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半仙兒
壹
天已連陰數(shù)日,不見云日。廣袤而沉寂的大地上,一輛馬車風(fēng)塵仆仆而來,四面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隱隱約約能聽到從車內(nèi)傳出聲嘶力竭的咳嗽。車夫蹙著眉,緊抿著唇,一勒馬韁。
一只蒼白的手緩緩地掀開了轎簾:“怎么了?”聲音沙啞虛弱。
天色漸暗,四周渺無人煙,有些瘆人??粗囍械哪侨?,一身白衣,外面還罩著寬大的白色斗篷,把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只余下消瘦的下巴和殷紅的唇。車夫一哆嗦,連帶著嘴都不利索起來:“沒、沒事,跑了那么久,馬跑、跑不動了?!?/p>
“這樣啊?!避噧?nèi)人一時有些低落,“自打入塞以來,天就一直這么陰陰沉沉的,是不是快要下雪了?”“是,是啊,往年,往年都是這幾天下,下初雪?!避嚪蚪Y(jié)結(jié)巴巴地回道。
“初雪啊,我生在江南,長在江南,還從未見過大漠的雪?!避噧?nèi)人輕聲說著?!跋肟囱┻€不簡單,我在幽州城里有一間客棧,回頭等公子到了,我讓婆娘給公子收拾出二樓臨窗的屋子,風(fēng)景最好,既能賞梅又能賞雪?!边@些話他常說,用來給自己那間小小的客棧拉客。
“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要去尋一個人,下雪了,就尋不到了,所以,我要在下雪前趕到那里。”“前面就是幽州城,公子放心吧,肯定能在下雪前趕到,誤不了事?!薄拔乙サ牡胤剑扔闹莩歉h一點兒,那里好像叫月半灣?!?/p>
世人皆知,自從那一戰(zhàn)之后,月半灣已然成了亂墳崗了。他孤身一人要去亂墳崗,在這暗夜里,單是想想,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車夫立馬快馬加鞭起來,他只想趕緊進城,去人多的地方,擺脫這種蝕骨的恐懼。
貳
洛英只身一人站在廣袤無垠的大漠里,環(huán)顧四周,方圓十里只有眼前這家名喚“大漠雪”的酒館。車夫說只能送她到這兒了,若要去月半灣,再向北直行五十里即可??伤簧硪蝗耍瑹o車無馬,若是徒步走到月半灣,就算那時她還活著,只怕是大雪也已經(jīng)把一切都掩蓋了……
洛英從昏迷中醒來時,身上的男裝已被脫去,換上了女子的常服,躺在酒館的大床上。她綰了頭發(fā),下樓,大堂里空無一人。紅木的大門敞著,一個女子正站在門口,門外寒風(fēng)刺骨,凍得她縮著脖子直跺腳。
“醒了?”身后傳來男子溫潤的聲音,“天涼,剛起來別往外面去,你先坐著,我在后院煎了藥,等會兒給你端過來?!薄坝袆诹恕!甭逵ち藗€位置坐下,躲避穿堂的寒風(fēng)。
男子叫漠河,那女子叫紅雪,是一對兄妹。洛英捧著手中的藥碗暖手,問一旁正在生火取暖的漠河,可否賣給她一匹馬?!拔覀冞@酒館就這一匹馬,你借用一下也就算了,反而要買!怎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索性一去不回了嗎?”紅雪一向直接,有什么便說什么。
“雪兒!”漠河厲聲打斷她,又轉(zhuǎn)向洛英,“姑娘莫要生氣,雪兒就是這樣,心直口快,你莫要放在心上?!薄澳睦??!甭逵⒌氐?,她的話雖然直爽,卻字字都說到她的心坎上,她何嘗不是這么想的。
“雪兒的話雖然難聽,但姑娘的病的確是再經(jīng)不得長途跋涉了,何況風(fēng)雪將至,不如在這兒先休養(yǎng)些時日再說?”漠河溫言相勸。“不了,我要去尋一個人,下雪了,就尋不著了。”“姑娘要尋的,莫不是沉睡在月半灣的皚皚白骨?”
洛英不語,望向門外,悵然道:“若是下雪了,一切都將被掩蓋,便什么也尋不到了?!?/p>
叁
那年春日,洛英駕車出游,偏巧碰上了荒淫無度的五皇子。五皇子垂涎她的美貌,遭拒后,便惡念橫生,動用朝中的關(guān)系給她的父親定了個大不逆之罪,處以極刑,家中男眷流放,女眷收為官奴。
那日,五皇子似例行公事一般前來折磨她,洛英拔下發(fā)簪橫在頸間,抵死不從。慌亂中刺傷五皇子,從暗室逃了出去。恰巧少秦路過,仗著自己功夫好,便從五皇子手中搶了洛英,帶回府里。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從皇子手中搶人的,少秦是第一個。所以,當(dāng)洛英腳落地的那一刻,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回去。少秦攔住她,說道:“好不容易將你搶回來,你怎么反倒要回去自投羅網(wǎng)?難不成你還舍不得那個惡霸不成?”“救人之前先要有自保的能力,將軍還是先顧好自己吧。”洛英冷冰冰地開口。
“原來是擔(dān)心我啊。你稱呼我將軍,當(dāng)是知道我的身份,不過是從皇老五手里搶個人罷了,他不敢怎么樣的?!薄澳侨私K歸不是正人君子,只怕會在暗中做文章。將軍常年征戰(zhàn)疆場,不懂朝堂上的爾虞我詐,這種人,將軍還是不要招惹為好?!?/p>
“這可怎么辦呢?眾目睽睽之下把你搶走的那一刻,他大概已經(jīng)記恨上我了吧。要不,你女扮男裝留在府中,做我的親兵保護我?”
