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克
(浙江大學 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從尼采到馬克思,是魯迅晚年思想的重大轉向。馬克思與尼采處于現(xiàn)代思想光譜的左右兩端,五四后魯迅何以會發(fā)生如此大跨度的思想轉向?本文認為,除了時代思潮的外部原因,還可以從魯迅之啟蒙者與文明批判者的角色張力、其尼采式“反啟蒙的啟蒙”的深刻思想困境中尋找原因。
魯迅深受尼采思想的影響,有“中國尼采”之稱,其啟蒙思想帶有深刻的尼采烙印。1902年魯迅負笈東瀛時,“尼采思想,乃至意志哲學,在日本學術界正磅礴著”[1]535。魯迅對尼采哲學的偏愛是20世紀初日本尼采熱的產物。
尼采是“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之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認為,尼采用以權力意志為基礎的生命哲學取代理性主體的形而上學,實現(xiàn)了“從現(xiàn)代之準備性階段向現(xiàn)代之完成的過渡”[2]469。尼采對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進行了審美主義的批判,誠如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所言,“尼采試圖打破西方理性主義的框架”,“尼采打開了后現(xiàn)代的大門”[3]86,121。
尼采的唯意志論認為,“生命就是權力意志”。由于權力意志的強弱,人類社會天然存在命令者和服從者。少數(shù)命令者代表“主人道德”,多數(shù)服從者則代表“奴隸道德”。所謂“主人”與“奴隸”只是性格類型,即“高貴性”與“奴隸性”,或“貴族品質”與“奴隸品質”,“主人”代表自由的精神,“奴隸”則代表被束縛的精神?;浇淌欠穸ㄉ淖钣泻Φ呐`道德。自由精神超凡脫俗,不懈地為高貴事物而奮斗,最大化地實現(xiàn)人的創(chuàng)造性潛能[4]109-121?,F(xiàn)代民主社會延續(xù)了基督教的奴隸道德?,F(xiàn)代性的問題在于“奴隸”(受束縛的精神)擁有一切權力,而“主人”(自由精神)則喪失了權力。這是群體對個體的完全勝利。而那些通過為人類創(chuàng)造新價值和新可能性而領導人類的“命令者”卻日益稀缺,順從的群體本能取代了“命令的藝術”?,F(xiàn)代社會幾乎徹底壓制任何變異的或越軌的事物,偏離規(guī)范被視為邪惡。在現(xiàn)代社會,每個越出正軌的乖謬者都必須被“拉平”,順從是殘忍地被強加的[4]121。
尼采的“超人”是一種未來的“地球的主人”,表征強大的自由精神而為極端的權力意志所驅使的“超人”是人類未來的拯救者。“上帝死了。我們需要在這顆行星上,在這個宇宙中保全我們的未來;我們需要將人獸置于控制之下,需要給我們自身的深層的生命力套上扼具以使之服從于高貴的目標?!盵4]125尼采強調:“‘超人’一詞被用來表示一個至高的發(fā)育良好的類型,這種人對立于‘現(xiàn)代’人,對立于‘好’人,對立于基督徒和其他的虛無主義者——該詞出自查拉圖斯特拉這個道德的毀滅者之口?!盵5]60查拉圖斯特拉宣告“超人”的來臨,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切存在者的至高種類”,“在這里,在任何時刻,人都被克服了,‘超人’概念在此成了最高的實在性——在無盡的遠方,迄今為止人類身上被詡為偉大的一切東西,都處于‘超人’之下”[5]123。
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之父,尼采哲學具有啟蒙與反啟蒙的兩歧性。尼采生命哲學的根本宗旨是生命意志的升華和強化,因而,他推崇“精神大貴族”伏爾泰的精神自由,而反對盧梭的平等主義和道德主義。他認為盧梭的思想代表了否定生命意志、反進化的奴隸道德。尼采哲學的啟蒙之敵與啟蒙之友的兩歧性構成了其反啟蒙的辯證法。美國學者詹姆斯·施密特(James Schmidt)將其歸為“尼采的新啟蒙”。孫周興則以“反啟蒙的啟蒙”概括尼采“新啟蒙”思想,他認為,尼采是政治上的反啟蒙主義者、哲學上的啟蒙主義者。“或問:尼采是一個啟蒙主義者嗎?……尼采明顯反18世紀的啟蒙和啟蒙運動,又顯然在主張一種超越道德和革命的、弘揚個體生命強力的新啟蒙,一種反啟蒙的啟蒙。前者是政治的,后者是哲學的。兩者構成一種糾纏不清、難以消解的現(xiàn)代性矛盾和分裂,甚至令今天的學人(知識分子)都無以解脫。在哲學上看,政治上的啟蒙和啟蒙運動必定是不徹底的、局部的、成問題的;而在政治上看,哲學上的啟蒙和啟蒙運動又不免淪于反動和極端(反革命、反民主、反平等之類)。”[6]5
