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樂 朱成山
2017年是南京大屠殺慘案發(fā)生80周年。
80年來,一大批有關南京大屠殺實證性的資料不斷被發(fā)現(xiàn)。例如,受害者層面的李秀英、夏淑琴、常志強等4000多份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調(diào)查與口述史資料的采集、整理、編撰和出版;加害者方面的東史郎、上羽武一郎、增田六助等500多個當年參與南京大屠殺日本老兵的陣中日記、聯(lián)隊史記錄被發(fā)現(xiàn)和取證;第三國方面如當年留在南京曾親眼目睹日軍暴行的美、英、德、丹麥等外籍人士,如德國的外交官羅森報告書、拉貝日記,美國牧師馬吉在南京大屠殺期間拍攝日軍暴行的攝像機及其原始膠片被發(fā)現(xiàn)等等??梢哉f,南京大屠殺鐵證如山,史料和文物汗牛充棟,僅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館藏的文物及史料就有20多萬件。
80年來,圍繞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也不斷有人提出質疑,甚至否定和抹殺南京大屠殺的歷史定論,提出種種奇談怪論,并且不時地沉渣泛起,挑戰(zhàn)戰(zhàn)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和中國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以下簡稱“兩個法庭”)的歷史判決和定論。
面對這些挑釁,人們要說,歷史就是歷史,事實就是事實,歷史的事實是不容否定的。不禁要問,都說南京大屠殺鐵證如山,南京大屠殺到底有哪些鐵的證據(jù)?本文主要以“兩個法庭”審判過程中用法律文書的形式認定的證據(jù)鏈,來透析南京大屠殺最原始最基礎性也最具有說服力證據(jù)的構成、價值與作用。
法律最重證據(jù)?!皟蓚€法庭”怎樣對南京大屠殺案的立案與調(diào)查取證的呢?
根據(jù)中、美、英三國政府《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蘇聯(lián)后來參加)中,關于制止及懲罰日本之侵略和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主張,二戰(zhàn)勝利后,國際上設立一系列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審判國際戰(zhàn)犯。審判國際戰(zhàn)犯有著明確的分工,即犯有“破壞和平罪”和“戰(zhàn)爭罪及違反人道罪”的甲級戰(zhàn)犯,屬于國際軍事法庭審判,如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犯有“戰(zhàn)爭罪及違反人道罪”的乙級、丙級戰(zhàn)犯,則屬于罪行發(fā)生地所在國的軍事法庭,依據(jù)國際法和本國刑法的規(guī)定對他們進行審判。
1946年1月19日,盟軍頒布了設置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通告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對犯有破壞和平罪、違反戰(zhàn)爭法規(guī)及慣例罪和違反人道罪的日本戰(zhàn)犯進行審判。因該法庭設在東京,簡稱為東京法庭。
東京法庭由中、美、英、蘇等11個國家委派的11名法官組成。澳大利亞法官韋勃為審判長,首席檢察官為美國律師季楠擔任。中國派出了著名法學家梅汝璈為法官,向哲濬為檢察官。中國參日奧、裘劭恒、高文彬等人。該法庭從1946年4月29日開始,對東條英機等28名日本甲級戰(zhàn)犯提起訴訟,至1948年11月12日宣布判決,歷時兩年另六個月。