肆
少秦每日的生活都很規(guī)律,上午練兵,下午議事,晚上讀書。
他讓洛英把將軍府當(dāng)成自己的家便好,白日里他有事要忙,一天都不見人影,偌大的院子里除了寥寥無幾的丫環(huán)小廝,只有洛英一個人。晚上便一定要洛英陪他用膳,陪他讀書,他不困,洛英便不能睡。長時間坐著看兵書看得腰酸背疼,少秦一抬頭,看見洛英正對著劍匣里的那把長劍發(fā)呆。
他起身走過去,拿出那把長劍遞給洛英:“這是我第一次出征時,父親送我的。”
洛英伸手接過,沉甸甸的一把劍,入手冰涼,想必已經(jīng)飲過無數(shù)人的血,便問道:“它有名字嗎?是不是像傳聞中的名劍一樣,劍一出鞘,必要見血才回?”少秦被她逗得直笑,說:“你呀,說書的故事聽多了吧,哪里有嗜血的劍,只有嗜殺成性的人罷了。至于名字嘛,還真沒有,要不你給取一個?”
“你的劍,為何要我取名字?”洛英別過臉去,不讓少秦看到她的窘態(tài)?!澳?,就叫落英好了,落英繽紛的落英,愿有朝一日,這把劍再不用在疆場上飲血,只為心愛的人舞一曲落英繽紛。”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洛英問少秦,為何要當(dāng)將軍?少秦說,他的父親便是將軍,父為子綱,他沒有其他的選擇。他雖不喜歡殺人,但也明白,只有強大的武力,才能換來百姓期盼的和平。天之將明,少秦望著洛英的眼睛,說:“再過兩個時辰,我便要動身去幽州了,你等我回來。”
這一走,就是三年。這三年,不斷有捷報從塞北傳到江南,少秦在百姓中的威望日漸提升,他們稱他為常勝將軍。洛英聽了既開心又擔(dān)憂,開心的是,少秦終于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把和平帶給所有人;擔(dān)憂的是,就算塞北的風(fēng)停了,朝堂的風(fēng)還起著。他可以擋住敵國百萬雄師,卻擋不住皇族貴胄的百般算計。
伍
“原來,你要找的人是少秦將軍。”漠河輕聲道?!澳阏J識他?”洛英原本死寂的眸子里突然有了一絲的亮光。
“那一戰(zhàn),我們本是占了上風(fēng),可以全身而退的,可運送糧草棉衣的援軍遲遲不到,少秦將軍只得在幽州城征糧,幽州地處漠北,陰冷干旱,哪里能湊出那么多的糧食來?將士們又冷又餓,哪怕有再高的士氣,也消亡殆盡了?!奔t雪望著月半灣的方向,眸子里盡是沉痛,“可這一戰(zhàn),我們還是贏了,少秦將軍帶領(lǐng)將士們寧可同敵軍同歸于盡,也不允許他們踏入我們的土地一步?!?/p>
洛英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濕了眼角。她認識的少秦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了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萬死不辭。
“我一定要在下雪前趕到月半灣,還望你們能把馬賣給我?!薄熬湍氵@身子骨,能騎馬嗎?就不怕死在半路上啊。我陪你去,你要是死了,我好把馬帶回來?!奔t雪說起話來還是那么不中聽?!凹热灰ィ蔷鸵黄鸢?,后院有馬車?!蹦訙貪櫟卣f。
少秦曾說,月半灣之所以叫月半灣,是因為那兒有一灣小溪,溪水清澈,有月的夜里,月亮映在這溪中,就像地上也有了一個月亮??僧?dāng)洛英來的時候,溪水混濁,再不復(fù)當(dāng)初的清澈,哪里還有月光?只余下一地森然的白骨,無人收殮。
“這兒這么多的骸骨,怎么找???”紅雪小聲嘟囔。
“劍,落英劍?!甭逵⑤p喃,劍在哪里,他便在哪里?!霸谀抢?!”順著洛英的目光望過去,紅雪輕呼出聲。在不遠處的月光下,有一把劍迎風(fēng)立著,劍上血跡斑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洛英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落英劍旁,尸骨林立,卻有一副尸骨右手緊緊地握著劍身。
洛英膝蓋一軟,跌坐在地,原來,他知道她會來尋他,原來,他也像她一樣害怕,怕她找不到他。所以,他要告訴她,他在這里,他一直都在這里等著她。洛英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劍柄,緩緩道:“我找到你了?!?/p>
“那劍柄上掛著的是什么?”紅雪輕聲開口。洛英騰出一只手取下劍柄上的那枚錦囊,打開,里面只有一張血跡斑駁的紙,上面的字跡已被鮮血暈染,依稀可辨的是——“只愿君心似我心。”洛英竟輕笑出聲:“我便知道是這個。”
陸
這三年來,他們通過無數(shù)的書信,他說金戈鐵馬塞外風(fēng)云,她回繁花似錦京城逸事,皆是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唯獨有一封,只有寥寥數(shù)字。少秦對洛英說:“平生不會相思?!敝贿@么一句話,洛英呆坐著看了整整一天,然后提筆回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彼f,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那她便回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曾經(jīng)的悸動與甜蜜,恍如隔世,遠得就像是前世的一場春夢,風(fēng)去了無痕。頭頂有白茫茫如柳絮般的東西不斷落下,洛英抬頭,是大漠的雪。當(dāng)大雪將這地上所有的尸骨都覆蓋,誰還會記得曾經(jīng)在這里,萬千將士浴血奮戰(zhàn),哪怕是同歸于盡也不愿敵軍踏上這片土地一步?
洛英最后的時光是在“大漠雪”度過的,和少秦、紅雪、漠河一起。她死后,紅雪將他和少秦一起葬在離月半灣不遠的山岡上——既然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便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