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鑫

摘要：漁翁不僅是古代社會的一種職業(yè)，還是古詩中常見的一類人物形象。他不是簡單的打漁謀生者，而是以垂釣為樂之人，象征著古代士人的某種人生理想和人生態(tài)度。聯(lián)系前代的漁翁形象，能夠了解到唐人對前人的繼承情況。結(jié)合唐代文人的心理情感、社會面貌，可對漁翁形象及意義做進一步的分類歸納，從而領(lǐng)會到它所凝聚的藝術(shù)魅力。

關(guān)鍵詞：漁翁；隱逸；出仕；江湖

漁翁在成為經(jīng)典的文學意象前，有其歷史原型。如姜太公釣渭水，范蠡游五湖，嚴子陵隱居垂釣。而在文學史上最早描寫漁翁并賦予其超越性意義的是《莊子·雜篇·漁父》和《楚辭·漁父》。前者塑造了遠離塵俗、高蹈神秘的漁翁形象。后者中的漁父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蔽簳x間隱逸之風盛行，詩歌多寫隱居生活，寄托遙深，體裁多為古風。漁翁形象本身就有的隱逸色彩在這個時期得到了放大?！皾O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阮籍《詠懷》其六十二）“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漁人本身是一種職業(yè)，可在陶淵明筆下卻成為審美的化身，有著高雅的情趣。其次，南朝山水詩從側(cè)面豐富了和漁翁有關(guān)的意象。“水鄉(xiāng)訪松石，蘭澤侶樵漁。”（《和六府詩》孔魚）南朝時隱士生活蔚然成風，風景優(yōu)美的山水林泉是文人的首選隱地，由此帶動了山水詩的興起。于是漁父意象和山水林泉等自然景物互相輝映。

雖然前代文學中漁翁形象的隱逸含義已經(jīng)固定化，但南朝山水詩中的漁翁仍只是一個簡單景物，常被當成詩人山水的點綴。直至唐代，漁翁形象才成為經(jīng)典的詩歌意象。“漁人”“漁者”“漁父”及“釣”“舟”“漁”等詞語大量出現(xiàn)，詩人有意識地將思想情感寄托在漁翁身上，讓漁翁意象成為眾意象的核心。相比前代，唐文人是比較自由的。唐代強大的國力，繁榮的經(jīng)濟，開放的文化環(huán)境，貶謫、入幕、宦游、讀書山林等生活體驗使得文學題材多姿多彩。除科舉制度外，軍功入朝、薦舉征辟、蔭庇封官都是文人入仕的途徑。但科舉考試需要長時間的準備，應舉的人數(shù)遠遠超過了政府所需的職員數(shù)量，再者即便是科舉考試被錄取了，也多為下層官吏，很少有平步青云者，因此借科舉之途實現(xiàn)理想者，實在甚少。許多文人仕途不成，于是就隱居終老。另外薦舉制仍然是朝廷選拔人材的重要手段，盧藏用就有“終南捷徑”之事，許多文人紛紛效仿，隱居名山，等待朝廷征辟，再施展才華抱負。皮日休《鹿門隱書》就說：“古之隱也，志在其中。今之隱也，爵在其中?！盵1]這樣一來隱逸生活便成為文學的熱門主題，而典型的隱逸方式就是漁樵耕讀，故唐詩中有大量關(guān)于漁翁的描寫。另外還有些文人雖然身處仕途，但是久經(jīng)官場心力憔悴，羨慕漁樵的自由生活，往往寫詩表達歸隱江湖的志向。由于官宦身份，所以他們筆下的漁翁全無貧寒之氣，舉止高雅，連漁翁身處的江湖之地也是世外桃源。到了中晚唐，政治黑暗，戰(zhàn)爭連連，多數(shù)文人為了全身遠禍，也選擇了漁隱之途，但這類型的漁翁多發(fā)不平之聲，身懷傲岸之氣，具有反抗精神。