青年魯迅的啟蒙思想深受尼采哲學的影響。在《文化偏至論》(1907年)中,魯迅最推崇的歐洲19世紀末“新神思宗”哲士文人是尼采。魯迅指出,歐洲 19世紀文明的“眾數(shù)”和“物質”兩大潮流已釀成嚴重的偏弊?!按笫空苋?乃蚤識其弊而生憤嘆,此十九世紀末葉思潮之所以變矣。德人尼佉(Fr Nietzsche)氏,則假察羅圖斯德羅(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遠,孑然失其侶,返而觀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國矣,斑斕之社會矣。特其為社會也,無確固之崇信;眾庶之于知識也,無作始之性質。邦國如是,奚能淹留?吾見放于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獨苗裔耳。此其深思遐矚,見近世文明之偽與偏,又無望于今人,不得已而念來葉者也?!盵7]184尼采對物質主義導致社會無確固之崇信、大眾平庸而無創(chuàng)造性的批判,成為魯迅批判“物質”與“眾數(shù)”的基本觀點。
在魯迅看來,矯正“眾數(shù)”和“物質”之偏弊的希望在歐洲19世紀末“新神思宗”個人主義的“先覺善斗之士”——斯蒂納、叔本華、克爾愷郭爾、易卜生和尼采身上。其中,尼采被視為19世紀末個人主義的典型代表。魯迅盛贊尼采及其超人哲學:“若夫尼耙,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蝎。意蓋謂治任多數(shù),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嘗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盵7]187-188“尼佉之所希冀,則意力絕世,幾近神明之超人也?!盵7]191魯迅強調:“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茍不能然,則在英哲。嗟夫,彼持無政府主義者,其顛覆滿盈,鏟除階級,亦已至矣,而建說創(chuàng)業(yè)諸雄,大多以導師自命。夫一導眾從,智愚之別即在斯。與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眾人而希英哲?則多數(shù)之說,繆不中經(jīng),個性之尊,所當張大……”[7]188在《摩羅詩力說》(1907年)中,魯迅在文前引尼采語以提綱挈領:“求古源盡者將求方來之泉,將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淵深,其非遠矣?!盵7]194
尼采是一個“貴族激進主義”的反叛者。韋與格指出,尼采反悲觀論,反基督教,反民主制,反社會主義,反男女平權論,反唯智論,反道德論[8]綴言,9。魯迅吸收了尼采的個人主義、反奴隸道德、反偶像、價值重估的思想,并且尤為欣賞“超人”意志超絕、特立獨行、剛毅雄大、抗天拒俗的自由精神。
關于中國問題,魯迅認為,洋務運動“競言武事”,維新運動追求“金鐵國會立憲”,皆枝葉之求,而未求文明之本,其本在人。這種見物見制而不見人的維新舍本逐末,并未觸及大多數(shù)愚弱國民的精神,故難以振興中國,以致中國迄今仍是一片蕭條。“呼維新既二十年,而新聲迄不起于中國也。夫如是,則精神界之戰(zhàn)士貴矣?!盵7]233魯迅認為,寂寞蕭條的中國需要拜倫式“精神界之戰(zhàn)士”勇猛吶喊的新聲,尤為需要“超人”意志超絕、剛毅不撓、抗擊時俗的自由精神。
作為一個文明批判者,魯迅深刻批判了西方19世紀文明之重物質輕精神、以眾數(shù)斥個人之偏弊,并倡言精神個人主義以矯正之:“物質也,眾數(shù)也,十九世紀末葉文明之一面或在茲,而論者不以為有當。蓋今所成就,無一不繩前時之遺跡,則文明必日有其遷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則文明亦不能無偏至。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人既發(fā)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奚事抱枝拾葉,徒金鐵國會立憲之云乎?”[7]181
在魯迅看來,“任個人”與“張精神”不僅是矯正歐洲現(xiàn)代性偏弊的藥石,也是振興中國的鑰匙。魯迅擔心,中國自古尚物質而疾天才,而今庸人再引西學“重殺之以物質而囿之以多數(shù)”,人之個性被剝奪無余,故疾新患交伐,中國將加速沉淪。
魯迅的啟蒙主張是以個人主義“立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7]192魯迅強調:“然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柢在人,而此特現(xiàn)象之末,本原深而難見,榮華昭而易識也。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盵7]193魯迅“立人”思想之要旨在于個性解放與精神自由。
