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帆
在造建筑工作室以推己及人的體驗作為出發(fā)點和落腳處,希望在工作里保持一種慢工出細活的狀態(tài),保有對傳統(tǒng)的感情,將人們生活的愿望進行細致而耐心的梳理,使之成為扎實的創(chuàng)造,成為指向美的建筑語言。
明末清初的黃周星(1611-1680)在文字中構(gòu)筑了一個想象的園林《將就園》,園名來自于《詩經(jīng)-周頌·敬之》:“日就月將,學有緝熙于光明。”本意日日精進不止。作者闡釋為,“將者言意之所至,若將有之也;就,隨遇而安,可就則就也。故將山高就山卑,正如俗諺所云:‘將高就低之義?!?/p>
將就園似陶淵明的桃花源,也是從極狹小的瀑布進入,居民安居樂業(yè)。但空間更廣闊,甚至裝下了武夷山的九曲溪流。更似唐宋文人的山中園林繪畫所描述,倒不太像明清文人精巧的園林構(gòu)想。黃周星又以此文為背景,作戲劇《人天樂》,劇中軒轅子作《將就園記》,感動了文昌帝,命天神按圖構(gòu)造,在昆侖之巔構(gòu)造此園。
黃周星在小說與戲曲方面也很有成就,因在唐寅《六如集》中讀到張靈與崔瑩的姻緣故事,補寫了小說《補張靈崔瑩合傳》,文末寫唐寅夢中見到張靈與崔瑩起死回生,圓了一段姻緣。他還注解整理了《西游記》。晚年安頓好家人之后,絕食而卒;另一種說法是,他乘一艘小船自沉于江中,一說是政治原因,一說是要去成仙。
黃周星的幻夢之園中,最吸引我的還是他構(gòu)園的宏大氣息,不同于明代其他技術(shù)性地記敘如何雕琢一個園子的文章(幻想或現(xiàn)實),這一氣息不僅體現(xiàn)在建立宇宙秩序之上,也體現(xiàn)在建筑與景物的對應(yīng)秩序之上。
平面對應(yīng)的秩序
黃周星在將就園文中自己繪制的平面圖,處處景物永遠在彼此對應(yīng)之中,像暗和某種天地運行的原型。現(xiàn)在看來可能是非理性的,但還是有一種文化上的隱喻與提示,甚至是合乎物理的。就像查爾斯-柯里亞、多西都曾用曼陀羅為基本網(wǎng)格設(shè)計建筑平面,基于某種原型的平面秩序,在節(jié)制的回溯和外延的當代之間,更可以獲得某種張力。秩序隱喻包攬萬物,對立統(tǒng)一,通過對比建立關(guān)系。如文中所寫,“吾兩園分而實合,合而實分,其中止一垣之隔耳。論其概則將園多水,就園多山。然將園所見皆水,而自羅浮嶺以至兩樓露臺,無非山也。就園所見皆山,而溪流自南入者,匯為華胥堂之池。……故將曠而就幽;將疏而就密;將風流而就古穆;將富貴而就高閑?!?/p>
時間對應(yīng)的景致
將就園不僅在平面上描繪出固定的秩序圖式,在景物設(shè)計中,黃周星描繪永遠彼此對應(yīng)、且在變化之中的時間圖式?!皩@”與“就園”之間互補的時間性,體現(xiàn)在“四時之中,將宜夏就宜冬,然將有梅花數(shù)畝,兩樓面南暄燠,可臨湖看雪,亦未嘗不宜冬。就之巖壑幽深,竹樹森靘,能使六月無暑,亦未嘗不宜夏。若春秋佳日,則無一不宜矣。將之東面為將山,其上珠泉百道,四時飛瀑。就之西面為就山,其下平疇萬頃,終古斜陽。此兩園所見之不同者也?!奔尤肓藭r間,將就園景致更具有扣合在平面版圖上的抽象秩序。
桃花源圖式的鳥瞰從古至今,我們傳統(tǒng)里有非常多的桃花源隱居圖式的繪畫,并且波及整個東亞。傳為五代阮郜的《閬苑女仙圖》,傳為北宋李公麟的《歸去來兮圖》,元代王蒙的《花溪漁隱》,清代王炳的《仿趙伯駒桃源圖》等。
細讀其中的建筑設(shè)置,可窺見幻想色彩的隱居圖示:“循堂西北行數(shù)十步,為至樂湖,大可二十畝。湖中為長堤,日‘醉虹,迤邐達北岸。堤皆甃文石為之,兩畔有石欄,中央為巨橋,日‘飲練。橋上有亭,日‘枕秋,既抵北岸,則因山為樓臺,東西兩樓并峙,東日‘吞夢,西日‘忘天,飛甍杰閣,上接霄漢,左丹而右堊,以象陰陽之義。兩樓相去約十丈,其中為露臺日‘蛻高臺,臺下甃石置門,狀如城閩,正向長堤以受南薰。繞湖四面皆回廊,間以水檻。廊檻之外皆桃柳芙蓉,長堤之兩畔亦然,而堤畔垂楊尤多。湖形本類璧鏡,以長堤界為東西,西廣而東稍狹。東湖之中央有島嶼凸起如龜,于其背作八方亭,日‘一點。”黃周星的將就園,是像一個世界般美好剔透的桃花源鳥瞰。有趣之處在于,區(qū)別于道家或佛教的仙山圖,黃周星的桃花源隱居圖式,并非依托于宗教信仰與成仙的寄托,而是將理想寄托在現(xiàn)世,在繪畫中用各種不同的語言,來推敲山體、水岸、樹木、建筑之間的美好關(guān)系,但同時又將日常風景陌生化。
園林性
文末一段對話,可見黃周星之狷介:“每園僅節(jié)取其最勝為目各十,以小詩紀而傳之,非敢言園也,亦云將就而已。此則吾園之始終也。于是主人復岸然對客曰:‘誰謂九煙無園者?若此區(qū)區(qū)者,謂非九煙之園乎哉?客乃唯唯而退。于是九煙曰:‘有園。天下萬世之人亦莫不日:‘周九煙有園!”
從黃周星對園林的渴望與沉浸中,讓我想起自己曾想過的一個荒唐概念,是否“園林性”能夠加以總結(jié)?即類似于柏拉圖原型的某種永恒不變的東西?
博爾赫斯《永恒史》中,談?wù)摗毒耪录窌r提到,“總是一個個別的東西形成,而又有數(shù)千個東西消失,然而圣靈卻可以同時包含所有東西。過去就是現(xiàn)在,將來亦是如此。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流逝,在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在它幸福的環(huán)境里靜靜地持續(xù)存在?!辈恢@是否是黃周星的園林1生。
無論想象有多么宏大,園林總要落進現(xiàn)實的一小片庭園里。但在被現(xiàn)實束縛之前,總盡可能要以小見大地幻想。黃周星講了一個永遠不存在的園林故事,和他的精神自由的邊界。也側(cè)面印證著,明代園林并非僅僅限于李漁、張岱、文震亨、張南垣等人手中誕生出的精雕細琢的環(huán)境,還有另一條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