筆者曾經(jīng)專門在上海采訪過擔任向哲濬秘書的裘劭恒。時年80多歲的裘老說,1946年4月,他曾經(jīng)和美國上校馬斯·莫羅一起,乘坐一架美國的軍用飛機,飛至南京,在南京城內(nèi)張貼布告,要求南京大屠殺受害者提供證據(jù),結果帶回100多件書面證詞和10多位證人到東京法庭作證,形成東京法庭審判過程中特殊的證據(jù)鏈。
筆者還在上海采訪過另一位現(xiàn)仍然健在的參加過東京法庭工作的高文彬老先生,他說在東京法庭查閱資料時,看到日本報紙上的百人斬報道,提交給法庭。盟軍逮捕了向井敏明和野田毅,后移交給南京法庭審判。
中國在抗戰(zhàn)勝利后,首先于1945年11月7日,成立了南京敵人罪行調(diào)查委員會,專題調(diào)查南京大屠殺案罪行。其次于同年12月6日,在重慶成立了戰(zhàn)爭罪犯處理委員會,成為專職處理日本戰(zhàn)犯的機構,并先后在南京、上海、北平、太原等城市設立10個軍事法庭,審判日本乙、丙級戰(zhàn)犯。這些軍事法庭審判的對象除了日本戰(zhàn)犯,還有各地的漢奸。這樣大規(guī)模地審判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國際罪犯,中國有史以來還是第一次。
抗戰(zhàn)勝利后所設立的10個軍事法庭中,南京法庭可以說是最引人關注的,而和南京大屠殺相關的案件也無疑是人們特別關注的重點。南京法庭于1946年2月15日正式成立,其庭長是具有少將軍銜的石美瑜。對南京大屠殺的審判是由兩起案件所構成:一是日軍第六師團師團長谷壽夫案。谷壽夫曾指揮日本部隊攻打南京城南中華門一帶,并在首先攻破中華門后,指使和慫恿部屬濫殺無辜,罪大惡極。谷壽夫是于1946年2月2日,駐日盟軍應中國政府的要求,以戰(zhàn)犯嫌疑者的名義被逮捕的,先行關押在東京的巢鴨監(jiān)獄。同年8月1日,他與12名乙級戰(zhàn)犯嫌疑者一起引渡至中國受審。由于這個案件特別重要,南京法庭庭長石美瑜親自擔任審判長,其他四位法官是宋書同、李元慶、葛召棠、葉在增,書記官張體坤。二是殺人競賽的日軍兩少尉向井敏明、野田毅以及田中軍吉案。因為這一案件涉及南京大屠殺,南京法庭仍然由石美瑜庭長繼續(xù)擔任審判長,其他四位法官是張體坤、李元慶、孫建中、龍鐘煌,書記官施泳。
南京法庭首先廣泛發(fā)動群眾,特別重視日軍南京大屠殺相關證據(jù)鏈的收集。早在1946年10月28日,為審判谷壽夫案,南京法庭曾經(jīng)在南京張貼布告,要求受害人提供證據(jù),其公告內(nèi)容是:
布 告(國審字第254號)
查本庭審理日本戰(zhàn)犯谷壽夫一名,據(jù)供前任柳川第6師團長?!槿哲娺M城一周之內(nèi)為南京大屠殺最慘烈時期。該犯既身任中華門一帶駐軍之將領,關于該區(qū)域之犯罪事實與證據(jù),自不能不切實調(diào)查,以明其責任。凡我軍民人等在上述地帶及時期內(nèi),曾遭日軍燒殺奸掠及其他加害行為者,仰各被害人及遺族,或在場目睹之人,迅即詳敘情形報告本庭,以資偵查,是為重要。*梅孝斌、葉恕兵:《為正義敲響法槌》,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132頁。
根據(jù)軍事法庭法官葉在增后來的回憶說,這些布告張貼后,南京受害者們紛紛提交受害證據(jù)。為了方便受害者,南京法庭除了在中山東路307號的主審法庭外,還在部分區(qū)公所設立臨時調(diào)查庭。臨時調(diào)查庭天天門庭若市,被圍得水泄不通,一直忙碌到1947年1月18日,距離那年春節(jié)除夕前三天。三個月來該法庭共收集了400余件證人證據(jù),形成了一批相互佐證的證據(jù)鏈。