魯迅“立人”的路徑是以文藝改變人的性情,“改造國民性”,以實現(xiàn)個性之解放。魯迅“改造國民性”的啟蒙深受尼采影響。尼采弘揚主體的自由精神和批判基督教的“奴隸道德”,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亦集中于揭示國人的奴隸性。誠如魯迅的學生徐梵澄所言,尼采“在這世紀初為魯迅所推崇者,正因其為‘反動派’,魯迅生當大革命時期之前端,其時可反對而當推倒者太多了;如主子道德、奴隸道德之說,所見相同,乃甚契合”[8]綴言,28。魯迅認為,中國國民性的病根是奴隸性,中國只有兩個時代:一個是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一個是求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此即所謂一治一亂的循環(huán)。
魯迅崇尚尼采的“超人”,以其為未來新人類的人格理想。在他看來,“尼采式的超人,雖然太覺渺茫,但就世界現(xiàn)有人種的事實看來,卻可以確信將來總有尤為高尚尤近圓滿的人類出現(xiàn)”[7]400。魯迅希冀中國青年向上走,他引尼采之語勉勵青年:“尼采說:‘真的,人是一個濁流。應該是海了,能容這濁流使他干凈?!?我教你們超人:這便是海,在他這里,能容下你們的大污蔑。’(《札拉圖如是說》的《序言》第三節(jié))?!盵7]401
在魯迅第一部白話小說《狂人日記》(1918年)中,尼采的影響顯而易見。尼采曾把地球視為一個瘋人院,而《狂人日記》的主人公則是一個被“吃人”的禮教戕害的精神病人;尼采借查拉圖斯特拉之口宣揚從“蟲豸”到“人”到“超人”的進化論,魯迅筆下的“狂人”則表達了從“蟲”到“野蠻人”到“真的人”的進化論。魯迅以“真的人”取代了尼采的“超人”,作為對“吃人”的“野蠻人”的超越。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1935.3)中,魯迅寫道:“一八三四年頃,俄國的果戈理(N.Gogol)就已經(jīng)寫了《狂人日記》;一八八三年頃,尼采(Fr.Nietzsche)也早借了蘇魯支(Zarathustra)的嘴,說過‘你們已經(jīng)走了從蟲豸到人的路,在你們里面還有許多份是蟲豸。你們做過猴子,到了現(xiàn)在,人還尤其猴子,無論比那一只猴子’的……但后起的《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卻比果戈理的憂憤深廣,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盵9]189-190
在旨在寫出現(xiàn)代國人靈魂的《阿 Q正傳》(1921年)中,阿 Q的愚昧、怯弱、貪婪、麻木、自欺欺人、自輕自賤、欺軟怕硬,則是奴性的國民性的集中體現(xiàn)?!俺恕睙o疑是奴隸性的一面鏡子。
魯迅的散文詩和雜文中,有尼采式的“詩性語言”和猶如金石聲般剛勁的文字,有尼采式“發(fā)著凌越千古的大聲”的氣勢,有尼采式憤世嫉俗的反諷筆調,亦有尼采式特立獨行的“孤獨者”的意象。
然而另一方面,魯迅的尼采式“反啟蒙的啟蒙”思想雖不乏批判現(xiàn)代性的深刻性,但亦不可避免地具有啟蒙與反啟蒙的吊詭。
魯迅最推崇的“新神思宗”尼采和“摩羅詩人”拜倫皆為19世紀反啟蒙的浪漫主義思潮代表人物,其反現(xiàn)代性的思想取向與啟蒙主義格格不入。關于尼采,美國思想史家羅蘭·斯特龍伯格(Roland N.Stromberg)指出:“尼采是一部宣言,他道出了所有與眾不同的人物的心聲,這些人是精神上的少數(shù)派,是大眾的公敵,他們對深受報紙影響的大眾深惡痛絕。事實上,尼采是現(xiàn)實歐洲文明的敵人;人們所應該做的只不過是,摧毀歐洲文明,重新開始。”[10]381尼采向世紀之交樂觀的青年讀者傳達了一種高高在上的、對當前處境可憐的人類的輕蔑。他以嘲諷的口氣攻擊民主制、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大眾和經(jīng)濟人。他認為,重新開始的唯一希望在于少數(shù)未被腐化的殘余分子。他號召滅絕現(xiàn)有的人類,創(chuàng)造出“超人”[10]383。
羅蘭·斯特龍伯格還批判了拜倫式浪漫主義的個人主義之反民主傾向:“……浪漫主義。它傾向于那種蔑視群眾、憤世嫉俗的拜倫式英雄,那些在‘鼠目寸光的大眾’之上天馬行空的天才人物……他們的主要興趣始終環(huán)繞著自我,非凡的自我。這種根本性的個人主義是與民主相抵牾的?!盵10]277-278
