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 辛
一
我是在延安解放日報社參加整風的,我被審查過,也被“搶救”過。
1942~1944年在《解放日報》任過兩年總編輯的陸定一(1942年8月下旬至1944年大約也是8月下旬),在1981年《解放日報》創(chuàng)刊40周年座談會上“談《解放日報》改版”(發(fā)表在當年的《新聞研究》上)時,說:“還有一個問題值得講一講,就是‘搶救運動’?!畵尵冗\動’在報社也搞了,后來停下來。很多機關把青年打得很慘,《解放日報》損失較輕一些?!?/p>
陳清泉所著《陸定一傳》中說:“《解放日報》學習西北公學,召開群眾大會,由博古報告形勢,號召有問題的人上臺坦白。臺下分小組‘促’,搞得很熱鬧,沒有想到居然也有六七個人上臺坦白交代自己是特務。”
事實是這樣的,1942年4月3日中宣部發(fā)出的整風指示,是公開發(fā)報刊上的,是思想革命,是清除黨內(nèi)封建思想、資產(chǎn)階級思想與小資產(chǎn)思想。1943年4月3日中央發(fā)出的繼續(xù)整風的指示,沒有公開發(fā)表,一般黨員都看不到,是組織革命,清除混進黨內(nèi)的特務內(nèi)奸分子。
1943年7月15日,因為有敵情,康生在中央直屬機關大會上作了《搶救失足者》的報告……
康生當時的職務是中央社會部長、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中央總學委副主任??倢W委主任是毛澤東,康生可以說是黨的第二把手,康生作報告由總學委委員彭英主持,會上還有中直機關的幾名“特務”上臺作坦白報告,再次宣布讓各機關回去依照做。
二
這時,報社沒有人坦白交代自己是特務分子,怎么學著做呢?報社被社會部抓去四個特嫌,他們是李銳、黃操良、繆海棱與S,S在社會部坦白自己是特務,S的妻子、在某文工團擔任支部書記的L也在社會部坦白了。于是,把S要回來,作坦白報告,這是清涼山第一次坦白大會,這次坦白大會上,沒有別的人坦白,坦白大會是晚上在清涼山中央出版局處邊的小坪壩上開的,陳清泉說的《解放日報》學習西北公學,召開群眾大會……有六七個人在臺上坦白交代……是第二次群眾大會。第一次大會說沒有搶救出特務,康生發(fā)脾氣,說:“你們清涼山是特務集中的地方,為什么搶救不出來特務?”于是編委會(也即是整風學習領導委員會)研究,讓陳坦秘書長去西北公學學,回來搶救出三四個特務,就開第二次群眾大會,就有了陳清泉說的:“由博古報告形勢,號召有問題的人上臺坦白,臺下分小組‘促’,搞得很熱鬧,沒有想到居然也有六七個人上臺交代自己是特務?!辈┕艌蟾妫褪前纯瞪v的話講的。上臺坦白有四人,新華社一女二男共三人,新華社副社長陳光寒積極,搶救的特務多。解放日報有一個女的,中央出版局秘書長許之禎穩(wěn)當,沒搶救出一個,不是陳清泉說的“六七個”,這些都是事前準備好的,不存在“沒有想到”的情況,這次群眾大會,在博古報告形勢以后,是陸定一講話(這一點,《傳》中沒有寫)。號召“有問題的人上臺坦白”。陸定一講話簡單有力,氣魄也大,他說坦白交代不是小事,而是大事,有問題不坦白交代是不行的,這是“關系你們一代青年的大事”。當時我心里想:一代青年是特務分子、壞分子與有問題的,這抗日戰(zhàn)爭與中國革命事業(yè)可怎么搞?這兩次群眾大會,是由博古領導的駐在清涼山的解放日報社、新華社、中央出版局等單位的搶救動員大會,這幾個單位健在的人還很多,許多人記憶得很清楚。
在群眾大會上“坦白交代”的女士,都說特務“強奸”了她的靈魂,也“強奸”了她的肉體,還有人說了具體的經(jīng)過,以致后來被作為笑料?!皳尵冗\動”時,各機關封閉,外出采購與調(diào)查材料的人出入憑證、夫婦親友不準來往。各種晚會與舞會通通停辦,報社一般窯洞鴉雀無聲,積極分子的窯內(nèi)鶯歌燕語與肉味棗香,生活不正常,以致氣得副總編輯余光生在編輯部會議上大聲批評:x x x女士,一天也離不開男人,這樣亂搞是不允許的。余光生在清涼山全報社或報社編輯部,搶救大會上都沒有講過話。
至于陸定一說的報社“搶救運動損失較輕一些”,則是個人的看法、說法,我只說些事實。有一天,在文津俱樂部碰見李銳,我說,溫濟澤在《第一個平反的“右派”溫濟澤的自述》(以下簡稱《自述》)里說《解放日報》編輯部被搶救的人有百分之七十左右,你說報社搶救過多少人呢?他說,你說呢?我說總有二分之一,編輯人員搶救得多,行政人員搶救得少。他說,1943年春天我就被社會部抓走了,后來的情況我不清楚,社會部抓我,博古不同意。他向康生提過意見,沒有用。
