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山,1987年生于安徽宿州,現(xiàn)居浙江杭州。
一
大寒已至,萬物低垂,時光從掌心倏忽而逝,烙在石頭上的字跡仿佛是一場前塵舊夢。寒冷驅(qū)散不了一簇簇鳥鳴,西湖的鴛鴦仍是歡喜的,畢竟孤山上還有漫步的小情人呢。
石頭要開花,是要等到這湖水蕩漾蒼山負雪的時候了。
時光的這枚印章我們名喚西泠印社。碩大的孤山便橫陳大地,篆刻一枚西湖之印。
大寒時節(jié),四野蒼茫,南方的樹木說,一場雪不遠了。
總會有一個人及時地出現(xiàn),溫暖你凍紅的雙手吧。那我們就擱置起筆墨,點燃湖面燈火,等待一場遠道而來的雪……
“與你揉碎白云,等待雪的顏色”,是時候出發(fā)了——我們枝繁葉茂,在大地上行走,耽于共同的空氣和花朵。
二
若非懷念一場舊夢,杭州一夜竟變臨安城?
積雪壓彎了她的柳葉眉,嘴唇冰冷,說不出她的前生??偸怯腥嗣半U登上斷橋,暢飲歷史的風(fēng)雪。
歷史捧出了這一場雪,好讓西湖走出閨中梳妝,用蘇堤白堤的一兩朵梨花和桃花,喚得寶石山的春雷悸動。恰巧的是,在春天到來之前,蘇小小匆忙從西泠橋上寄出第一封長信。
大地遼闊,她便掏出了這一場紛紛揚揚的沒有止境的雪,兌換白居易的一場“紅泥小火爐”?
暗無天日的情欲讓蘇東坡一不小心就滑倒在斷橋上,遺失了醉后的小酒壺。他長嘯一聲,從雪的衣袖里,抖落出十萬個詩人。
大雪落滿南山,宜飲酒,讀《思舊賦》,說起臨安舊事,枝頭鳥鳴醒一場白日夢。
江山舊事隨流水吧,隨一只不知死活的小酒壺漂遠。
三
孤山負雪,沒有人將雪重新推回天空。
回到臨安,做一個落魄詩人,佩一把老劍,和辛棄疾對飲。桃紅細雨楊柳枝啊,看城中十萬燈火通明,點燃陸游表妹那一臉千古的憂愁。
大雪落滿馬蹄,落滿小朝廷的游船,落在了宋徽宗頭頂那一群吱吱呀呀的瑞鶴的翅膀之上。
弘一法師沿著曲曲折折的鴻雪徑走來,頭頂一輪明月。他的雙手也握不住一場殘雪的春夢。去國的船如夢如煙,如泣如訴,不如這一座負雪的孤山。
四
積雪剛從眉梢消融,東風(fēng)就遞來長信,紅杏枝頭春意鬧啊,可不是鬧著玩的。
孤山收斂起冬日的一抹殘陽,溪水就打開窗子,讓鴛鴦歡喜。
從殘雪的衣袖里,孤山綻開了十萬枝梅花。光影聲色都已赤裸,昆蟲們忙碌著搬運春天,要導(dǎo)演一場愛情的多幕劇。
唯有此時,我得以見識西湖的真容。寶石山上的樹木和石頭,密謀一個關(guān)于雨水的聚會,它們的聆聽者一定是西湖里的鴛鴦。做夢讓魚群疲憊,不如一個仰泳,濺起的波浪打濕了蘇小小出門踏青的褲腳。
雪的來信太長,耽誤蘇小小放風(fēng)箏的時間。游山玩水的公子坐高鐵回家過年了,也沒有關(guān)系,要緊的是孤山被梅花和飛鳥占領(lǐng)了,便沒了談戀愛的去處。
自由本來就是枝繁葉茂的樣子。在她制造的盛大的虛無和空曠中,我應(yīng)該以熱淚回應(yīng),成為林間一只不知名的昆蟲,一片葉子或者一塊石頭,成為春天的一部分。
謝謝江南的湖山允許我漫步在她的領(lǐng)地,并賜予我如此明亮而遼闊的愛和獎賞。
五
下雪的時候,我在房間里寫幾個字,沒有飲酒,不會放風(fēng)箏。
忌憚于湖山的寒冷,一個急速的訂單,美團外賣消化掉了我青年時代的理想主義。
雪擠進了我的詞語里。那么,寫作和下雪具有同樣的意義嗎?
不斷膨脹的情欲和胃開始起義,在這個黃昏突破了天空的防線。當天空落滿白雪時,我應(yīng)該以寫作來呼應(yīng)這偉大的時辰嗎?一生遭逢幾場落雪可以讓生命的白更白?是什么力量讓樹枝折斷,提醒我節(jié)節(jié)敗退的脊椎?街道上被大雪覆蓋的部分,是否更接近于生活的二維碼?
樓下此起彼伏的鳴笛聲應(yīng)和這時代之雪。
一個寫作的人如何在大雪之夜,迅速而準確地找到他的詞根?
當雪濕潤一把老鎖,西湖就打開一場舊夢。在雪地艱難行走的人,隔著玻璃輕輕敲門。我一生的悲哀在于,我從未走進雪,卻受制于它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