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參加過家屬隊勞動,但那不算正式職工。她從來也不追求進步,不是黨員也不是入黨積極分子。所以媽媽沒有自己的履歷表。我現(xiàn)在制作的簡歷,應(yīng)該是她唯一的文字檔案了。
股神巴菲特曾說,他是在恰當?shù)臅r間生在了一個好地方,并將此形象地稱之為,“我抽中了‘卵巢彩票”。
我以為,這世上既然存在著“卵巢彩票”,想必也一定存在著“卵巢厄運”。媽媽應(yīng)該是那個抽中了“卵巢厄運”的人。
1926年,落草出生
媽媽姓張,小時家境優(yōu)渥。先祖是“闖關(guān)東”的山東漢子,為什么背井離鄉(xiāng),遠走關(guān)東?是獨自避禍,像電視劇《闖關(guān)東》里李幼斌飾演的男主角一樣?還是大災(zāi)之年,舉家逃荒,柳條邊外掙扎求生?具體原因,后人已經(jīng)不得而知。張家先祖來到鴨綠江邊“跑馬占荒”后,即“篳路襤褸,以啟山林”。在荒山野嶺中,壘石為屋,墾荒育林,為后世子孫開基創(chuàng)業(yè)。
那時,遼東連綿的群山里,有成百上千條長短寬窄曲直深淺各自迥異的綿長蜿蜒的荒山溝。山溝中間是時斷時續(xù)的溪流,溪流兩岸是狹長的亂石橫生的河灘,河灘之上是起伏的林草茂密的山巒。河灘依偎著山巒,山巒擁抱著河灘。河灘,可墾田種糧,山巒,可育林放蠶。
媽媽出生時,她的曾祖父或者是曾曾祖父已創(chuàng)下殷實的家產(chǎn),家族擁有數(shù)座高大寬敞的青石宅院與整條山溝的全部灘地與山林。她的祖父我的太姥爺在縣城任督學,頗有名望。年節(jié)時,多有官吏鄉(xiāng)紳上門持帖拜訪。因此,媽媽很小的時候,就品嘗過東北那時很罕見的水果,金色的蜜橘。客人帶來的水果和點心,姑姑們吃不到的,媽媽也會嘗到。我的姥爺原本是太姥爺?shù)牡沼H侄子,因太姥姥只生有四個女兒,遂過繼給叔父為子,以傳承太姥爺一房的家業(yè)與血脈。
六歲之前,媽媽是家中的“長公主”,盡情享受生命中僅有的無憂無慮且嬌寵優(yōu)裕的快樂時光。
1932年,家宅內(nèi)變
讀古詩,常見詩人在感懷個人身世時,多有家國情思之嘆。自《詩經(jīng)》起,黍離之悲,源遠流長。吾輩生已晚矣,不曾目睹新亭對泣的場景。但在追思父母遺跡中,也真切地感受到家國之間,風生云起,命連一線。
在近代中國,每個家族的盛衰,俱與國家的存亡休戚相關(guān)?!熬拧ひ话恕笔伦?,日軍占領(lǐng)了東北。太姥爺辭去公職,遂回家閑居,并帶回一個失去丈夫的南方女子為妾。原本和睦溫馨其樂融融的大家庭,因為一個言語不通但頗有心機的外來女子,變得陰沉寂靜,失去了往昔的笑語歡聲。
媽媽自小極為聰慧,一直備受太姥爺?shù)膶檺?,因此而嬌蠻任性,是家里的小霸女。新人進門后,太姥爺對太姥姥日漸冷落,姑姥們礙于太姥爺?shù)耐溃以共桓已?,就攛掇著媽媽去奚落那個春風得意的“賤女人”。她們編了首兒歌,讓媽媽當著新人的面,學給太姥爺唱。于是,媽媽跑進太姥爺和新女人的房間,嚷著:爺爺,我給你念兒歌。端坐椅子上的太姥爺,笑吟吟地應(yīng)道:好呀,爺爺聽著呢。于是,媽媽兩只小手比畫著新女人腳上穿著的六寸繡花鞋,用稚嫩而清脆的童音,背誦著姑姥剛剛教會的兒歌:“一只小鞋兩頭歪,爺爺娶了一個小奶奶……”沒等媽媽念完兒歌。太姥爺猛然站了起來,一臉鐵青,厲聲呵道:胡說些什么?快出去!太姥爺一向?qū)寢尯皖亹偵?,即使她使性子發(fā)脾氣,也是溫語解頤,從不責罰。這樣勃然大怒的太姥爺,是她此前從來沒有見過的。