南京大屠殺雖然有許多證據(jù),但本人認為,“兩個法庭”調(diào)查確認的證據(jù),是最為重要的基礎性證據(jù)鏈。正是這些基礎性證據(jù)鏈的存在和過硬,“兩個法庭”對南京大屠殺案的審判才是真實有效的。
何為證據(jù)鏈呢?證據(jù)鏈是個法律術語,指一系列客觀事實與物件所形成的證明鏈條。
證據(jù)鏈的構成有三個要素:一是證據(jù)必須與案件事實具有關聯(lián)性;二是證據(jù)能夠證明案件的證明對象;三是證據(jù)之間能夠相互印證,對案件事實排除了合理懷疑。
由于南京大屠殺是二戰(zhàn)中法西斯暴行中非常突出的事件,因此東京法庭對于此案的審理特別嚴肅認真。中國大法官梅汝璈回憶說:
“我們花了差不多三個星期的功夫專事聽取來自中國、親歷目睹的中外證人(人數(shù)在10名以上)的口頭證言及檢察及被告律師雙方的對質辨難,接受了100件以上的書面證詞和有關文件,并且鞫訊了松井石根本人?!?“南京大屠殺”史料編輯委員會:《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07頁。
人證之一:許傳音博士出庭作證(國際檢察處起訴方文件編為第1734號,東京法庭證據(jù)第205號)。 1947年7月26日,時年63歲的曾是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委員之一許傳音博士,在東京法庭出庭作證說:
“日軍進(南京)城三日后,許氏曾隨日軍官巡視南京城內(nèi),以觀各街道堆積之尸體是否可設法移去。許氏在某一大街,點數(shù)尸體,發(fā)現(xiàn)竟在五百具以上。其中多數(shù)于死前慘遭非刑肢解者,各尸橫街道各處,蓋以日軍到處射殺行人,故隨處可見倒臥之尸體也。許氏曾在其友人家中的石階上,發(fā)現(xiàn)該友人于不及逃入屋內(nèi)時,被日軍射殺而倒懸于其本人住宅前之石階上,其狀之慘……當時中國慈善團體中,僅中國紅卍字會一家,即埋葬被槍殺于南京各街之尸體達四萬二千具之巨。其中多數(shù)婦女,乃遭日軍強奸后死者……日軍之強奸暴行,為‘世界文明歷史上最丑惡之一頁’?!?《世界文明史上最丑惡之一頁 國際法庭昨聽取南京大屠殺慘案 許傳音等出席作證》,《中央日報》1947年7月27日。
人證之二:南京大屠殺幸存者伍長德出庭作證(國際檢察處起訴方文件2119號,東京法庭證詞207號):
“前南京警士(交通警察)伍長德,曾于證詞中稱:曾與無數(shù)同胞,具被迫往漢西門外,正當觀望之際,曾見數(shù)百名中國人民俱被迫排列于護城河(秦淮河)旁,日軍即以機槍掃射,尸體俱跌入河內(nèi)。凡掃射中未斃命者,即被日軍用槍刺刺死。在本人受刑之前,伍氏共見十六隊(每隊約百余名)人民俱照上述方法,為日軍所射死……當日軍命余之一隊(約百余人)穿過漢西門時,余即拼命奔跑,且于機槍放射前跌倒于地,故未中子彈。日軍即以槍刺于背部,余偽裝已死,日軍復以汽油灌于若干尸首之上,加以燃燒,余即夜間自尸首堆之逃出。伍氏愿以其槍刺之傷口,供庭上作證,然法官拒絕察看此殘忍之創(chuàng)傷?!?《大屠殺中劫后余生 伍長德等陳述經(jīng)過》,《中央日報》1947年7月27日。
人證之三: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尚德義出庭作證。在東京法庭上,時年33歲的尚德義告訴薩頓,他家住南京升州路彩霞街6號,他于1946年4月7日簽名提交了一份有關日軍南京大屠殺的證詞,起訴方國際檢察處文件編為1735號,東京法庭證據(jù)206號,并于1947年7月26日由薩頓在法庭上宣讀:
