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付平
稻米到了收割季節(jié),我又想念去世多年的母親,忙著把手中工作暫時放下,急匆匆從縣城趕往鄉(xiāng)下老家。
上山祭拜母親時,我急忙問新稻米呢?弟弟神情自若地說:“這兩年家里沒種稻米了?!蔽业男囊幌聰Q緊了,不種糧吃什么?母親在另一個世界能心安嗎?跪在母親墓碑前,我滿腦子的回憶,仿佛又聆聽到母親溫暖的話:“孩子,田里稻米熟了,我們又可以吃新米了。”想起母親那些沾滿泥土與稻米氣味的聲音,我禁不住潸然淚下了。
六十年代初,生產隊吃大鍋飯,每年逢小滿季節(jié),其他村還沒有種稻米的響動,隊上就開閘放水,插秧了。晚上,在隊房里舉行隆重的打牙祭活動,隊上宰殺了幾頭牛幾只羊,全村人圍著幾大口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很過癮!大家揣著開秧門的喜悅,興奮得沒睡意。喜歡唱山歌的姑娘小伙,平時沒得機會過歌癮,這下三五成群,乘著皎潔的月光,走入山間田野,嗷哈喊幾聲,相互挑逗,甩開嗓子唱起栽秧情歌。
女的唱:
“大田栽秧行對行,
郎妹栽秧正是忙,
只要郎哥合妹意,
妹愿嫁給小哥郎?!?/p>
男的對唱:
“大田栽秧秧把稀,
小妹是只野秧雞,
拿著秧雞來下酒,
逮著小妹來做妻?!?/p>
草根歌手們機靈聰慧,現編現唱,滿肚子山歌,一夜唱到天亮。
清早,社員們意猶未盡,談笑風生,挑著頭天準備好的秧把,一路走向犁耙好的秧田。不用指派,人人自覺行動,男的打田壟,女的撒秧把,脫鞋挽褲腿,把腳插進秧田。男女自成一體,站成一排,隨手抓過秧把,打開,用大拇指和二拇指,將秧苗分作三至四苗,迅速插進秧泥。他們的手不停地接觸水面,快速將秧苗插入泥土,蜻蜓點水般的美妙。
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小孩,也被母親叫了跟著下田學習插秧??粗酌C5乃?,我們握住秧把,無從下手。插秧的母親微笑著說:“別怕,孩子,慢慢來,你會學好的?!蹦赣H手把手示范給我瞧,并說:“插秧就像你做作業(yè)一樣,看準一行寫一行。身子要直,眼睛要亮,眼疾手快,秧苗才插得快、準、好?!蹦赣H拈著秧苗又說:“右手無名指和小指收回,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兩個指頭,必須把秧苗緊緊夾住,一秧貼一秧,直直的往秧泥里插,才不會東倒西歪?!辈逖眍l頻出錯的我,慈愛的母親不罵不打,不斷送給我鼓勵的目光。好在我不笨,一天下來,母親的插秧手藝學會不少。
不出兩天,一望無際的田野,就被母親她們排兵布陣,插出了大片整齊的綠色?,F在想來,那綠色的秧田,也像母親在一本厚厚的稿箋上,寫滿了詩行。母親把她綠色秧苗的詩,發(fā)表在大地的詩刊上,再施肥、鋤草和潤色修改,半年過去,秧苗長高,涌動著生命的激情,吐出綠色火焰,齊刷刷的秧芯悄悄張口閉合的小嘴,像“吐龍須”地出穗了。
收割季節(jié)就要到了,這時,最高興的莫過于當婦女隊長的母親了,她興奮地像有“孩子”似的,笑瞇瞇的,立馬叫上社員,跑來大田邊,守候著稻穗“分娩”的精彩。我們也跟隨其后,圍在大人身旁打蹭蹭。大人們盯住稻穗,興奮地在田埂跺腳,雙手不停地上下拍大腿,興奮之余,又指使我們下田,捕捉稻米出穗的聲音。
接到大人的指令,我們像偵察兵,悄悄鉆進稠稠密密的秧棵里,賊眉鼠眼,兩只小眼睛瞪得很圓,呆呆地望著秧苗出穗的“生命之門”,兩耳豎直,像兔子屏住呼吸,聆聽稻米輕微的“嘖,嘖”抽穗的聲音?!把砟浮庇泄?jié)奏地輕吟低唱,現在想來,是那么地幸福和美妙。
稻田里一派高昂頭顱的稻穗,逃脫不了稻花的親密接觸,燦爛陽光的照耀下,薄如蟬翅的稻花,像一只只金色的小蝴蝶,親吻著一樹樹稻穗。像一群孩子,吊在母親的乳頭上,爭相“哺乳”。生命生長的過程中,稻花懷孕成果,但也有半路“流產”的。在穗桿母體的“胎盤”上,百分之九十六以上的稻穗都結出健康的稻谷“胖娃娃”,極少數因營養(yǎng)不良而夭折,從穗桿的母體脫落,腐爛為泥。
滿田野金燦燦的稻米笑彎了腰,把頭深深地埋進稻葉深處。宛若稻谷在感恩致敬,低頭給為自己提供成長之機的泥土叩拜謝恩。稻米醉了,母親更醉,她早晚走進黃燦燦的稻田,佇立觀望,欣賞自己的杰作。
最后,母親和社員們滿懷豐收的喜悅,大聲說:“稻谷熟透了,開鐮了!”
