhèn)、西海、中岳、中鎮(zhèn)、風(fēng)云雷雨、南岳、南鎮(zhèn)、南海[3],均是四海之神兼祀。
然而,《明實錄》中也單獨記載了修建南海神廟并專門遣官祭祀南海之神的史實。《明太宗實錄》卷五五載,永樂四年(1406)六月丁亥,“修南海廟”?;实圻€專門賜物給南海神廟:“南海廟神舊有御賜金香盒?!盵14]不僅如此,還封給南海之神爵位?!睹魈趯嶄洝肪戆税溯d,永樂七年(1409)二月甲戌朔,“封南海神為寧海伯”。因為當(dāng)時“遣使往(南海)諸番國”時,“神屢著靈應(yīng),故封之”。朝廷只封了南海神的爵位,北海、東海和西海三神在實錄中并無受封的記錄。而且《明太祖實錄》卷五九還記載了洪武三年(1370)十二月甲子皇帝專門“遣官祭祀南?!钡氖穼?。但在明代實錄中,卻從未見朝廷單獨遣官祭祀東海、北海和西海的記載。
像《明實錄》一樣,《清實錄》也記載了朝廷對祭祀南海之神的重視。從清軍入關(guān)后,受到漢文化的影響,在合祭時,祭祀南海之神。據(jù)《清世祖實錄》卷一三三“順治十七年三月辛酉”條載:禮部商議合祭大享殿典禮,提議在殿內(nèi)設(shè)上帝皇祇位,南向,太祖、太宗位,東西相向;然后在丹墀內(nèi)設(shè)大明一壇、夜明一壇、星辰一壇;再后設(shè)東十壇為北岳、北鎮(zhèn)、東岳、東鎮(zhèn)、東海、太歲、帝王、山川、神祇、四瀆;西十壇為北海、西岳、西鎮(zhèn)、西海、中岳、中鎮(zhèn)、風(fēng)云雷雨、南岳、南鎮(zhèn)、南海,得到皇帝的許可。在朝廷合祭系統(tǒng)中,南海與東海、西海和北海的地位始終保持。此后,祭祀南海成為文化傳統(tǒng),而且南海成為四海之神中唯一被祭祀的對象。
從康熙開始,清廷獨祀南海之神而舍棄了其他三海神。據(jù)《清圣祖實錄》卷二五四載,康熙五十二年(1713)四月丁卯,“遣一等侍衛(wèi)覺羅外山祭長白山、醫(yī)無閭山等處;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殷扎納,祭遼太祖陵;副都統(tǒng)馬云霄祭南海”,與此同時祭祀的還有顓頊高陽氏等陵、黃帝軒轅氏等陵、西岳華山、江瀆、南鎮(zhèn)會稽山、禹陵、明太祖陵、東岳泰山、少昊金天氏陵、孔子闕里、中岳嵩山、太昊伏羲氏陵、南岳衡山、炎帝神農(nóng)氏陵、女媧氏陵、北岳恒山等處。沒有出現(xiàn)東海、西海和北海,顯然南海的地位更為特殊。這種獨祀南海而舍棄其他三海的格局,一直延續(xù)下去。康熙五十七年(1718)十二月,因為孝惠章皇后升祔太廟,朝廷便派人祭祀長白山、醫(yī)巫閭山、東岳泰山、西岳華山、中岳嵩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南鎮(zhèn)會稽山、太昊伏羲氏等陵、炎帝神農(nóng)氏等陵、女媧氏等陵、黃帝軒轅氏等陵、少昊金天氏等陵、孔子闕里、顓頊高陽氏等陵、夏禹王等陵、遼太祖陵。在四海之神中獨遣“侍講學(xué)士李紱祭南海”[7]。雍正帝繼位后,仍然延續(xù)康熙時的祭祀體系,在祭眾神時,重視南海之神的祭祀,派“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涂天相祭南海”[15]。乾隆帝繼位后,又延續(xù)康熙和雍正時的祭祀體系,不祭其他三海神,而獨祭南海之神。剛即位不久,他便在祭祀眾神時,遣“詹事府少詹事福十寶致祭南?!盵16]。此后在祭祀眾神時,仍于四海之神中獨祭南海之神*①《清高宗實錄》卷三四○載,乾隆十四年五月己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富德致祭南?!?第702頁);《清高宗實錄》卷三七二載,乾隆十五年九月庚子朔“南海遣李敏第致祭”(第1106、1107頁);《清高宗實錄》卷四○五載,乾隆十六年十二月己酉“南海遣孫灝致祭”;《清高宗實錄》卷四九一載,乾隆二十年六月己巳“南海遣李清芳致祭”(第178頁);《清高宗實錄》卷六○一載,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丁卯“南海遣德爾泰致祭”(第472頁)?!肚甯咦趯嶄洝肪砹濉疠d,乾隆二十六年十二月戊寅“副都御史竇光鼐致祭南?!?第287頁);《清高宗實錄》卷八九九載,乾隆三十六年十二月壬午“吏部左侍郎金甡致祭南海”(第1109頁)。。這種對南海神祇的祭祀,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十二月壬午最后一次記載后,便戛然而止,再無記載。