“事實描述:1937年我住在南京上海路華新巷1號(在難民營內(nèi))。就在那一年的12月16日上午11點我被日軍(可能是中島部隊)抓住了。同時被捕的還有我的哥哥,當時他是嘉山機場的秘書,還有我的侄子,在絲綢廠工作,以及一些我不知姓名的鄰居。我們每兩個人被用繩子捆綁在一起,被押往長江邊的下關。那時,那里已有1000多個男性平民,都坐在地上,我們前面,四五十碼外架著十多挺機槍,對著我們。坐了一個多小時,大約4點左右,來了一個騎摩托車的日軍軍官,他下令日軍向我們掃射。在射擊前他們命令我們?nèi)w站起來,就在機關槍發(fā)射前,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緊接著,許多尸體壓在我身上。我昏迷過去。大概(晚上)9點左右,我從死人堆里爬出回到家里”。*楊夏鳴編:《東京審判》,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7冊,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0—71頁。
人證之四:美籍在南京的醫(yī)生羅伯特·威爾遜出庭作證(國際檢察處起訴方文件2246號,東京法庭證詞204號)。這位1906年10月5日生于南京的美國人,后回到美國普林斯頓和哈佛大學醫(yī)學院就讀,于1936年1月回到南京,一直在金陵大學附屬醫(yī)院(現(xiàn)鼓樓醫(yī)院)行醫(yī)至1940年8月,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南京大屠殺全過程的外籍證人,在東京法庭上陳述說:
“醫(yī)院收容了一個病人,他右肩有傷,顯然是子彈造成的傷害……他是一群人中唯一的幸存者——這些人被帶到長江邊被日本兵一個個開槍打死,尸體被投入江里,因此實際傷亡的人數(shù)不能確定。他假裝已死,趁著夜色逃到醫(yī)院。他姓梁。另一人是中國警察,送到醫(yī)院時背部中間有一道深深的傷口。他也是一群被帶出城的中國人中的唯一幸存者。首先,他被機槍掃射受了傷,又被刺刀刺傷——這是日軍部隊確保不留活口的又一種方法。這人的名字是(伍)長德?!?楊夏鳴編:《東京審判》,張憲文主編:《南京大屠殺史料集》,第70—45頁。
當然,在東京法庭出庭作證和書面作證的還有梁庭芳、陳福寶、程瑞芳和美國人貝茨、馬吉等人,限于篇幅,在此不一一例舉。
南京法庭基礎性的證據(jù)鏈更為充分,在判決書中明確指出:
“查本案(谷壽夫案)證人千余人,均系身歷其境,將當時目擊日軍暴行痛陳如繪。被害者尸骸頭顱數(shù)千具,并經(jīng)本庭在叢葬地點掘出。靈谷寺無主孤魂3千余具之墓碑,至今猶在”。*《戰(zhàn)犯谷壽夫判決書正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
一是南京大屠殺的證人。包括受害證人、目睹證人、埋尸證人和第三國證人。這些證人證據(jù)是十分重要的。由于1947年距離受害的1937年只有10年時間,這些受害者們的記憶是十分清晰的,例如:
人證之一:在南京法庭作證的幸存者李秀英,當時她在法庭調(diào)查詢問時是以陸李秀英名字出現(xiàn)的,“陸”是其丈夫的姓。下面是南京法庭調(diào)查案卷記錄:
查訊被害人李秀英筆錄(1946年10月19日)
命引陸李秀英入庭
問:姓名,年籍?
答:陸李秀英,二十八歲,南京人,住利濟巷松蔭里十六號。
……
問:你當時在什么地方?
答:在上海路美國小學校內(nèi)避難。
問:你當時是被害的么?是什么時候?
答:我是被害的,是十二月十九日的早晨。
問:在什么地方?
答:就在學校內(nèi)。
問:你怎樣被害的呢?
答:在這個學校避難的同時有六、七個青年婦女,有四、五個老頭子。十九日晨有三個日本兵入學校內(nèi),對青年婦女擬行強奸,我竭力掙扎,被這三個日本兵用刺刀將臉、腿、腹各部一共戳了三十三刀,我當時懷孕六個月,血流滿地,昏厥不省人事,日本人以為我死了,他們就走了。以后我父親將我送到鼓樓醫(yī)院,由魏(威)爾遜醫(yī)師醫(yī)治,住院四十余日,并由美國教會牧師麥克林(馬吉)攝有活動照片(攝像膠片),這個照片現(xiàn)在送到國際法庭去了。我到現(xiàn)在每逢下雨的天就周身痛苦,不能行動。
問:你當時懷孕的嬰孩流產(chǎn)了沒有?