魯迅推崇尼采的貴族激進個人主義、反奴隸道德、反偶像、價值重估的反傳統(tǒng)精神,欣賞尼采哲學卓爾不群、抗天拒俗的孤獨剛毅氣質,但其思想和尼采亦存在深刻差異。尼采的超人哲學是一種崇尚絕對個人主義、高揚權力意志的生命哲學,它具有反政治、反國家的本質。而魯迅則以尼采生命哲學為啟蒙理論,其人學之“立人”的宗旨則在建立“人國”。這樣,魯迅思想就難以避免個人主義與民族主義、生命哲學與啟蒙主義之間的緊張關系。尼采的“超人”反庸眾,魯迅則以“超人”覺庸眾(超人→覺眾→人國)。尼采反國家,魯迅則救國家。這樣,魯迅的尼采式啟蒙就難以避免(歐洲)“重個人,排眾數(shù)”與(中國)“重個人,覺眾數(shù)”的矛盾。魯迅對民眾“排”與“覺”的矛盾態(tài)度表征著歐洲問題(現(xiàn)代性)與中國問題(現(xiàn)代化)的差異。魯迅糅合啟蒙與反啟蒙、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啟蒙思想具有深刻的悖論性:一方面,民眾需要“超人”去啟蒙;而另一方面,只有“排眾數(shù)”才能產生“超人”。
魯迅“反啟蒙的啟蒙”的思想困境源于其文明批判者與啟蒙者的思想張力。他以反啟蒙的浪漫主義為啟蒙武器,既是一個主張“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的文明批判者,又是一個旨在促進愚弱國民之覺醒的啟蒙者。因而,魯迅的“人學”歸根結底是國族主義的。這種尼采式個人主義的啟蒙就難免存在“排”民眾與“覺”民眾的深刻矛盾。
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馬克思主義思潮蓬勃興起。李大釗、陳獨秀相繼改宗馬克思主義并投身共產主義運動,《新青年》陣營隨之分化。1923年,魯迅發(fā)表《娜拉走后怎樣》,一改早年重精神輕物質的傾向,轉而強調經(jīng)濟的重要性:“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薄八詾槟壤?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jīng)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在目下的社會里,經(jīng)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可惜我不知道這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zhàn)斗;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zhàn)斗。”[7]271魯迅一改早期浪漫主義之“非物質”的唯心論,轉而看重“錢”和“經(jīng)濟權”。而且,他對改造國民性的啟蒙亦不免懷疑:“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薄皩τ谶@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盵7]274
同時,魯迅不再堅持早年“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的主張。他在《未有天才之前》(1924年)中強調:“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在要求天才的產生之前,應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缦胗袉棠?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就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痉怯型敛豢?正同拿破侖非有好兵不可一樣?!盵7]275-276魯迅改變了早期重天才輕庸眾的精英態(tài)度,從崇尚天才到重視民眾。
隨著新文化運動的落潮,魯迅陷入深深的彷徨之中,這種“彷徨”心境迥異于五四時期為啟蒙而呼的“吶喊”心境。1925年,他為小說集《彷徨》題詩:“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薄夺葆濉缝轫撋弦们峨x騷》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種“獨彷徨”和求索漫漫路的孤獨心境,代表著魯迅啟蒙主義動搖后的思想迷茫。
在《影的告別》(1924年)中,魯迅寫道:“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薄拔要氉赃h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盵11]30魯迅這種“彷徨于無地”的孤獨與絕望的空虛相伴隨。在《希望》(1925年)中,他寫道:“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盵11]170-171在此,魯迅表達了一種深刻的絕望的希望。
