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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尋

2018-01-17 07:04趙紅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鄉(xiāng)音

趙紅

農(nóng)歷八月初一了。日子飛快地往前跑,我綴在它的后面氣喘如牛。

又快到秋分了,一個晝夜均分的節(jié)氣。也預(yù)示著馬上就要進入真正的秋季了,總有一些秋的影子閃現(xiàn)出來。

我去到秦皇河畔。這幾年里,秦皇河水波蕩動,岸邊花卉點綴,楊柳披風(fēng),已成了當(dāng)?shù)厝瞬豢啥嗟玫娜ヌ?。蒲草、楊柳、蘆葦,都在梢頭顯了日漸衰敗的黃色,略帶了些滄桑,也是歷經(jīng)繁盛后的沉穩(wěn)。就像厚實有了底蘊的文字,是奔流的血液匯聚,更添加了耐讀的人生況味。

為什么在明媚的秋的麗影里,我還是無一例外地尋找陳舊的氣息?

現(xiàn)在是早上八點來鐘,我在搜尋一個恰切的拍攝角度。鏡頭畫面里忽然闖進現(xiàn)代的建筑——巍峨林立的樓群,極大破壞了本有的自然和諧。我希望是什么呢?或者該是白墻灰瓦,更或者該是茅屋草廬。我不是一概地不接受現(xiàn)代的文明,然這里該留有秦皇和他人的記憶,該有我曾經(jīng)諳熟的風(fēng)景。

水平上移鏡頭。云,浮在空里。

仿似母親手里拿了一朵朵的飄軟的棉絮,一層層揭開來,粘貼在碧藍的天上。當(dāng)初我到外地上學(xué)時,母親就這樣把如云的棉絮,一層層揭開來,輕輕拍打在被里上,把對女兒的關(guān)切和囑托一起拍打上去。

有的云星星點點,像散落的梅花瓣兒。

下移鏡頭。有一個孩子就躺在微溫的地面上,面向藍天躺著。想拍照,不忍驚擾了他。或許他的思想也在天上,和白云擁抱在一起。我原來跟著大人在坡地里干活兒,也這樣躺著,心,跟著白云在天上走。

我終于選定了古樸青磚架設(shè)的月亮門。它恰巧把藍天收括進來,把白云收括進來,把裊娜了枝干的窈窕的綠樹收括進來,把頂了黃梢頭兒的草坪收括進來;把現(xiàn)代化高樓建筑擠將出去,把赭紅色的塑膠路面擠將出去。

現(xiàn)實是擠不掉的。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多媒體、網(wǎng)絡(luò)、摩天大樓、人工智能……毋庸置疑,我們的生活像是開花的芝麻。

喬莊也是如此。在我們那片兒區(qū),喬莊曾經(jīng)是經(jīng)濟落后的代名詞。土水井、鹽堿地、舊坯屋,或許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喬莊的形象。喬莊,如我童年里樸實的玩伴。樸實是樸實了些,然而蓬首垢面,衣衫拖沓,從不曾齊整過,甚至于在冬日里,會在嘴巴間橫亙上一兩道清清的鼻涕。

當(dāng)再見到它,它已然西裝革履,微笑里裝滿祥和與虔誠。我更愿意這樣來作喻,我希望他是謙謙一君子,而不是清麗卻少了分量的女子。錦玉梨園,花落成雪,蜂圍蝶陣;蝦池葦?shù)?,紅蓮菡萏,鷺飛鶯鳴;稻田萬畝,棵壯穗碩,涌波騰浪。倘你走進來,便是一路的勝景無疑。

“食色,性也?!边@樣純美的底色,倘缺了吃食,便好像珍藏的名家字畫有了蛀孔破損。喬莊,是有它的美食一絕的。到得此處,你總要品得喬莊的水煎包,方能了無缺憾。

我知道在三中東十字路口的東南角處,就有一家喬莊煎包。打我來到縣城起,這個煎包店就在那里了。

今天想到煎包,我便過去再看一看,覺得有必要親近一番?!皼]有煎包了?!币娢疫^來,干活的母子兩人異口同聲。總是這樣的情形,鍋蓋尚沒有揭開,包子早已經(jīng)賣完了。你要是想吃,總要等下一鍋,或是下下鍋。一鍋九十七個包子。我熟悉這些。