三
報社出報,新華社要發(fā)稿,不能像一般機關學校整天搞運動,只是半天搞運動,開會少,談話多,魯迅藝術學院的張魯和徐之不約而同地被逼無奈交代我是他們“復興社”的領導人。L找我談話,他的警衛(wèi)員拿出盒子槍,手扣扳機,L站起身問我是不是特務,我說不是,我說我能找到證明人。L向我走一步,警衛(wèi)員持槍前進一步,把我逼到窯角,L說你再不坦白,我送你去社會部。我沒辦法,寫個條子裝在口袋里,準備送我去社會部以前交給博古,說我不是特務,請他救命。我認為博古實事求是。
在副刊部,最早向大家說L沖動的是溫濟澤,他說:老艾(思奇)在整風學委會上說黎辛的問題是不是應當兩點論,因為有人說他有問題,也有人說他沒有問題。L聽了立刻拍桌子,說:“你老艾是什么人,包庇特務分子,也要審查你,我撤銷你學委會委員的職務。”學委會主任博古沒有說話,副刊部仍由艾思奇領導運動。溫濟澤還說:副刊部協(xié)助老艾審干的林默涵與他也受到批評。特別是在L與余光生參加的支部大會上,還揭發(fā)他與溫崇信的關系。他在《自述》中,只說在余光生主持的支部大會(黎按:只是少數(shù)積極分子參加的所謂支部大會)上,有一個“坦白”自己是“特務”的人,大著嗓門說:“我要揭發(fā)溫濟澤,他有個叔叔叫溫崇信,是西安附近寶雞地區(qū)的國民黨專員兼少將保安司令……把他的侄子派到延安來搞破壞……”“我一聽就火冒三丈……我厲聲地反駁說,‘我1938年初到延安的第二天,就到中央組織部談清楚了我在白區(qū)工作的經(jīng)歷和社會關系’”。當場,老艾為溫濟澤說了好話,“支部會就草草結束了”。
溫崇信不僅是寶雞專區(qū)的專員,還是個不大不小的“CC”分子,北平市解放時,他任國民黨北平市政府的秘書長,北京雖然是和平解放的,他也畏罪逃往臺灣去了。溫崇信的獨生女溫聯(lián)琛在揚州中學讀書,受江上青老師的影響,堅決要去延安參加革命。曾經(jīng)從家里逃跑,溫崇信不能不給她買飛機票去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報考抗大,在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她把溫崇信的情況與社會關系都說清楚了,辦事處伍云甫處長介紹溫聯(lián)琛認識將與她同乘一輛軍車去延安的陳學昭博士,陳學昭說伍處長“要我一路照顧她”??墒?,“搶救運動”時,卻全校批斗她,還不征求她的意見,給她作了特務分子的結論(1946年,她調(diào)中央黨校工作時,中組部為她改正了結論)。假如揭發(fā)溫濟澤的人,知道溫濟澤從蘇州反省院出來,是溫崇信保釋的,出獄后到延安以前又是住在溫崇信家里的,那次支部大會是不是可能不會“草草結束”呢?這是溫聯(lián)琛告訴我的,她還健在。
《自述》中特別說:1943年4月3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繼續(xù)開展整風運動的決定》……這個決定對敵情作了過分的估計,開頭就說,“特務之多原不足怪”。接著說國民黨有個“龐大的特務系統(tǒng)”,日本法西斯“利用中國人做特務,其數(shù)量亦是很多的”,“故特務是一個世界性群眾性的問題”。7月15日,康生在延安干部會上作了《搶救失足者》的動員報告,掀起了所謂的“搶救運動”。溫濟澤說的繼續(xù)整風的決定是4月3日發(fā)出的,但是他只說了“整風不但是糾正干部錯誤思想的最好方法,而且是發(fā)現(xiàn)內(nèi)奸與肅清內(nèi)奸的最好方法”,溫濟澤引用的那些話,出自1943年8月15日中央發(fā)出的《中共中央關于審查干部的決定》??瞪鳌稉尵仁ё阏摺返膱蟾媸?月15日,在中央發(fā)出審干決定之前一個月。
四
解放日報社審查干部從1943年春天開始,艾思奇在副刊部提出:“我們審查干部怎么開始?第一個審查誰?”陳企霞首先說:“我的歷史復雜,先審查我。”陳企霞被國民黨逮捕兩次,英勇機智,沒有問題。他自己交代抗日戰(zhàn)爭初期與托洛茨基派翁濤去浙江組織過抗日游擊隊未成,延安沒有適當?shù)娜俗C明他與翁濤的關系,只好作為一個問題保留起來,以后再議。