答:在受傷的第三天流產(chǎn)了。
……*中央檔案館等編:《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檔案資料選編:南京大屠殺》,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632—633頁。
人證之二:親眼目睹日軍暴行的幸存者朱郭氏,曾經(jīng)在中華門外雨花路14號第十一區(qū)公所南京法庭臨時調(diào)查庭上作證的筆錄如下:
1947年1月25日
審判官:葉再增
書記官:丁象庵
命引朱郭氏入庭。
問:姓名、年齡、籍貫、住址?
答:朱郭氏,四十四歲,南京人,住寶塔山十三號。
問:南京淪陷時,你家有人被日軍殺害么?
答:我父郭文炳,六十六歲,被日本人殺死。
問:還有么?
答:我弟弟郭志凡,也被日本人殺了。
問:什么時候被害的?
答:(民國)二十六年冬月十一日上午九時。
問:是在什么地方?
答:在三山殿,是我家門口。
問:你父親同你弟弟被殺時候,你都看見了么?
答:三四個日本人到我家,要燒房子,我父親跪求,他們用刺刀刺死了他。我弟弟逃跑兩步,也被刺死。我都是親眼看見的。
問:你家的房子燒了沒有?
答:房子燒了。
問:這幾個日本人是什么樣子?都有刀槍么?
答:有槍、有刺刀,講的話我都不懂。他們燒我家的房子。我父親胸口被刺一刀,就死了。我弟弟被刺的地方,不許我看。房子燒后,日本兵就走了,沒有搶東西。
問:你說的話都是實在么?
答:都是實在話。
朱郭氏(指印)*梅孝斌、葉恕兵著:《為正義敲響法槌》,第141—142頁。
人證之三:當年參與掩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尸骸的證人劉德才,曾于1947年1 月25日下午在中華門外雨花路14號第十一區(qū)公所南京法庭臨時調(diào)查庭上,向南京法庭庭長石美瑜遞交了自己曾使用過的埋尸隊臂章,上面有醒目的紅十字符號,還加蓋了“南京雨花臺同善堂圖記”長戳,并寫有“南京市同善堂掩埋組組長劉德才”字樣。他作證說:
“我就是劉德才,是當年同善堂掩埋組組長,戈長根是副組長。(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日本人進城時的大屠殺慘極了,各街各巷到處都可看到被殺的人。有的是刀砍的,有的是槍殺的,有的是火燒的,有的是奸后又殺的……新碼頭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也被日本人用刺刀穿陰戶而死。我同戈長根兩人所經(jīng)手掩埋的尸首就有七千余具,區(qū)公所后面所埋的二千多個都是老百姓,東長干巷二千多人有軍人有老百姓,兵工廠三百多,水臺二百多,還有許多人衣服被剝光了,關在制造局的樓上用火燒死……”。*梅孝斌、葉恕兵著:《為正義敲響法槌》,第140—141頁。
人證之四: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委員、美籍證人貝德士,曾于1947 年2月6日在南京法庭上作證。該法庭記錄如下:
審判長命引證人貝德士入庭。
問:姓名,年籍?