“要吃,再等個十幾分鐘吧。”他們一邊跟我說話,一邊放不下手里的活計?!拔也皇莵碣I煎包呢,就是來看看,想看看你們做煎包的程序呢?!蔽野盐掖诵械哪康恼f出來,男子便很不好意思地笑,說:“我并不是喬莊人呢,在我之前是。七八年前我才接手干這個。我老家是高青的?!彼軐嵲凇D赣H便只管揉面,不好意思再看我,覺得來了蹊蹺客一般。

他們麻利地往面皮里放韭菜,撥肉餡。肉餡里摻雜了豆瓣醬,這該是喬莊煎包的一大特色。

一敦實矮胖的中年人走進門臉來。便坐下來,和他攀談,才知道他是地道的喬莊人?!拔颐刻於紒恚蜑槌詭讉€喬莊煎包,算作一份念想?!?/p>

“現(xiàn)在的煎包已經(jīng)不是原先的樣子了?!彼f。

“原先怎樣?”值逢這樣的客人,我自然不會放過地追問到。

“先說韭菜的選擇,需要露天的才好。所以吃煎包其實選在春夏季為好。趁它剛剛起鍋,吃到大汗淋漓。”他抿舔了一下嘴唇。

“肉是要精選的,豬是自己家里養(yǎng)的。精選的五花肉,仔細切成四方小色子快。也不是現(xiàn)在隨便買來摻雜的豆瓣醬,得是將自己家的麥子磨成的面粉親手做成面醬,摻雜在肉里煨著。現(xiàn)在的人誰肯下這么大的功夫?”他反問我。

“還需是本地土水井里的咸水才好。人需要吃得一些堿性的東西呢,弱堿性的東西對人體是有益處的?!彼粺o遺憾地補充道,“現(xiàn)在都是處理過的自來水,很難吃到地道的喬莊煎包了。”

有些消失的東西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枯黃的葉子像雨,唰唰地落,撲頭撲臉。不容它們拒絕,風(fēng)裹著它們脫離母體。就像歷史的車輪留下轍印,只管兀自前行,不管你茫然中對滄桑巨變的慨嘆。幾近脫光了衣衫的修直的楊樹默然地站著,蒲姑城遺址碑聳立在其中,落葉也噗噠噗噠地飄舞在它的肩頭,把肅穆的感覺也飄舞出來。

我們也噗噠噗噠地踩在落葉荒草中。我撿拾起一枚落葉來,迎著陽光端詳:它的大部分已經(jīng)枯黃,只有左邊緣部分還倔強地透出些臨近生命終點的綠意。葉脈愈加凸顯,盡其所能,支撐著干枯的葉片,像是枯瘦的老人的手。

帶著它,我踏上這幾十平方米的土臺。

修路或是造房,這方土臺已經(jīng)面積不大。長眠于此的殘磚碎瓦也一并被裹挾走,大規(guī)模城市化的進程把歷史的痕跡也一起筑進了鋼筋混凝土當(dāng)中。好在城市遺址發(fā)掘的價值也一并被有識之士發(fā)現(xiàn),從沙礫發(fā)現(xiàn)了金。

我們撥開荒草,翻開土坷垃,跳進臺邊的溝渠,翻找著原始的垃圾,原始的垃圾里的金粒,像極“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考古專家。

我倒極希望我是考古專家。因為我雖把磚屑瓦片撿拾起來,然我不能通過辨識它的形狀、顏色、質(zhì)地來獲取任何的思想。

這里曾為帝都,該是無疑了。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載博興縣:“在今縣東南,樂安故城,漢樂安國故城。今縣東南,蒲姑城,齊之舊都。殷末有蒲姑氏國此地,周初作亂,成王滅之?!?/p>

有傳言說,帝都每六十年一顯像。在大片的水汽蒸騰中,聽有人言見到過此帝都模樣,抑或只是博興縣城的幻象。我靜靜地注視著荒草萋萋的這一方土臺,試圖把帝都印到腦海里。

在盈盈護城河水的懷抱中,是一群中國古代典型的長方形建筑,磚木為主的材料搭建成斗拱飛檐的間間房屋,一棟棟房屋又環(huán)而構(gòu)成一個院落,一座座院落復(fù)合成一個和諧的群體。有宮殿,也有廟宇;有住宅,也有作坊。穩(wěn)重協(xié)調(diào)中又不乏輕快和美感。