審查下一個人時,老艾說,陳企霞的問題費了很多時間,下一個我們審查個歷史簡單的人。誰報名?陳學昭與我同時報名,老艾說先審查陳學昭,再審查我。審查陳學昭,很快結束了,結論是歷史清楚。
審查我,前兩天沒事,第三天溫濟澤提出疑問:黎辛在河南省參加的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是什么組織?這時康生揪出來的大特務張克勤(聽說新中國成立后改正了)誣蔑甘肅、河南、四川等有的共產(chǎn)黨是假黨,是特務組織。黨的外圍組織民先當然也是假的了。溫濟澤在《自述》里,說張克勤造謠說,四川、河南等省的黨組織并不是真正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組織,而是國民黨的特務組織,它們“打著紅旗反紅旗”,就是打著共產(chǎn)黨的旗號吸收青年入黨,其實是把青年騙去當特務。
我媽媽從河南省農(nóng)村寄來100元法幣,我按規(guī)矩去邊區(qū)銀行找王坦(黨員)兌換為邊幣使用。溫濟澤在會上提出這特務經(jīng)費是誰寄來的?并兩次向王坦調(diào)查,新中國成立后王坦仍在銀行工作,常把此事當做笑料談。我不承認是特務,批斗到“搶救運動”結束,又侮我為“運動的絆腳石”,比特務還壞,因為我阻擋副刊部搶救別的特務。
副刊部沒有揪出一個特務,是報社最不爭氣的單位,怎么辦?搶救結束了,副刊部繼續(xù)搞“搶救”,總編與副總編來,從別的編輯組調(diào)來積極分子加強火力,拍桌子打凳子,兇過搶救,斗爭的對象是舒群與白朗。舒群1936年在青島被國民黨逮捕過,按規(guī)定應當審查,這是歷史問題,不是特務性質(zhì)。舒群倔強,不承認是叛徒,罵他是“文痞”,他也拍臺高喊:“我抗議!”幫助艾思奇審查過干部的林默涵在批斗我時看過全部材料,認為沒有問題,不發(fā)言了,批斗舒群沒有材料,他也不發(fā)言了,副刊部的積極分子,只剩下溫濟澤一人了,下午開會,溫濟澤與外部門的積極分子發(fā)言,晚間被派去監(jiān)視舒群,住在舒群的窯洞里。白朗沒有什么問題,她的丈夫羅烽是文抗的負責人,在偽滿洲國被日本侵略軍逮捕過,保釋出獄后,同白朗一起逃回上海,審問白朗:“羅烽不投敵,怎么能出獄?”“哈爾濱淪陷后,什么機關開介紹信,讓你們到關內(nèi)來?”開始,白朗作些解釋,會上提出“羅烽已經(jīng)坦白了,你還不交代?”她就再不開腔了,一直到日本投降調(diào)她去東北工作,白朗在報社幾乎成了啞巴。這樣,副刊部仍然沒有審查與搶救出一個特務。
在副刊部總結審干工作時,老艾說:“我沒有懷疑過副刊部誰是特務分子,對陳企霞與黎辛的歷史問題提的意見也是對的,但這并不能說我完全對,我就沒有錯誤了,我的錯誤是沒有在審干方針上,與報社學委會對立起來?!崩习菍嵤虑笫堑?,說話有分寸。
五
1944年1月,黨中央發(fā)出《關于對坦白分子進行甄別工作的指示》,5月又發(fā)出《關于在反奸斗爭中糾正過左及逼供信的指示》以后,陸定一與學委會諸領導同志的態(tài)度也變了。我認為,報社的工作做得好,凡被搶救過的人無論本人坦白與否,都要根據(jù)他自己的交代,有關他的檢舉與揭發(fā),以及批斗時提出的問題,經(jīng)過內(nèi)查外調(diào)進行甄別,逐個作出結論,征求本人意見,本人簽署同意或保留意見后,適時與迅速在本單位宣布,并賠禮道歉。
經(jīng)過甄別,報社與清涼山?jīng)]有一個特務分子,S不是特務,被抓去社會部的李銳、黃操良與繆海棱也放回來了,不是特務,皆大歡喜。組織與個人相互了解與團結增強了。我問博古怎么清涼山一個特務都沒有?他說如果每個機關都有特務,那還得了?
1944年初,陸定一在“搶救”我的窯洞向我賠禮,態(tài)度誠懇,說他的思想方法主觀片面,態(tài)度急躁,請我原諒,我的歷史清白的結論是報社最早作出的。陸定一、余光生與博古都在編輯部作過檢討,向被整錯的同志賠禮。博古的態(tài)度是從容的,因為他對審干與肅反的態(tài)度比較冷靜。
整風初期他與文藝欄同仁聊天,回答提問時曾經(jīng)說過以前蘇區(qū)的肅反錯誤,他是有認識的,他下達過阻擋的文件,他沒有下令殺過一個人,他沒有利用保衛(wèi)機關處理過黨內(nèi)問題;談到他以前負責中央的工作,開口第一句都是“我犯過路線錯誤”,而后才說別的,博古很謙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