根據(jù)人物的形象特征，可將唐詩中的漁翁意象區(qū)分為四類。第一類是崇尚自然，生性淡泊的漁翁。寫這類漁翁的詩人酷愛自由，仕途無望，也有的不愿或不宜為官，還有先仕后隱的。如孟浩然，仕途不順，于是寄情山水。雖然詩中并未出現(xiàn)漁翁二字，但人物行為方式與漁翁無異，所寫之物多為溪河、落日、清風等，這些都與漁翁的生活環(huán)境相關(guān)。陸龜蒙也是終身不第，轉(zhuǎn)向隱士，熱愛山水，歌詠漁樵?！傲陆痛蔑L，暫時還得狎漁翁?！保扆斆伞逗鸵u美松江早春》）盧綸、方干，鄭谷等雖中過進士，但要么沒有入朝為官，要么為官短暫，職位低微，其詩主要內(nèi)容是自己的隱居生活?！拔锤拭魇ト?，終作釣漁翁?！保ǚ礁伞渡街小罚┏缟凶匀?、生性淡泊的漁翁實是道家思想的化身。道家最重天人溝通和自然本真。熱愛自由、淡泊名利是人的天性之一。所以統(tǒng)治者應該無為而治，普通人應該處理好物質(zhì)與精神的關(guān)系，選擇自由的生活。

第二類是人在朝堂、心在江湖的漁翁。張志和、高適、岑參等就是這樣?！拔魅角鞍橈w，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保◤堉竞汀稘O父歌》其一）“筍皮笠子荷葉衣，心無所營守釣磯。”（高適《漁父歌》）“世人那得識深意，此翁取適非取魚?！保ㄡ瘏ⅰ稘O父》）張志和歷任翰林待詔、左金吾衛(wèi)錄事參軍。高適雖然早年坎坷，但后來官至節(jié)度使，再封侯爵。岑參官至嘉州刺史。他們雖然身居高位，但在詩里通過對漁翁形象表達的卻是不慕功名向往灑脫的愿望。這類漁翁詩僅僅是詩人一時興起之作，不能借這些詩來看出他們的人生理想。詩中的感情固然真實，但畢竟是藝術(shù)的真實，藝術(shù)是精神的產(chǎn)物，只要達到精神層面的滿足即可。在現(xiàn)實中這些詩人積極進取，追求不懈，即使不第貶謫仍未放棄從政理想。精神生活高于物質(zhì)生活但二者并不沖突，物質(zhì)生活的滿足提升了藝術(shù)品味，藝術(shù)上的慰藉可彌補現(xiàn)實中的痛苦，二者相互補充。唐人開拓進取的生活態(tài)度與高雅閑適的藝術(shù)品位有機融合，生活豐富多彩！

第三類是以隱求名，向往入仕的漁翁。雖然隱居容易做到，但想要讓自己成為著名的隱士，被朝廷征用，還需其它方式。那就是以異于常人的行為引起社會的注意成為公共人物，而后與官紳相交，得到援引。于是詩人一邊隱居，一邊寫詩，又通過各種途徑把詩歌流傳出去，讓自己的風流文采得到大眾的關(guān)注和稱贊，或者直接寫詩干謁顯貴博得好感。無論是寫給大眾還是權(quán)貴看的，展示文采、求取功名都是真，但意思要表達得委婉含蓄，于是就在詩中以漁翁自喻，暗示待機而出的心態(tài)。如李白《梁甫吟》：“君不見朝歌屠叟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寧羞白發(fā)照清水，逢時壯氣思經(jīng)綸?！笨梢娺@些隱士并不是真的忘卻俗世，他們對社會的發(fā)展變化仍然敏銳關(guān)注，并且等待機會的到來。

第四類是被貶在野，雖隱尤怨的漁翁。文人入仕之后被政治風向所左右，權(quán)力體制束縛了個人的行動自由，殘酷的權(quán)力斗爭迫使他們做出違背心愿的事。當他們遭遇到迫害時，內(nèi)心承受著痛苦和恐懼，一方面要把痛苦表達出來，把社會的黑暗面揭露出來，另一方面又要小心翼翼，委婉含蓄。柳宗元《江雪》就代表了這一類人的吶喊之聲、幽憤之情。在“二王八司馬”事件后，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沒有實權(quán)，永州環(huán)境惡劣。被貶永州以后，柳宗元的內(nèi)心無比痛苦，于是創(chuàng)作詩歌將政治失意之情和孤獨幽憤之情寄托在山水景物和漁翁身上。“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碑嬅媸且黄兰诺氖澜纾叭f徑人蹤滅”代表著多數(shù)人的沉默，獨善其身。兩者都是詩人怒罵的對象?！肮轮鬯蝮椅?，獨釣寒江雪?！笔窃娙税涟度烁竦膶懻?。漁人駕著一葉孤舟，凌霜傲雪，在萬頃波濤中自由行駛，這是詩人失敗后的初衷不改，志向依舊的傳神寫照。“獨釣”目的不在得魚，他向往的是漁翁的一種姿態(tài)，一種甘于寂寞，敢于抗擊風雪的姿態(tài)。巍峨的雪山和茫茫的冰湖是恐怖的，天地間慘白得沒有生機和出路，這時漁翁以弱小的身軀出現(xiàn)在絕域中央，用一支纖瘦的魚竿試圖釣出新的生命，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這仿佛是個人意志與命運悲劇的抗衡。歷史上只有真正的志士仁人才會走向漁樵超脫流俗，反思社會的理亂，唱出與世俗相反的別調(diào)。

