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上大學之后,我培養(yǎng)出一套很奇怪的作息來。晚上一下課,我就一路瘋狂地騎車回寢室,再一路瘋狂地剝衣服,把自己送到床上。從九點開始睡,睡到凌晨兩點左右。在一片黑暗寂靜中連滾帶爬地跳下床,打開筆記本,在電腦開啟時寂靜的嘶吼中,一點點蘇醒過來。
這樣的作息很糟糕,我知道——它讓我的眼袋隆重得像一雙傳家之寶。然而,我寧愿用陽光換滄桑,仍堅持著在大家都熱鬧的時候熟睡,在大家都沉睡的時段醒著,和大部分的人作息表反著來,樂此而不疲。
這種怪癖在我小時候就很明顯,絕對不是自閉癥,也沒什么抑郁傾向,只是習慣于這樣稀薄地活著。
中學的時候,我就是這樣一副德行。我把自己的桌子搬到最后一排,和清潔工具并排坐著,教室在人員的膨脹下越來越擁擠,我的生存空間也不斷被擠壓,有的時候不得不一整天都和掃把撮箕維持相依為命的擁抱姿態(tài)。
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還有座假山一樣的廢墟,大家看完后棄置的書和雜志全都順手往后一甩。我每天就像拾荒者一樣,在破雜志里翻來翻去,揀出幾本武俠小說看。通常看完了上冊之后,下冊要等一個月之后才會扔過來。
老師偶爾微服私訪到最后一排,發(fā)現掃把拖把叢中還坐著一個人,在積極團結的集體外還有這么個被遺忘的角落,生活著這樣一個窩囊而自得其樂的人。他在吃驚之余也有點憤恨,在講臺上公開不點名批評:“有些人,不曉得為什么要把自己邊緣化,要游離于集體之外?!?/p>
上大學之后,我卻發(fā)現越來越多的人和我一樣,身上都印著拉風的廣告語——“我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無人區(qū)”。
我們這種人的特征很明顯。比起班里的同學,我們更熟悉美劇和電影字幕組的小組成員;比起食堂的師傅,我們和送外賣的小伙子互動得更親切自然;好多年沒有和人一起逛過街,但是一天查十次網購的物流信息。常年戴著耳機,用ipod把自己和世界分割開。生活滑向這步田地,似乎是很容易的事情。不知不覺就發(fā)現身邊已經沒有人了,自己一個人占領了一大塊無人的區(qū)域。
孤獨被告知是可恥的,所以大家上了大學之后,都搶著巴結熱鬧。當天色逐漸暗下來,一天進入沉寂的時段,大部分人預感到自己會開始孤獨,都開始焦躁和不安,開始走家串戶地邀人抵制寂寞,走廊上回蕩著吆喝聲:“殺人啦!殺人啦!今天誰和我一起去玩殺人?”一大群人呼哧呼哧地奔向殺人現場,迎著夜風大聲說笑,慶幸自己又躲過了一個孤獨的險情。
我錯過了每一次熱鬧的聚會,因為孤獨對我來說不是陷阱,而是機會。當它來臨時,我平和欣喜,身心恭敬地迎接它。
熱鬧的方式很單一,孤獨的模式卻很豐富。我最有存在感的片刻總是在晚上,熄了燈之后,我湊著應急燈慘白的光看書,就著電腦微弱的光寫作,在呼嚕聲中,聽到自己內心茁壯成長的聲音。
凌晨四點鐘,我餓得奄奄一息,沖到樓下的自動販賣機買東西吃,卻發(fā)現販賣機前竟然排起了隊,有好幾個和我一樣的人,穿著邋遢的睡衣和拖鞋,面色萎靡,卻眼露饑餓的兇光。我們沉默地排著隊,偶爾目光相接都十分羞赧,認出了彼此是同類。我們都不太合群,我們都對嬉鬧適應不良,我們都偷偷得意著自己的無人區(qū)的生活,我們都貪婪地攫取每個孤單的機會。
(李沫沫薦自《意林》)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