有著了高領(lǐng)右衽齊膝上衣的人來往出進于作坊,我注意到有人還佩了貝做的飾物。他們大多捧了制作的陶制生活用器皿或是笑面的陶俑迎面向我走來。

這些影像被笑聲打斷消融進天宇??吹接信笥言诜质抽L在土臺上的小野果,我也湊過去,摘了幾個放在嘴里。這是被喚作龍葵的一種一年生草本植物,在我們年小時是把它叫野葡萄的,或許這里的野果也如蒲姑的歷史,有幾千年之久也未可知。我們便一如小孩子般歡心,似乎吃到了古城的果實。

站立在高臺上,向小清河之陽望去?!疤J花飄雪迷洲渚。送秋水、連天去?!毙∏搴优希鄾龅那镪栂?,白色柔軟的蘆花放肆地把秋意渲染得更為沉重。有些蘆花如絮團浮漂在水面上,緩緩地被托浮著東逝去。

這些也都還是遠去了,如東逝的河水,難覓其跡。

“逝者如斯夫。”時間繼續(xù)流淌,注定有更多的東西被攜裹走,讓你連身影都無從找到。

方言土語也會消失嗎?我忽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疑問。

那年到青海學(xué)習(xí),當(dāng)?shù)匾蝗烁覀冋f:“你們后晌都跟這里吃飯吧?”我們立馬都群情激奮起來,大家逐一地握住他的手:“哎呀,山東老鄉(xiāng)呀!”于是,大家的熱忱被一句鄉(xiāng)音帶動。“到這里幾年了?”“怎么調(diào)到這里來的?”“想家不?”“還習(xí)慣不?”被問者臉上熱騰騰的,雖一時應(yīng)付不過來大家的問候,然那種激動和喜悅就圍繞著身體的周遭跳。

我對門家的孩子,地道的山東博興人,現(xiàn)在在武漢科技大上學(xué)。從小父母就教她講普通話,家庭中的對話自然也是如此。每至放假,到我家來玩,我必定要轉(zhuǎn)為普通話和她對話,否則她就有部分意思聽不懂。

弟弟家的孩子從小跟著姥姥、奶奶長大,老人沒有多少文化,和孩子交流自然多用方言俚語。等大些我送他去幼兒園報名,老師用普通話向他問好,并問他叫什么名字,聲音如春鶯般婉轉(zhuǎn)而鳴。孩子一字一頓用土笨的地道的鄉(xiāng)音報出姓名,唬得老師竟然一愣。繼而全辦公室爆發(fā)出開心的笑聲,然后勸慰道:“這孩子,真可愛!”自然是,這么大的孩子不會講普通話已然成了咄咄怪事。

當(dāng)年,項羽和劉邦約定以鴻溝為界,互不侵擾。然劉邦聽從張亮和陳平的規(guī)勸,布置兵力,把項羽緊緊圍在了垓下,并在夜里號令自己的軍隊唱起楚地的民歌,引起項羽的震驚,以為劉邦已然得到了楚地,頓失卻斗志,并致烏江自刎的結(jié)果。倘若沒有了鄉(xiāng)音,類似這般“四面楚歌”的故事還會發(fā)生嗎?

唐代詩人賀知章在《回鄉(xiāng)偶書》中慨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

宋朝詞人陳與義在《點絳唇·紫陽寒食》有言:“不解鄉(xiāng)音,只怕人嫌我?!?/p>

明代方氏在《病中思歸》中歌曰:“夢里鄉(xiāng)音近,天邊雁字遲?!?/p>

世紀老人冰心在《寄小讀者》十八中也寫過這樣的文字:“這串車是專為中國學(xué)生預(yù)備的,車上沒有一個外人,只聽得處處鄉(xiāng)音?!?/p>

倘若沒有了鄉(xiāng)音,我們的思鄉(xiāng)情結(jié)該在哪里寄托?

消失也并不是一味的,有些也在被找回。

前一段時間跟了學(xué)校的老師,到黃河邊上的孔子學(xué)堂去。臨了傍晚,孩子們無邪的讀典聲從院子里飛揚出來,穿梭進日漸枯裸的柳枝間,浮漂在這一段無波無瀾的黃河水面上。黃河,這時候正平靜得如一面湖,如看慣秋月春風(fēng)的老者。

觸景生情,回返遂藉了興致,寫下算不得詩句的幾聯(lián)文字。

黃河流滾滾,綠柳意癡癡。

旭日瑩晨露,嬋娟洗碧池。

弱冠疑秀柏,豆蔻似蘭芝。

秉繼儒家志,承傳孔圣知。

正是深秋的中午了,陽光很強烈。秋日里的陽光,也正是赤裸到耀目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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