唐詩中的漁翁意象具有豐富意義。第一，漁翁意象是一種超塵絕俗，高尚自由的人格象征。名利場上追名逐利，蠅營狗茍，身處體制之中，總要犧牲自由，或使自尊蒙羞，這些是正直文人所不恥的，也是他們想改變卻有心而無力的。于是在野文人在那樣一個局限時期，所能做的就是化身漁翁，遠離朝廷，堅守節(jié)操，呼喚正義。在朝文人雖然愛惜官爵，但也借漁翁形象來表達對官宦生活的厭倦，取得功名只是手段，用權(quán)勢去兼濟天下才是終極目標，所以功成名就以后理應安然歸隱，這樣才能有所操守，彰顯人格。

第二，漁翁意象所體現(xiàn)的隱逸現(xiàn)象透露出唐文人的政治情結(jié)。唐前期政治開明，不少功名未果之人，或是恃才傲物，不愿走科舉途徑，或是科場不得志，但內(nèi)心都希望建功立業(yè)，于是效仿“終南捷徑”。正如霍松林、傅紹良所說：“如果說科舉和軍功最具有盛唐時代特色的話，那么‘終南捷徑—隱逸則可謂是傳統(tǒng)入仕方式在盛唐的發(fā)展……當時不少山林之士多以此為入仕之途，盡管這種身在江湖心在魏闕之舉不足嘉，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和入仕手段，由隱而仕在當時產(chǎn)生的影響是不容低估的?！盵2]化身漁翁臨水垂釣，釣的不是魚而是一種政治理想和生活追求。但是中晚唐社會混亂，藩鎮(zhèn)割據(jù)、朋黨之爭，宦官專權(quán)，導致官員大量被貶，甚至喪命。生活在其中的文人倍感生命的脆弱、人生的虛無。如何茍全性命已成當務之急。于是便選擇了隱逸來保護自己。悠閑自在、特立獨行的漁翁生活成為生活于亂世中文人的理想模式。詩人描繪的漁翁生活，反映出了政治的殘酷和壓迫。

第三，唐詩中的漁翁意象表達了古人的哲理思考，即人向自然和自身的回歸。唐代以道教為國教，受這種社會風氣的影響，道家思想在文人的心里根深蒂固，因此在文學作品中也透露出這種思想。如鄭谷《鷺鷥》：“閑立春塘煙淡淡，靜眠寒葦雨颼颼。漁翁歸后汀沙晚，飛下灘頭更自由?！碧烊撕弦皇侵袊湃说淖罡哒軐W理想，與西方的二元對立觀念不同，古人熱愛大自然，把返歸自然作為精神的慰藉和享受，尋求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純美天地。常以自然為題材創(chuàng)造藝術(shù)作品，在藝術(shù)作品中又喜歡把自然事物當成人來寫，把人看成是自然界的一份子。和諧是永恒的一種審美追求，回歸自然以達到物我一體，情景交融，這正是和諧至美的藝術(shù)境界。

第四，漁翁意象富含人文關(guān)懷。隱逸文化有著強烈的人文關(guān)懷。由于儒家文化占主導地位，導致其它文化處于邊緣位置。儒家文化雖有舍己為人的大我情懷，但重倫理秩序，強調(diào)集體主義，缺乏對人性本真的關(guān)懷，抹殺了個性氣質(zhì)。并且強求功利，致使人們在創(chuàng)造功名的同時出現(xiàn)虛偽，欺詐，冷漠麻木等現(xiàn)象，這些都對人的身心健康產(chǎn)生惡劣影響。而隱逸文化重視人的價值、尊嚴和意義，啟示我們在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的同時，也需要心靈的自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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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霍松林，傅紹良.盛唐文學的文化透視[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157-158.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