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良
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有一首詩《三個最奇怪的詞》,全詩如下:
當我說出“未來”這個詞,
第一個音節(jié)就已屬過去。
當我說出“寂靜”這個詞,
我已破壞了它。
當我說出“虛無”這個詞,
我已創(chuàng)造了虛無自身所不能把握的事物。
唐代女詩人李治《八至》則這樣寫道: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兩首詩均從眼前事物入手,瞬間感悟,凝固了,升華了,讓人一見傾心,過目難忘。
梅國云的“筆外意象”也給了我類似的感受。曾聽他講起初創(chuàng)“筆外意象”時的情景:那是幾年前的春節(jié)前夕,祖籍江蘇的他身在海南,思鄉(xiāng)情切,又想起千千萬萬人奔走在回鄉(xiāng)路上,尤其眾多農(nóng)民工騎著摩托回家過年的情景,突然,靈感一閃,“回家”兩個字,竟然以特別鮮活、畫一般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他腦海。他趕緊鋪紙拈筆,“畫”下“回家”二字。那“回”字化作了一輛摩托車的形象,觀之令人想起春運時千千萬萬、車輪滾滾的回家人流。而“家”字則像一個老人在家門口翹首盼望游子歸來。當然也有人將“回家”兩字視作一騎行回家的摩托車者,也有人將“回”字看成了游子思鄉(xiāng)急切的眼神。梅國云說,他將“回家”兩字發(fā)到微博上之后,引起眾人熱議,同時也引發(fā)了多種解釋。
筆者之所以不厭其煩描述梅國云初創(chuàng)“筆外意象”時的情狀,且述及其“詮釋學”場景,是想說明:梅國云的這次“若受電然”的靈感,起點很高,基本上涵蓋了他的“筆外意象”的所有特征。像這種草創(chuàng)之初即具成熟樣貌的藝術(shù)探索,并不多見。但在藝術(shù)史上,也并非無先例可尋。
要之,也是因為梅國云早已是一個有一定成就的作家,且是一個對世相人心時刻保持高度敏感、好學善思的才智之士,因此當他揮毫之際,已是厚積薄發(fā)、成竹在胸。此后,他更是循著此思路,不可收拾。于是洋洋灑灑,蔚然而成“筆外意象”系列大觀。其中奇思妙想、靈心慧性,層出不窮,觀者如行山陰道上,有目不暇接、美不勝收之感。
比如“?雨”二字,“?”的半邊,化作了一個頭戴斗笠坐在門前的人,而“雨”則變成了細雨敲窗的情景;另一幅“雨”則狀如悲傷哭泣的人臉,是梅國云有感于京城一次水患后提筆寫下的。同樣是“雨”,梅國云卻令其呈現(xiàn)絕不雷同的面目。再比如“欲”字,梅國云將其巧妙化作一副貪官的嘴臉,其眼圓瞪,其口大張,獅子開口,誠欲壑難填也。再比如“?”字,梅國云將其化作一層層的階梯,而向上擢升的一豎,則昭示著求知者“拾階而上”的腳步。當然你也可以說它是在說“學而優(yōu)則仕”,讀書是仕進的階梯。再比如“房”字,梅國云連寫了十幾個“戶”字,下面的“方”字則變成了一個幾乎要被壓垮了的人,是說當今社會被高房價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還是如其題簽所說“一些官員喜歡鉆在戶里面”,反正是帶有針砭時弊的意味了。而“門外漢的種種釋義”中,“門”字又高又大,“漢”則又矮又小,待在門外,令人會心一笑。而“晚”字看似描繪“太陽下山即將墜落地平線之圖景”,但半邊“日”字,頗帶留戀,像是回眸一瞥,而“免”則幻化成一個疾步追趕的人,是嘆惋時不我待,老大難成呢,還是與美女失之交臂,再追已晚,聯(lián)想空間十分豐富?!翱铡弊謩t妙化成一個打坐的僧人,“時”字變成與“日”拔河的人,其形其思,都到了令人叫絕的地步。而“牛”也如此,題款“把小尾巴翹到天上去的絕對不是?!备腥巳炭〔唤?/p>
好了,不再一一引述,已可見梅國云“筆外意象”于一斑了,或幽你一默,或動你深情,或引你三思,而于梅國云而言,則是借漢字的無限張力,憑借“靈感一閃念”,凝聚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夢,好玩,過癮,夠味,而已!