對南海神廟進行專門祭祀,是因為南海風(fēng)浪更讓人擔(dān)心。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朝派往琉球的冊封使臣、翰林院全魁等人在東海遭遇風(fēng)暴,僥幸生還后,奏稱是得到天后媽祖的保佑,要求皇帝加封稱號,禮部表示贊同,要求與海神一道祭祀,但仍不放心,更建議“另頒祭南海、龍神祈報文二道,于江岸望祭舉行”,得到皇帝的批準[16]。南海神廟在廣州城南。廣東布政使史奕昂為了不耽誤南海神廟祭祀的吉期,特別提出陸路抵達計劃,指出:“南海神廟在省城南,中隔???,計程八十里。遇欽差告祭,風(fēng)濤間作,蠲吉愆期??标懧房赏?,飭修橋梁以便經(jīng)行。”得到皇帝的贊許,稱道:“好!具見留心?!盵16]
清廷重視對南海神廟的祭祀,因此也重視對其匾額的題寫。《清文宗實錄》卷一九一載,咸豐六年(1856)二月丙午,咸豐帝由于兩廣總督葉名琛、廣東巡撫柏貴奏稱去年正月間,官軍于四沙水面剿捕匪船時,“西南風(fēng)陡起,軍帆順利,雷聲轟烈,南海神廟前,白霧橫江,官軍乘機開炮,勢如破竹,將匪船全行燒毀”,要求為神廟題匾額,皇帝乃為南海神廟“親書扁額,交該督撫敬謹懸掛”。于是,頒廣東省廣州府南海神廟御書匾額曰“鏡海流慈”[17]。對南海之神的祭祀,表明南海地位日益重要以及經(jīng)南海踏浪而來的商舶日益增多的事實。
作為明清兩代的官方史書《明實錄》和《清實錄》,對“南?!焙汀澳涎蟆备拍钭髁擞涊d,從中反映了明、清官方對中國南部海洋的認知水平?!睹鲗嶄洝分饕褂玫氖恰澳虾!备拍?,幾乎未用“南洋”一詞;而《清實錄》雖然使用了“南?!币辉~,但更多使用的是“南洋”概念。其“南洋”覆蓋了“南?!保秶^前者更為寬廣。明、清實錄都重視對南海之神祭祀的記錄,但《明實錄》是在記載四海之神祭祀時兼及南海之神,而《清實錄》則單獨記載南海之神的祭祀,似反映出南海地位至清更為重要。雖然明清當(dāng)局重視南海之神的祭祀,其實錄中也記錄了“南海”和“南洋”的相關(guān)國家和地區(qū),但對南海究竟有多大面積,范圍多寬多廣,兩部實錄中并無明說。這種現(xiàn)象反映出傳統(tǒng)國史重視君臣在關(guān)涉“南?!薄澳涎蟆庇懻撝械膭討B(tài)過程,卻缺乏對“南海”“南洋”的靜態(tài)描述和知識性的總結(jié)。與實錄性質(zhì)相類的官修史書亦有相類似的弊端*②明代官修的《大明一統(tǒng)志》(卷七九《廣東布政司·山川》,三秦出版社1990年影印版,第1201頁)和清朝官修的《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第二十六冊《廣東統(tǒng)部·形勢·?!返?頁b面,四部叢刊續(xù)編本,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均未對南?;蚰涎笞饕幌到y(tǒng)的知識性描述。?!肚鍖嶄洝分胁粩喑霈F(xiàn)的“福建為南洋門戶”“臺灣為南洋門戶”、廣東“當(dāng)南洋首沖”“虎門沙角為南洋第一門戶”、西沙為“南洋第一重門戶”的相互矛盾的表述,反映了國人在列強不斷進逼南海和南洋態(tài)勢下的動態(tài)認知,但卻未曾對南?;蚰涎筮M行靜態(tài)的整體性描述。這種狀態(tài)也導(dǎo)致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產(chǎn)生了某種被動的局面,從而留下深刻的歷史教訓(xùn)。此外,實錄作為中央政府在京所修的國史,對遙遠的邊疆地區(qū)的地方史記載比較忽略。晚清“開眼看世界”的魏源,對世界地理知識的掌握算是超過同時代學(xué)人的,但在其《海國圖志》中,對“南?!焙汀澳涎蟆币矝]有一個學(xué)術(shù)性的界定,概念一直游移不定*③可參見魏源的《海國圖志》,岳麓書社1998年版。。對于南海和南洋的記載與認知,當(dāng)然是當(dāng)?shù)氐臐O民留下的《更路簿》《南海更路經(jīng)》等民間文獻更為細致、清晰和詳盡*④關(guān)于《更路簿》的介紹與研究,可參看夏代云:《盧業(yè)發(fā)、吳淑茂、黃家禮〈更路簿〉研究》,海洋出版社2016年版;周偉民、唐玲玲:《〈更路簿〉是我國南海維權(quán)的重要歷史依據(jù)和法理依據(jù)》,載《瓊州學(xué)院學(xué)報》2015 年第4 期;吳躍農(nóng):《〈更路簿〉我國漁民數(shù)千年深耕南海的歷史文化記錄》,載《尋根》2016年第6期。,但這些文獻中的概念很難進入官方的信息通道,從而反饋到中央并為官史“實錄”所記錄。這反映出中央集權(quán)制下國史存在的與生俱來的歷史局限。當(dāng)然,《清實錄》在記載國人對南海(南洋)概念認識的同時,還記載了朝廷對包括東沙群島、西沙群島在內(nèi)的南海主權(quán)的宣示和經(jīng)營,則無疑是國史記錄史上的重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