在1925年3月11日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坦承自己的思想迷茫:“假使我真有指導青年的本領——無論指導得錯不錯——我決不藏匿起來,但可惜我連自己也沒有指南針?!盵12]131在《寫在〈墳〉后面》(1926年11月)中,魯迅承認:“倘說為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當怎么走。”[7]362同時,魯迅亦改變了其早年蔑棄庸眾的精英立場,他指出:“古人說,不讀書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錯的。然而世界卻正由愚人造成,聰明人決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國的聰明人。”[7]365
五四以后,魯迅的彷徨、孤獨、絕望固然與新文化運動落潮的時代環(huán)境有關,但更為深刻的內在思想原因,則是其尼采式個人主義的幻滅。如果時光倒流到1907年的東京,彼時篤信尼采而豪氣勃發(fā)的青年魯迅正以“超人”特立獨行、卓爾不群的“孤獨”相號召。他批評維新派“無一二士求其本”,自信找到了解決中國問題的鑰匙:“首在立人”,進而主張“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的啟蒙主義。在新文化運動的個性解放大潮中,個人主義則成為席卷神州的時代思潮。而五四以后魯迅的彷徨和對尼采式個人主義的疏離,是從“個人”獨立以后即“娜拉走后”開始的。這正是尼采“貴族激進主義”之個人烏托邦的思想短板所在。與梁啟超的“新民”和陳獨秀的“新青年”之現(xiàn)代國民不同,魯迅所推崇的“新人”即尼采式“超人”,是一種具有超強權力意志、超凡脫俗、幾近神明的后人類理想,一種虛渺的浪漫主義審美烏托邦。
毋庸置疑,尼采超人哲學是尋求個性解放的中國啟蒙運動的強大思想武器,其意志超絕、天馬行空的自由精神在清末具有石破天驚的思想解放意義。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尼采哲學歸根結底是一種后現(xiàn)代的批判理論,“超人”是“藥”,而不是“粟”?!俺恕笔桥`性的解毒劑,具有改造國民性的深刻批判價值,但卻不是現(xiàn)代公民的人格典范,缺乏“立人”的切實可行的建構意義。此即魯迅的尼采式個人主義啟蒙思想的深刻困境,或許也是魯迅五四后彷徨迷茫而終于疏離尼采的內在思想原因。
1927年秋,魯迅離粵定居上海后,受到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左翼文人的圍剿,從而與馬克思主義相遇。不久,魯迅在主編《奔流》時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當魯迅以馬克思的階級論代替人性論觀察與思考中國問題時,他改變了以往輕視多數(shù)的精英主義立場。在《習慣與改革》(1928年)中,他指出:“梁實秋先生們雖然很討厭多數(shù),但多數(shù)的力量是偉大,要緊的,有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民眾的心,設法利導,改進,則無論怎樣的高文宏議,浪漫古典,都和他們無干,僅止于幾個人在書房中互相嘆賞,得些自己滿足?!盵12]174175
在《三閑集》序言(1932年)中,魯迅回憶了其思想轉變過程:“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但我到了上海,卻遇見文豪們的筆尖的圍剿了,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正人君子’們的新月社中人,都說我不好?!薄拔乙幌蚴窍嘈胚M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對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這并非唯物史觀的理論或革命文藝的作品蠱惑我的,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盵12]45“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chuàng)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并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盵12]6