女人下田,開鐮割槽窩,像掀開新娘的紅蓋頭,該收獲秋天的美麗了。
男人肩扛木制的摜槽,手搖彩旗,一路小跑來到槽窩邊,將長長的摜槽精準安放進槽窩。晴朗的日頭下,父親他們歡喜地高喊:“開槽了!”頓時,猶如升子形狀的摜槽,立馬活了起
來,張開大大的嘴巴仰望天空,接納割稻手送來的稻谷。摜槽手握住的一束束稻谷,在摜槽邊有節(jié)奏地梆梆炸開,金黃的稻谷流入槽心,填飽槽肚的稻谷被撈空了,又收獲下一槽。
我們這些頂大半個勞動力的孩子,在學習的空檔上,也被母親她們拉去加入收割稻谷的行列。初學割稻谷,我笨手笨腳,老半天割不起,大人們排山倒海,一把把澎湃的鐮刀,龍走鳳游般,嚓嚓吞噬一簇簇稻谷。我們傻傻地站一邊呆望母親笑瞇瞇地走過來,教我們如何下鐮,如何把稻谷割了捏成老虎掐,捆得屁股團中生圓,不然,摜槽手臉色難看,會不接你的稻掐。我們按母親教的方法,慢慢找到了割稻的竅門,手舞足蹈歡笑起來。
那時生產隊糧少人多,剛收上的稻谷,等不得曬干,就分到各家各戶。家家等米下鍋,忙著過中秋。母親也忙開了,把頭天晚上生產隊趕著分來的新鮮稻谷,放在鍋里用溫火炒干,再放進石臼里舂,然后把稻谷倒進篩子里篩,除去稻殼,吹糠見米。晚上,母親煮一鍋新米飯,準備一個大月餅,月亮升起來,母親滿臉堆笑地說:“走,讓月亮媽媽嘗嘗新米吃月餅。”她就帶著我們,出門給月亮獻新米。
在那些苦日子里,年成好時,稻谷多打點,母親的聲音就幸福甜蜜。年成不好就慘了,只能吃包谷蕎麥等粗糧,稻谷都交公糧了,剩下的太少,分到各戶村民家,只有那么一點點,家家的米都要收藏起來,留著招待親戚,還要留著過年吃。
1988年實行聯(lián)產承包,父母在自家承包田地大顯身手,苦種的稻谷,年年都有好收成。家里糧多了,錢多了,每年的中秋節(jié),父母都會掛念在縣城工作的我,背一袋新米進城,送給我嘗鮮。看著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的父母,我于心不忍地說:“爸,媽,城里有的是大米賣。我們可以用錢買來吃,大可不必麻煩你們。”父母汗津津的,滿臉堆笑地說:“孩子,我們大老遠來,就是想能讓你們嘗嘗新米的鮮?!币还膳餮杆儆勘槿恚业难劭魸L出淚水。
母親第一次患病,是 2010年春天,她把大田里的一茬秧苗剛一插完,就病倒了。我急忙帶著她進城里看病,結果發(fā)現,母親患上了絕癥。在縣醫(yī)院住了沒幾天,母親就嚷著要出院,說要去看田里的稻谷長成了啥樣?母親回村沒多久,病又復發(fā),我勸說她去省城的大醫(yī)院治療。她硬是不去,說年老了,怪病醫(yī)不好了,不要浪費錢。
母親走的前兩天,精神突然硬朗,撐著走進了稻田,看著正在成熟的稻谷,摘了一把抱回家。臨終時,她抱著那把自己從田里采來的新稻谷,眼睛睜得老大,望著我說:“別難過,老人都要走的,只是媽媽不能給你們種稻米了。媽媽走后,你們把稻米和我埋在一起,媽媽去到那邊,也丟不下稻米啊?!蔽业臏I水簌簌落下,父親哽咽道:“老伴你安心走吧,稻米是你的,會給你帶走。”母親閉上眼睛,安詳地走了。我們按照母親的遺愿,把稻米放進了母親的棺材。
轉眼幾年過去,我重新走在家鄉(xiāng)的田野上,感覺很不一樣,母親種過的稻田,沒了往日的容顏,有些田用挖機挖出深深的大坑,用來做種藕養(yǎng)魚的魚塘,有些田里建起塑料大棚,種植蔬菜?;钌拇笃继铮呀浢婺咳?。追憶往日在大田里插秧、薅秧、搖稻花、收稻米的幸福與甜蜜,我的心像刀絞的痛。我難過地問弟弟:“小弟啊,這片田咋說沒就沒了呢?哥很想聽見種稻米的聲音??!”弟弟搖頭笑著說:“哥你傻不傻呀!現在的人活得很現實,哪樣能賺錢,就會干哪樣,種稻谷賣不著錢了,所以田都用來干別的?!?/p>
回到縣城,我的心情難以平靜。
一個傍晚,我漫步走到城邊一個高高的山頭上,遙望城邊大片的水泥地和高樓,這些地方,曾是大片大片的水稻良田,現在早被開發(fā)商拿下,東建一座座工廠,西建一幢幢高樓??粗咎镛D身變經開區(qū),我迷惑而慌亂。
夜深了,我難以入睡,凝望著墻壁上母親的照片發(fā)呆。那照片是前些年我回村時,正好碰上母親收割稻谷,趕緊給她抓拍的,她抱著沉甸甸的稻谷,臉上掛著甜蜜的笑容。母親沒趕上現代化的今天,一輩子種稻為生,我躺在床上輕聲發(fā)問:看到今天稻田消失,稻米授粉灌漿的歌聲也消失,稻米的聲音被人偷走了,母親會快樂還是憂傷呢?長夜無聲,我的淚悄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