答:貝德士,美國籍,生于一八八七年。
問:你把當時目擊日軍暴行據(jù)實陳述。
答:如報告書。
南京金陵大學歷史學教授貝德士博士聲明書
……。
自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兵進入南京城后,在廣大范圍內(nèi)放火與搶劫,殺死、刺傷與強奸平民,并槍殺彼等認為曾充中國軍人之非武裝人民,情勢萬分嚴重,達三星期至七星期之久,前三星期內(nèi),尤其前七天至十天內(nèi),對損害生命所犯之罪惡無可指數(shù),本人曾親見日兵槍斃中國平民。滿城各街盡是死尸,有著軍衣者,有為平民者。余曾見被日兵殺傷之平民,余并曾親眼看見日兵強奸多數(shù)婦女。余對日兵任意槍殺及損害平民一再抗議,——包括強奸、刺死與槍斃,十二月十五日日兵由司法院驅逐平民四百人前往斬殺,余雖交涉三小時之久,希望能救活此等無辜性命,但終歸無效。
……。
一九四七年二月六日于南京 貝德士(簽字)*中央檔案館等編:《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檔案資料選編:南京大屠殺》,第713—714頁。
二是南京大屠殺相關證物。這些證物是多方面的。舉例說明如下:
1. 南京法庭曾經(jīng)收到首都地方法院呈送的一本《敵人罪行照片集》,其中有21張當年南京慈善團體在南京城內(nèi)外掩埋尸體地點的現(xiàn)場照片,全是數(shù)不清的被害者墳塋,凄慘冷落。首席檢察官陳光虞還為照片集題寫了說明,尤其是對每一幅照片的地點如二道桿子、莫愁湖、古林寺、龍池庵、北極閣、陰陽營、北秀村、三汊河、鳳凰街、普德寺、望江磯、兵工廠、雨花臺、花神廟、金陵大學農(nóng)場等地,一一作了標注,說明當時埋尸的規(guī)模是很大的。
2. 開挖勘驗受害者的遺骸。 “開館驗尸”歷來都是古往今來法官們檢驗真假的手段之一。南京法庭的法官們也下決心開挖“萬人坑”檢驗受害者遺骸。1947年1月29日,正月初八,按照南京的習俗應該是各家店鋪新年開張的日子。一清早,南京城內(nèi)就響起了鞭炮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赡暇┓ㄍサ姆ü賯儯瑸榱诉M一步調(diào)查掌握戰(zhàn)犯谷壽夫的犯罪證據(jù),五位法官和法醫(yī)潘英才、檢驗員宋士豪、陳文浩等人,跟隨當年掩埋尸體的紅卍字會人員一起,連續(xù)三天在中華門附近的后山上、中華門外的普德寺三次發(fā)掘2000多具死難者遺骸,并一一進行了勘驗,發(fā)現(xiàn)大部分遺骸身首異處,殘缺不全,有明顯的刀砍彈穿的痕跡。
3. 南京法庭還收到了并被編為“京字第一號”證據(jù)。1938年1月,南京“華東照相館”學徒工羅瑾,在為日軍軍官沖洗2卷“櫻花牌”膠卷時,發(fā)現(xiàn)其中有許多日軍暴行的照片,就加洗了幾十張作為日軍的罪證保存起來,后選取了16張照片裝訂成冊。后來,羅瑾被招募到“交通電訊集訓隊”受訓,為躲避日軍的搜查,他將相冊悄悄藏在南京毗盧寺廁所的墻洞內(nèi),后被另一受訓隊員吳旋意外發(fā)現(xiàn)并保存下來??箲?zhàn)勝利后,吳旋將相冊呈交南京市臨時參議會,后被轉交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被列為“京字一號證據(jù)”。它現(xiàn)保存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內(nèi)。
綜上所述,無論東京法庭還是南京法庭,無論證人還是證據(jù),都與南京大屠殺案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性,所選取的對象都與南京大屠殺事實有關,并且都可以相互印證,它們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證據(jù)鏈。
“兩個法庭”用法律的形式認定的證據(jù)鏈,憑證據(jù)說話,讓日本戰(zhàn)犯在鐵的事實面前認罪伏法。其目的是通過審判,深刻揭露法西斯反人類的罪行,向世人揭露日本軍國主義在侵華戰(zhàn)爭中的罪行,根絕侵略戰(zhàn)爭的根源,維護世界的永久和平。
(一)“兩個法庭”法定證據(jù)鏈的價值
1. “兩個法庭”依據(jù)證據(jù)鏈認定了南京大屠殺的時間。東京法庭最突出的定論,就是確認了南京大屠殺的時間為“六個星期內(nèi)”,即1937年12月13日至1938年1月。也就是說,日軍在南京的大屠殺最集中、最高潮、大規(guī)模集體屠殺的時間,是在“日軍僅于占領南京后最初的六個星期內(nèi)”,這就廓清了這一歷史慘案的時間。