魯迅的這段自述揭示了其轉向馬克思主義的心路歷程:1927年,在廣州中山大學任教的魯迅目睹“4.12事變”中青年黨人的卑劣殘忍,驚恐離粵,他向來迷信青年的進化論思想隨之轟毀。1927年秋定居上海后,魯迅又遇到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左翼文人的圍剿,由此與馬克思主義結緣,閱讀了普列漢諾夫等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并翻譯了普氏的《藝術論》,從此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晚年魯迅終于疏離了其自留日以來所深愛的尼采哲學。他在《拿來主義》(1934年)中寫道:“尼采就自詡過他是太陽,光熱無窮,只是給與,不想取得?!薄叭欢岵山K究不是太陽,他發(fā)了瘋?!盵9]31魯迅改宗馬克思主義后,告別了自己所屬且憎惡的“中產的智識階級”,轉而寄希望于新興的無產階級。在《二心集》(1932年)序言中,他指出:“只是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后來又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有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卻是的確的?!盵12]151
蘇俄的崛起是促使魯迅思想左轉的一個重大因素。在《答國際文學社問》(1934年)中,魯迅指出:“先前,舊社會的腐敗,我是覺到了的,我希望著新的社會的起來,但不知道這‘新的’該是什么;而且也不能知道‘新的’起來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這‘新的’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是無產階級,但因為資本主義各國的反宣傳,對于十月革命還有些冷淡,并且懷疑。現(xiàn)在蘇聯(lián)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xiàn),不但完全掃除了懷疑,而且增加許多勇氣了?!盵9]14作為一個文明批判者,魯迅的啟蒙主義旨在揭示舊社會的腐敗,卻并未揭示新社會的方向。而馬克思主義和蘇俄的崛起為他提供了未來“無階級社會”的新理想。
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認為,馬克思(財產的激進化)和尼采(權力的激進化)之間構成了某種反題,從而為幻滅打開了一扇大門。這扇門可能只會單向開放——從馬克思到尼采,因為尼采為那些已經(jīng)失去現(xiàn)代主義幻覺的人提供了避難之所,使其不至于重新墮入徹底的犬儒或冷漠①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從馬克思到尼采?——福柯與新保守主義》,若望譯,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wNDM0ODE0OA%3D%3D&idx=7&mid=2247485884&sn=29412879c8b298c573b6f7a24b280c15。。吉登斯也許沒有意識到,這扇門也可能朝相反的方向開放,如魯迅從尼采到馬克思的轉變。如果套用吉登斯的話也不妨這樣說:馬克思為那些“超人”理想幻滅的人提供了避難之所,使其不至于重新墮入徹底的孤獨或虛無。耐人尋味的是,如果說??碌乃枷霘v程是從左到右,那么魯迅的思想歷程則是從右到左。
關于??乱淮▏抡軐W家思想逆轉的原因,吉登斯指出:這些新哲學家都見證了1968年“五月事件”之后人性解放的左翼烏托邦的幻滅,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一個人性解放的世界,而是處于一個野蠻時代。這樣,他們從馬克思走向了尼采。魯迅的思想歷程則與??孪喾?他從尼采走向了馬克思。正是由于尼采式貴族個人主義的幻滅,魯迅的思想從尼采之權力的激進化(權力意志,反民主)轉向馬克思之財產的激進化(反資本主義私有制),從崇尚“超人”到冀望無產者,從任個人到重大眾。
吉登斯“從馬克思到尼采”的命題具有深刻的思想史意義,其反題“從尼采到馬克思”則為魯迅研究提供了一個新視角。福柯“從馬克思到尼采”的轉變是由于人性解放的左翼烏托邦的幻滅,而魯迅“從尼采到馬克思”的轉變則是由于“超人”的浪漫主義審美烏托邦的幻滅。
尼采的“超人”雖然具有超凡脫俗、幾近神明的氣質,但歸根結底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審美烏托邦。而且“超人”的虛無縹緲表征著尼采唯意志論哲學天馬行空的癲狂性格,“超人”之父尼采終于瘋了。無獨有偶,魯迅推崇的另一位德國唯意志論哲學家斯蒂納亦以癲狂終老。其實,魯迅對尼采“超人”的虛渺早有認識。1907年,他在《破惡聲論》中寫道:“夫欲以科學為宗教者,歐西則固有人矣……至尼導氏,則刺取達爾文進化之說,掊擊景教,別說超人。雖云據(jù)科學為根,而宗教與幻想之臭味不脫,則其張主,特為易信仰,而非滅信仰昭然矣。顧迄今茲,猶不昌大?!盵13]23晚年魯迅由于“尼采的超人的渺?!盵9]189190而終于疏離尼采。