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安徽)
早晨是檸檬味的,傍晚是橙子味的。從時間的罐子里取出它們,剝開,慢慢品嘗。
遇到一棵樹,就在樹下坐著。遇到一只松鼠,把自己當(dāng)做一棵樹。
遇到村子,就走進(jìn)去,走到村子盡頭。像從遠(yuǎn)方回來的人。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天空又遞出一個橙子樣的傍晚。所剩不多啊,罐子里的美味。但已足夠安慰你的余生。
小寒之日有雨。雨敲打窗檐,如木屐,聲音急促,細(xì)碎,不停落在地面。
窗檐下忽飛來幾只雀兒,羽毛潮濕,腦袋左顧右盼,嘰嘰啾啾,似在討論這糟糕的天氣。
和鄉(xiāng)村的麻雀不同,它們沒有避雨的稻草窩,沒有聞過蠟梅香,沒有在柴火垛里鉆來鉆去玩過捉迷藏。
它們也沒有見識過雪——漫山遍野的雪——白得想吃上幾口的雪——想撲在上面打滾,踩下許多腳印的雪。
它們寄居這城里,冬天是如何度過的?冷嗎?餓嗎?天黑時有睡覺的地方嗎?
在我出神的片刻,它們又飛走了。窗檐空空,雨水濕寒,雪仍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春天,給園子松土。挖起一叢苔蘚,看見泥土中鉆出一只小黑蟲。
片刻驚慌之后,小黑蟲開始逃命。但它逃往的方向,真的安全嗎?
那不過是另一叢苔蘚(而非原始森林),如果我想玩惡作劇,輕易就能捉住它。
此刻我就是它的上帝,也是它的魔鬼,決定生死,掌握命運——只需捻動手指,就讓它碎成粉齏。
半分鐘過去(對小黑蟲來說多么漫長),它終于到達(dá)那里,而我也低頭,繼續(xù)翻挖泥土。
陽光催動萬物。風(fēng)在莫測的高處。寂靜春天,生和死都在瞬間。
——我打開布囊,撒下從秋天收獲的花種。
木蓮花開了,園子里到處都是鐘聲,又那么寂靜。
木蓮花開在驚蟄,天上的雷還沒有響,地下的雷已經(jīng)動了。
開一朵花要三天兩夜,多么漫長,又多么短暫。一輩子開一朵花也就夠了。一輩子將一朵花開成木蓮的樣子,也就夠了。
滿月之夜,木蓮花會更加絢爛吧?月色也會更香吧?花的白與月的白彼此映照,互為靈魂伴侶。只有你,依舊是孤獨的。
讓一樹盛開的木蓮替你去愛吧,愛整個春天,或者只愛春天的三天兩夜。
讓木蓮的香氣替你去你到達(dá)不了的地方,去最遠(yuǎn)的那顆星辰,或者一個人的夢鄉(xiāng)。
從三月的田野歸來,脫去身上的一層殼,感覺自己變輕了一些,也變好了一些。
和鉆出洞穴的蜜蜂談一會心,和剛剛羽化的幼蝶談一會心。它們蜷縮著身子,那么虛弱,幽暗與寒冷,還未從身上退去。
路邊石縫,蒲公英開出幾朵小花。陽光的碎片,仿佛勸導(dǎo),仿佛來自遙遠(yuǎn)童年的友情與慰藉。
從三月的田野歸來,你又重新愛上自己,重新愛上這破碎的人世??匆娀氖徤钐帲杂猩鷻C,看見塵埃深處,仍有菩提。
落花拾級而上。細(xì)碎,幽秘,暗香浮動,仿佛一種氣息傳遞的語言。
一只藍(lán)色的水蜻蜓從草尖掠過,低處的泉流有短暫的窒息,頃刻又恢復(fù)了流淌。
山谷里煙雨依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這山谷太靜了,太靜了,就連那飛瀉而下的瀑布也是靜的。這靜攜著深淵一樣的綠,從山頂奔下——沖出巖壁。它要去向何方?
我聽見歌聲從山谷的心臟傳來,清澈、婉轉(zhuǎn),也許就是青藤纏繞翠竹,或者是細(xì)小的花向天空獻(xiàn)出的焰火。
更像是一束遙遠(yuǎn)的光,從云端降落,慢慢地,將一片濕潤的葉子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