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園林

一

那天，我和同學(xué)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正神采飛揚地吹噓自己的父親有多么了不起，一輛蹦蹦車從身后“突突”地躥出來。他手握著方向盤，卻并不專心看路，而是扭轉(zhuǎn)頭盯著我，先是露出兩排潔白的牙（其實，他的牙并不白，因為臉龐黝黑，才顯得格外醒目），一開口，聲音如破鑼，又響又難聽，唾沫星子四濺地大叫：“仔，上車，我?guī)慊丶?！?/p>

“你爸原來這么丑，和你說的完全不符嘛?！?/p>

“誰說他是我爸？你爸才丑呢！”在同學(xué)詫異的目光中，我恨恨地嘀咕著，扭頭假裝不認識他。

蹦蹦車冒著黑黑的煙獨自離開，我站在車屁股后面，看到駕駛座上的他分外渺小，有一種難言的落寞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二

他是收玉米棒子的，每天天不亮就開著那輛破舊的蹦蹦車出門，月亮爬上樹梢時才拉著滿滿一車的玉米棒子慢騰騰地蹦回家，挾裹著一身的臭汗。

他說話從來不會輕聲細語，一開口就像敲響破鑼；他的衣服一年四季沾滿灰塵和臭汗，酸得讓人想捂鼻子；他從來不會慢慢地品茗，而是拿起大碗，咕咕咚咚將一碗涼水倒進肚里；他的皮膚又黑又粗糙，像個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糟老頭；他走路像一陣風(fēng)，吃飯吧唧嘴，睡覺打呼?！?/p>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父親，可是，他讓我從小到大不曾凍著餓著，他把我從小學(xué)一直供到高中，他每個月按時把生活費寄到我手中……

三

他受傷了，收玉米棒子時從蹦蹦車上跳下來，心太急，腳下不穩(wěn)，崴了腳，不能出門，甚至不能下床，一日三餐要母親端到床邊。

忽然閑下來，他急得抓耳撓腮，一天到晚不停地嘮叨：“這樣怎么行？孩子上學(xué)要花錢，我不能老躺著！”

在床上勉強躺了十一二天，他硬是下地，一只腳瘸著，坐到蹦蹦車駕駛座上。他似乎天生是個工作狂，一回到工作崗位，臉上的愁云立即綻成一朵朵燦爛的菊花。

看著他纏著繃帶的腳，我實在放心不下，換了一身舊衣服，要和他一起出門。他不肯，一個勁兒地嚷嚷：“這活兒又臟又累，小孩子哪受得了？再說了，被同學(xué)碰到多難為情！”母親也不放心，安慰道：“孩子在家也是閑著，跟你一起出去，好歹有個照應(yīng)，咱一家老小可都指望你呢?！?/p>

此時，我正放暑假，天天在家上網(wǎng)聊天，正閑得慌，便不由分說跳上了蹦蹦車。

四

我從來沒有想到，他工作的環(huán)境如此惡劣。

蹦蹦車在山路上顛簸很久，在一個村口停下。他拿著秤，一瘸一拐地挨家挨戶去問：“有棒子賣嗎？”

不管別人搭不搭理，他總是好脾氣地笑臉如花。我跟在他身后，窘得說不出一句話，頭上的汗珠如泉水一樣往外涌。

走了大半天，終于遇到一家有玉米棒子賣。上百斤的袋子，他一袋袋地稱，又一袋袋地扛到車上。我扛了兩袋，就累得氣喘吁吁；他卻瘸著腿，將所有的棒子都搬上車。轉(zhuǎn)了一整天，蹦蹦車終于裝滿了，此時我早已雙腿酸軟，而他的衣服也滿是灰塵，被汗水一浸，失去了原來的顏色。他那黝黑的臉龐更是臟得不行，用手隨便一抹，立即畫出一個大花臉。

盡管如此，看著一車的棒子，他還是神采飛揚地笑道：“呵呵，今天成績不錯，夠你買套衣服了！”

五

賣完棒子，天已經(jīng)黑了，看著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我，他咬咬牙，說：“今天不回家吃，走，咱上館子吃去！”

其實，只是在路邊攤上吃兩碗牛肉面，他卻像坐在了五星級賓館，自豪得不行。

正埋頭吃飯，我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我抬頭一看，一位同學(xué)正站在身后。

看著同學(xué)一身名牌，再看看自己的舊衣服，我顯得有些尷尬。而他，此時正呼嚕嚕地吃面，那吃相實在不雅。見到同學(xué)詢問的目光，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丟下面和碗，站起來，囁嚅道：“這孩子，放暑假不在家待著，非要和我出來體驗生活。叔叔到外面車上等你，快點過來??！”

看著他一瘸一拐地離開，同學(xué)笑道：“你叔叔真有意思?！?/p>

此時，我看見他的背影已經(jīng)變得佝僂，舊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經(jīng)顯得大了，頭上似乎也有了絲絲白發(fā)。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忍不住糾正道：“他是我爸爸！”

六

勞累一天，他早早地躺下睡了，鼾聲隱隱地飄進我耳中。我躺在床上，想著白天的一幕幕，怎么也睡不著。

我爬起來，打開電腦，進入常逛的論壇，情不自禁地敲下了這樣一行字：我的父親是收棒子的——以此獻給天下所有的父親。

我把父親這些年的艱辛重新梳理一遍，那些稀松平常的情節(jié)，那些平淡無奇的事情，此時卻像鞭子一樣狠狠敲打著我的心。寫著寫著，眼淚不自覺爬滿臉頰。在帖子的最后，我這樣寫道：父親說得很對，把我們養(yǎng)活這么大，不知搬了多少袋棒子?？赡苣愀赣H不是搬玉米棒子的，你父親可能是壘磚的，你父親可能是公司的高層，但無論父母是干什么的，我們做兒女的一定要十倍百倍地去回報他們，即使這樣，我們下輩子也報答不完他們的愛。

七

沒想到，這個帖子居然在網(wǎng)上火了，很多人轉(zhuǎn)載、留言，聲稱被深深地感動，還有很多人跟帖“炫父”。

我把父親拉到電腦前，把這些文字念給他聽。雖然不懂網(wǎng)絡(luò)是怎么回事，但是父親還是久久地坐在電腦前，笑得合不攏嘴，然后又有些不安地問：“我一個收棒子的，你這樣炫耀，不怕別人笑話？”

我大聲說：“收棒子的怎么了？收棒子能把我養(yǎng)大，就了不起！”

大概父親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會成為兒子炫耀的資本，一連幾天，他的腰都挺得直直的，嗓門變得更大了，走路變得更快了，就連跟人說話都昂首挺胸，像個受寵的大公雞。

他依然是那個收棒子的大老粗，依然不是我理想中的父親，可是，看著他整天樂呵呵的，我忽然覺得，我做了一件最正確的事情。

（選自《現(xiàn)代家庭報》，有改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