2. “兩個法庭”依據(jù)證據(jù)鏈認定了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對象。侵華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殺害了無辜平民和俘虜,不包括中國軍隊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的傷亡人數(shù)。
3. “兩個法庭”依據(jù)證據(jù)鏈認定了南京大屠殺的主要內(nèi)涵。南京大屠殺除了“屠殺了平民和俘虜”外,還包括“發(fā)生了二萬起左右的強奸事件”、“全市約三分之一都被燒毀了”、“無數(shù)公私財物被掠奪”等4個方面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日軍除了大屠殺,還有強奸輪奸、焚燒破壞、搶劫掠奪等方面暴行。
4. “兩個法庭”依據(jù)證據(jù)鏈認定了南京大屠殺死難者人數(shù)。南京法庭對南京大屠殺最突出的貢獻,就是明確判定死難者三十余萬人。即“我被俘軍民遭日軍用機槍集體射殺并焚尸滅跡者,有單耀庭等19萬余人。此外零星屠殺,其尸體經(jīng)慈善機關收埋者達15萬余具。被害總數(shù)達30萬人以上”。
東京法庭則判處“二十萬人以上”。據(jù)此 ,完全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對于南京大屠殺死難者人數(shù),南京法庭直接地判定了三十余萬的數(shù)字,東京法庭雖然判定了“二十萬人以上”的數(shù)字,并不等同于二十萬人,可以說“兩個法庭”認定的死難者數(shù)字基本相近。
(二)“兩個法庭”法定證據(jù)鏈的作用
第一,是對南京大屠殺的基本事實首次進行了法律層面的確認?!皟蓚€法庭”的判決書都列舉了大量的事實,這些事實并不是孤證,而是一個個相互印證的證據(jù)鏈。人們常說,南京大屠殺鐵證如山,這個如山的鐵證在70年前的“兩個法庭”審判中已經(jīng)形成了。
第二,是對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青少年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教材?!皟蓚€法庭”以無可爭辯的史實,完全可以作為歷史教科書。南京大屠殺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80年,容易造成記憶上的模糊,情感上的缺失,甚至有人對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性產(chǎn)生了懷疑??纯础皟蓚€法庭”例舉的證據(jù)鏈,可以幫助人們進一步了解歷史的真相,增強對歷史的認知,啟發(fā)人們不忘歷史教訓,振奮民族精神,發(fā)奮努力,去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的復興。
第三,是維護南京大屠殺事實反對篡改和否定歷史真相的需要。長期以來,日本右翼勢力否定和篡改南京大屠殺歷史的一個慣用手法,就是模糊概念,篡改史實,然后再進行惡毒地攻擊。如對南京大屠殺死難者數(shù)字問題、南京當時的人口問題、南京城當時的面積問題、死難者中是否包括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戰(zhàn)死的中國軍人問題,等等。這些所謂的問題,在“兩個法庭”調(diào)查與判決時,已經(jīng)依據(jù)證據(jù)鏈早已經(jīng)解決了的,只是日本右翼勢力愿不愿意承認的問題,是屬于史觀層面的問題。
第四,“兩個法庭”的證據(jù)鏈和判決結果,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的確定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根據(jù)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七次會議通過的決定,將每年的12月13日設立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紀念南京大屠殺30多萬死難者和所有在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戰(zhàn)爭期間慘遭日本侵略者殺戮的死難者。這一個重要的法律決定,在起草與調(diào)研過程中,正是根據(jù)和采納了“兩個法庭”的證據(jù)鏈和判決結果,甚至還直接引用了當年“兩個法庭”判決書上多處法律用語,同時也是對“兩個法庭”莊嚴審判的再次固化。
【朱天樂 南京出版社重大選題出版部主任、副編審;朱成山 常州大學教授、南京大屠殺史與國際和平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