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南在南方
看程紹國寫的《林斤瀾說》,有一章寫林先生和汪曾祺先生的莫逆之交。
其中有一段是這樣說的,作者提起游鷗海時,一個年輕姑娘挽著汪曾祺,走在后面的汪的妻子施松卿對作者說:“老汪這個人啊,就是喜歡女孩子,你看你看……不過,我不嫉妒,真的沒有嫉妒,哈哈……”2000年,在北京林斤瀾家附近的建國門客棧,說起這件事,林斤瀾感慨地說:“老施腦血栓,癱倒在床上,還疑心曾祺和保姆有關(guān)系。有一天,保姆問她晚飯吃什么,老施竟說:‘吃逼!’(原文如此,抱歉)曾祺對我說的時候直搖頭,說:‘你換一個詞也可以嘛,比如說:吃屁?!?/p>
忽然眼熱。不說施松卿當(dāng)年是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美人,也不說汪曾祺喜歡女孩子,而是病中汪夫人說的那兩個字,這兩個字無疑令人難堪,可若說這話的是我們的親人呢?
比如我在《我媽》里寫道——
我媽笑起來像灰兔子,灰白的頭發(fā),剩下兩顆門牙。不過兔子不流口水,我媽有時要流口水,可誰也攔不住她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完之后要說一句:“要是有啥藥,把我的笑給治了就好了?!蔽艺f:“你只管笑,比哭好!”我媽自從中風(fēng)之后,就愛笑。我說:“媽,你笑啥咧?”我媽說:“想著有一回下雪,咱屋一只雞摔了一跤,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跑了……”話音未落,又笑起來。
很多時候,我媽管不住自己的笑,家里有客人正說話,我媽忽然笑了,常常讓人莫名其妙。自然,我們得解釋一番,這樣客人才釋然。因為,我媽坐在那兒,看上去好好的,和正常人一樣嘛。
還有就是流口水,她自己能擦,可是坐一大桌子人,她的口水流出來,自然也不好看,或者說影響別人的食欲。我媽知道這不好,不肯上桌吃飯,這怎么行?我們每餐都要扶著她坐在桌邊。人病了本身就敏感,要是讓她一個人吃,她不會怪我們,但肯定會自責(zé),覺得自個兒是個“累贅”。家里有客時,也要請人擔(dān)待。時間久了,客主習(xí)以為常,我媽也高興。
生活里頭,親人讓人難堪的事總是免不了。
有一年夏天,我坐公交車。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伙子坐在一起,小伙子明顯不對勁兒,腦袋擰著瞅后座一個女子。中年男人就扳他的身子,扳他的腦袋,小伙子掙扎著擰過腦袋,呆呆地瞅著那個女子。中年男子跟女子輕輕地說:“對不住啊……”小伙子第三次轉(zhuǎn)身,伸手指著女子的胸說:“爸爸,好大奶!”
那女子忽地站起來,指著小伙子,嘴唇因為惱怒顫抖著……
中年男人再一次道歉,臉色醬紅,好像有點(diǎn)兒輕微的抖動:“對不起,娃有病啊。”那女子余怒未消,說:“有病,你領(lǐng)著他出來瞎轉(zhuǎn)?”中年男人誠懇地說:“不是瞎轉(zhuǎn),是去看病……”
周遭的人勸姑娘息怒,那男人將小伙子的腦袋摟在懷里,這時,小伙子不掙扎了,只是安靜地靠在他爸的懷里。
他沒有責(zé)怪兒子一句,或許責(zé)怪并沒有意義。
忽然想起作為父親的大導(dǎo)演謝晉,現(xiàn)在已經(jīng)作古,愿他安息。
余秋雨當(dāng)年寫過一篇有關(guān)謝晉的文章,寫到他有智力障礙的孩子,印象頗深,其中寫到謝晉的兒子阿三——
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p>
……
我曾多次在他家里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dǎo)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后隆重請出。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面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我們無法知道將會有怎樣的父母,就來到世上了;父母也不知道將會有怎樣的兒女,就養(yǎng)育了我們,就算是一塊石頭,他們也要焐熱我們,雖然有時候,我們讓他們難堪。
父母曾經(jīng)是龐然大物,只是后來,他們總有令人難堪的時候。我們能做的,就是由著他們讓人難堪,我們來賠笑臉。因為這樣的時日,也許不會太多。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dú)》中說:“你和死亡好像隔著什么在看,沒有什么感受,你的父母擋在你們中間,等到你的父母過世了,你才會直面這些東西,不然你看到的死亡是很抽象的,你不知道。親戚、朋友、鄰居、隔代,他們?nèi)ナ缹δ愕膲毫Σ皇悄敲粗苯?,父母是隔在你和死亡之間的一道簾子,把你擋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