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1935年)中,魯迅指出:“尼采教人們準備著‘超人’的出現(xiàn),倘不出現(xiàn),那準備便是空虛。但尼采卻自有其下場之法的:發(fā)狂和死。否則就不免安于空虛,或者反抗這空虛,即使在孤獨中毫無‘末人’的希求溫暖之心,也不過蔑視一切權威,收縮而為虛無主義者(Nihilist)?!盵9]206魯迅認識到,尼采的“超人”難免是癲狂的虛渺幻想,“超人”的幻滅除了帶來癲狂,只剩下空虛。魯迅從尼采到馬克思的思想轉變,就是其“超人”幻滅后反抗空虛的新求索。馬克思以無產階級實現(xiàn)人類解放的偉大理想填補了魯迅幻滅后孤獨“個人”的空虛。
馬克思與尼采處于現(xiàn)代思想光譜的左右兩極,魯迅和福柯的思想歷程以其左右之間雙向的鐘擺式運動相映成趣。這兩個20世紀東西方思想史上的著名案例有著迥然相異的時代背景。魯迅20世紀20年代后期從尼采到馬克思的轉變受到新興的蘇俄社會主義的感召,而福柯從馬克思到尼采的轉變則經(jīng)歷了斯大林主義和歐洲“1968革命”人性解放的幻滅。魯迅的左轉和福柯的右轉先后伴隨著兩種不同的幻滅,但二者卻不乏共同點:他們都是徘徊于左右之間的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者。
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現(xiàn)代社會想象》中指出了一種對商業(yè)社會的憂懼:現(xiàn)代社會更為和平、高效和均等的代價是,男子氣概的品質、英雄主義、偉大的靈魂被侵蝕和非凡人物的卓越性被人們對平凡的喜愛所淹沒。從18世紀蘇格蘭啟蒙思想家亞當·斯密和弗格森,到19世紀的自由主義者托克維爾,都具有這種對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的不適感和憂慮。而對平等與福利的最偉大的批評家莫過于尼采了,他輕視“末人”所尋求的“可憐的安慰”。“對這種缺少感的一個補救方法,就是提出一種更加崇高、有意義的探索自治中的平等的方案,就是盧梭提出的那種方案。在雅各賓派、馬克思和共產主義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方案。努力建立一種新的有德性的共和國或一個平等社群的英雄本性,阻止了人們陷入可憐的安慰中。另一個補救方法就是跟隨尼采,去拒絕現(xiàn)代秩序中平均主義和人文主義的價值,并提出一種英雄主義、統(tǒng)治和意志的新政治?!盵14]154
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與尼采的個人主義提供了左右兩套現(xiàn)代性的補救方案,位于現(xiàn)代思想光譜的左右兩極,魯迅為什么會發(fā)生從尼采到馬克思如此大跨度的思想轉變?一個重要原因是,馬克思與尼采都是19世紀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者,二者提供了思想取向迥異的兩套矯正與補救現(xiàn)代性的方案。尼采的“超人”虛無渺茫,而馬克思的“無產者”則具有改造世界的現(xiàn)實力量。以賽亞·伯林指出:“馬克思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里,它毀滅它的敵人,其方法并不因為他們是有尊嚴的和不活躍的人而效率差一點,它迫使卡萊爾(Carlyle)和叔本華(Schopenhauer)在遙遠的古代文明或理想化了的過去時代中尋求逃避,它把它的主要敵人尼采(Nietzsche)逼到歇斯底里和發(fā)瘋,而惟有馬克思是安全的,令人生畏的。就像一個上天賦予他使命的古代先知,他對未來的和諧社會有著清楚明確的信念,在這個基礎上,他的內心寧靜安詳,他證明了他在每一處見到的腐朽和毀滅的征兆?!盵15]31-32
魯迅是現(xiàn)代性的批判者,他批判“至偏而偽”的 19世紀資本主義文明,而冀望于20世紀新文明。當魯迅的尼采式個人主義幻滅,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提供了可替代的人類解放的新理想。由此,我們不難理解魯迅對左翼的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和自由派的新月社的不同態(tài)度。魯迅1927年秋旅居上海后,盡管遭到的左翼攻擊兇猛無情得多,但他終究還是與左翼走到了一起,而始終與自由派格格不入。魯迅一生在尼采與馬克思兩位德國批判思想家之間徘徊,而始終疏離新月派所信奉的英美自由主義。新月社自由派諸人是現(xiàn)代文明的信徒,而魯迅則是現(xiàn)代性的批判者,盡管他晚年從尼采式的右翼批判者轉變?yōu)轳R克思式的左翼批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