這也是筆者稱梅國云為“最古的人,最潮的人”的原因。最古,他仿佛回到了中國古人“倉頡造字”的時代,當其初造象形文字之時,那是“天雨粟,鬼夜哭”的。這雖是神話,卻也道出了漢字草創(chuàng)者靈感勃發(fā)的狀態(tài)。東方意象哲學的初創(chuàng)者,本就是既像詩人,又像畫家的。而梅國云的“筆外意象”,頗似回到象形文字肇始的那一瞬。說其“最潮”,一來他對當代世態(tài)人心的觀察頗為深透,二來他算得上是微博微信潮人,通過最新的傳播渠道與廣大受眾展開互動,三來他還與包括中國建筑陶瓷博物館合作,成為簽約藝術(shù)家,刻有其“筆外意象”作品的陶瓷藝術(shù)品已走進千家萬戶。梅國云也堪稱藝術(shù)市場的“弄潮兒”。第四,但或許是最重要的,我認為梅國云的筆外意象應(yīng)屬當代實驗藝術(shù),他是“與古為新”的,這是一條與傳統(tǒng)文化、與世界文化、與當下語境都產(chǎn)生了對位的藝術(shù),其道路是寬廣的,氣象是開闊的,值得更多人去賞析,甚至研究。
著名作家韓少功在看過梅先生的筆外意象作品后,欣然題詞:“亦書亦畫,意象雙求,別有佳趣”,他也認為“筆外意象”應(yīng)該是當代藝術(shù)里的觀念藝術(shù),與圖解藝術(shù)有著很大區(qū)別。
我覺得韓少功的評價很精當,因為圖解藝術(shù)是主題先行的、概念化的,而觀念藝術(shù)則是將感性與理性高度統(tǒng)一的藝術(shù),是由活潑生動的形象生發(fā)、提煉出思想理念來。梅國云“筆外意象”體現(xiàn)了當代藝術(shù)作品的高水準。韓少功所指的“意象雙求”就是指意與象的互動與統(tǒng)一,從而給人一個廣闊想象的空間。
筆者不太愿意將梅國云的“筆外意象”置于書法史的序列之中,是因為筆者感到,梅國云的“筆外意象”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其實更近于詩,更近于畫,一句話更近于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它與書法美學的主流并不相契,也毋需相符,也不能用書法理論體系去分析。當然說它豐富了書法創(chuàng)作的形態(tài),也無不可。有些人說它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里程碑,顛覆了傳統(tǒng)書法美學,我則覺得說過了,更準確地講是說偏了。事實上,梅國云倒還是有一定的傳統(tǒng)書法底子的,這也使得他的“筆外意象”具有一種可貴的形式美(不少“當代書法”作品粗制濫造,不具形式美感),從而也為作品推廣及衍生至工藝品等創(chuàng)造了條件。
但這些,都算不上是梅國云“筆外意象”的本質(zhì),在我看來,梅國云的“筆外意象”中那些活潑潑的靈感(我想起卡夫卡、克利、黃永玉的畫),才是其核心價值之所在,正是這些引發(fā)了眾多愛好者的共鳴與熱議。而他借助書法的形態(tài)以及與陶瓷藝術(shù)等的合作,又令其作品具備了推廣的可能。由于其“多義”性,一人觀之,也可反復(fù)賞玩,常觀常新;多人觀之,則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何況,它還不是那么端著,而是好玩的,頗能誘發(fā)人們寫寫畫畫的欲望。藝術(shù)不正是借由這種眾聲喧嘩,或契訶夫所謂“大狗小狗都要叫”,而野蠻生長,遍地開花的嘛!
如果要用文藝史上的例子做比較,我會想起黃庭堅的“奪胎換骨”法,梅國云的“筆外意象”,頗得黃氏真?zhèn)鳌?/p>
還有一點我想提及,不少人會把梅氏“筆外意象”與書法中的諸多怪字奇字寫法相提并論,我覺得與他們毫不相干。那些愛寫怪字奇字者,或也有感于正統(tǒng)書法的過于嚴整,但大半還是出于功力不夠而又急于成名。恰逢社會浮躁,一些階層好奇尚怪,于是江湖書家投其所好。所以我曾說過,凡覺出以夸張變形自炫的書法一定是劣字。揆諸梅氏“筆外意象”,他不是在筆畫字形上求怪,而是“意在筆先”,“炫”的是想象力。
至于為梅國云的“筆外意象”提點建議,我覺得迄今為止,他做得挺好,尤其每一幅都有自己的面目。不少人或許正是對書畫界“千人一面”“千幅一面”的狀態(tài)不滿,從而更喜歡梅國云充滿靈感的“筆外意象”的。但在成名之后,尤其有了合作方參與推廣之后,如何不重復(fù)自己、不步入工藝復(fù)制的節(jié)奏,是梅國云所要思考的(當然,我不反對,甚至提倡梅先生筆外意象作品的藝術(shù)衍生品或文創(chuàng)產(chǎn)品走進千家萬戶)。此外,他還可以進一步提高自己傳統(tǒng)書法、金石、漫畫等各方面的修養(yǎng),這樣對“筆外意象”保持并提升品位,大有好處。
梅國云推開了想象之門,再一次說明了“藝術(shù)是自由的象征”。那么,你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