心愛的爺爺竟變得如此陌生,如此恐怖!媽媽被嚇壞了,又羞又惱地跑了出去。從此,六歲的媽媽也深深地怨恨起那個新來的女人。是她搶走了她原本慈愛的爺爺,是她讓疼愛她的奶奶整日淚水不斷。媽媽從此與太姥爺疏遠起來。
其實,對媽媽來說,這還只是她生命劫難的開始。是被厄運之手推倒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
1938年?家園被毀
日寇侵占東北后,東北大地燃起抗日烽火。東北義勇軍以及東北抗日聯(lián)軍,紛紛走進山林,建立根據(jù)地,圖存救亡,抗日救國。日滿軍隊為了徹底消滅抗日武裝,實行了殘酷的屯堡計劃。將山溝里的民宅,一律焚毀,由此恫嚇山民,不得援助抗日隊伍。就這樣,張家先祖為后世子孫建造的數(shù)座青石大院,旦夕之間,被付之一炬,成為廢墟。區(qū)區(qū)幾個鬼子兵,揮舞著手中的火把,就將幾代人的心血燃成灰燼。
老宅被毀,祖業(yè)衰敗,況內(nèi)院失和,紛爭多生。新來的女人不僅容貌爭先,肚皮也爭氣。進門不幾年就為已近花甲的太姥爺生了個兒子。老來得子,太姥爺愈發(fā)倚重鋒芒日利的小女人。母以子貴,“小奶奶”儼然成為大宅里發(fā)號施令的女主人。姑姥們相繼出嫁,太姥姥的處境更加清冷落寞。喜歡讀書的媽媽,剛剛上了一年學,就因已分家單過的親生父親的一句話“女孩子不用讀那么多的書”,失去了繼續(xù)讀書的機會。
不能繼續(xù)上學讀書,這是媽媽命運中的又一次沉重的打擊。
后來,我常想,如果沒有那場戰(zhàn)爭,媽媽的爺爺?shù)靡岳^續(xù)任督學,即使有了小奶奶,她另居它處。老宅里還是會和和睦睦的。媽媽也許就會有通過讀書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了。退一步說,就是沒有讀書的機會,在疼愛媽媽的奶奶的全力庇護下,她或許也不會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
離開教室的媽媽,沒有回到自己的家里。她依戀著從小看她長大的太姥姥和姑姥。于是,媽媽留在了因病癱瘓的太姥姥身邊。后來,跟太姥姥一起,住進了已嫁為人妻的三姑姥家里,過起寄人籬下的生活。好在三姑姥的婆家還開通明理。媽媽就親耳聽見三姑姥的婆母對三姑姥爺說,你得講良心,不能虧待了你丈母娘。別忘了,你這個家可是全靠人家支撐的。后面這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了。因為三姑姥出嫁時,嫁妝極其豐厚。三姑姥爺身無所長,謀生艱難,家庭生計??咳美训膴y奩補充。據(jù)媽媽說,當時三姑姥家的大人和孩子,穿的衣服都是三姑姥陪嫁的布匹縫制的。所以,媽媽祖孫兩人,在三姑姥家的生活也還安穩(wěn)。白天和大表姨一起,幫三姑姥做家務(wù),晚上和太姥姥睡在一個被窩里,照料癱瘓的老人。雖然辛苦,但能和太姥姥相依相伴,媽媽的心還是暖的,但時常會惶恐不安。這樣安穩(wěn)的日子能持續(xù)多久呢?如果太姥姥離去,她該怎么辦?
茫茫天地間,可有她的人生之路?她的立足之地?
(1940—1942)年?出嫁
大概在媽媽十四歲左右,她久病的太姥姥去世了。從小沒有和父母兄妹一起生活,她不想回到那個一直是陌生的家,但又沒有任何理由繼續(xù)留在三姑姥的身邊。媽媽撲在情同母女的三姑姥懷里痛哭不已,三姑姥流著眼淚勸慰她:你已是大姑娘了。你爹說了,要給你找婆家。三姑不能留你了。再舍不得你走,姑也不能留呀。媽媽哭喊著:我不嫁人。我就這樣跟三姑過一輩子。三姑姥說:嘎子,又在說瘋話了。這世上,那有姑娘不嫁人的?媽媽不理,還是一個勁兒地哭喊著:就不嫁,就不嫁,就不嫁!
此時,媽媽最親的三姑,我的三姑姥,還茫然不知,媽媽對婚姻的恐懼極深,已沉陷于“出嫁不如出家”的執(zhí)念之中。這個此刻不停地說著“瘋話”的聰慧倔強的侄女,不久之后,就真的成了瘋丫頭了。
痛哭之后,媽媽還是回到了父母身邊。這時,長兄已病逝。媽媽成了長女,下面有兩個妹妹,一個尚在髫年的弟弟。分家單過之后,我的姥爺分得了雙份家產(chǎn),生父和養(yǎng)父各給了一份,不算豐厚但也不簡薄。但由于姥爺不治家業(yè),專事于抽大煙打麻將,盡興揮霍,家業(yè)日趨敗落。姥姥和媽媽姐弟們的生活也日漸艱難,且備受親族的輕蔑與鄙視。
媽媽回家不久,姥爺就給她定下了親事,并收下了男方不小的一份彩禮。這筆女兒的身價錢,很快就在賭桌上被賭徒們瓜分得一干二凈。
媽媽不愿嫁人,倒不是對未曾相見的男方有所不滿。只是她根本不想出嫁。她從小跟四個姑姑在一起,親眼看見善良溫順的姑姑們出嫁后,生活都不盡如人意。
三姑姥算是最好的,姑姥爺不打不罵,但不善謀生,不管家計。婆家兄弟眾多,妯娌們相爭相欺;三姑姥整日里勞心勞力,心力交瘁。因為媽媽和太姥姥的寄住,明里暗里,三姑姥忍受了許多的委屈。
二姑姥是門當戶對的婚姻,但姑姥爺卻有幾分弱智;姑姥的婆婆極其苛刻。柔弱的二姑姥每次回娘家,都要哭訴不停。
大姑姥爺是個病秧子,大姑姥嫁過去沒多久,就成了無兒無女的小寡婦,備受婆家妯娌的冷眼冷語。大姑姥抑郁成疾,結(jié)婚沒幾年就病故了。
小姑姥爺身體健壯,但脾氣暴烈,稍不如意,對小姑姥非打即罵。在娘家花骨朵一樣嬌嫩的小姑姥,結(jié)婚沒幾年,就老得像霜打過的葉子,沒有一點原有的圓潤與光澤。
媽媽看著她親親愛愛的姑姑們,在家人歡歡喜喜的祝福里,風風光光地出嫁,結(jié)果卻是,在婆家委委屈屈,回娘家哭哭啼啼。她恐懼極了。性情倔犟的媽媽,不想委屈自己去過那樣的日子,內(nèi)心在呼喊:我不要嫁人!
還在老宅生活時,媽媽不能讀書后,非常傷心。太姥姥就讓她到太姥爺?shù)臅坷?,找些閑書來看。不認的字,就問表兄們。媽媽讀了幾本關(guān)于佛教的小冊子后,心中豁然開朗。她覺得自己找到了女子不嫁人的出路,那就是出家。從此,媽媽心中的意念就是,出嫁不如出家,若要我嫁人,我就出家!
1943年?出走
俗話說“胳膊拗不過大腿”“牛不喝水強按頭”。媽媽再不情愿,在姥姥的眼淚中,也不得不出嫁了。因為張家已經(jīng)用光了男方的彩禮錢,親是無法退的,婚是必須要結(jié)的。媽媽不忍心再增加姥姥的痛苦。她答應(yīng)了出嫁,但心里想著的仍是出家。于是,婚禮之后,出現(xiàn)了令王家(媽媽命中注定是王家的媳婦,她第一個丈夫也姓王)人瞠目結(jié)舌的場景,她對新婚丈夫說:我原本不想結(jié)婚,我只想出家。因為欠了你家的彩禮,我愿意在你家干幾年活來還債。還完了,你就讓我出家吧。你再找個老婆,好好過日子。這番話后,王家人如何反應(yīng),媽媽沒再敘說。
中學畢業(yè)那年,我去雞西看老舅,專程去看了三姑姥。三姑姥的大女兒我的大表姨也在,她看到我就不停地抹眼淚,聲音顫抖地說:你們可得對你媽好。我嘎子姐當年可是遭大罪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媽媽當年的遭遇。
王家無比堅定地拒絕了媽媽的建議。可能他們覺得這是女方在拒婚,是媽媽看不起男方的托詞,遂以為這是他們王家的恥辱。所以逼迫媽媽去做王家的媳婦。媽媽不堪忍受,數(shù)次逃回家里,央求姥姥幫她解除婚姻,她要去出家。姥姥無法理解媽媽的執(zhí)拗但深感媽媽內(nèi)心的痛楚,無奈也無助,只好哭著勸說媽媽認命:女人的命就是苦命,生為女人只有認命。認命了,下輩子也許就不再托生為女人了。
王家前來索人,姥姥只有含淚放手,叮囑媽媽認命。媽媽走到半路,不肯前行。王家的人就用牽牛用的繩子,套在媽媽的脖子上,硬是強拉硬拽地把媽媽拖回王家。這以后他們就不許媽媽回娘家。媽媽每次出逃,都被他們抓回,暴打,甚至用鐵絲穿著鼻孔,像牛一樣牽拉。終于,十六歲的媽媽失去了心智,瘋了,瘋到生活也不能自理。
王家看到這個情形,就把媽媽送回娘家養(yǎng)病。據(jù)媽媽回憶,第二年的早春時節(jié),媽媽的頭腦開始有些清醒。一天,二姨帶著她到山上清理柞木林,準備放養(yǎng)柞蠶。來到山坡上,林木叢生,空寂無人,媽媽流著眼淚對二姨說,妹妹,你讓我走吧。我這樣活著,生不如死。但我死也決不能死在這里,要死在他們找不到的地方。我生不做他家的人,死也不做他家的鬼(媽媽婚后因要出家備受折磨時,曾經(jīng)想一死了之。但小叔子的一番話:“二嫂,你記住。你生是我們王家的人,死了也是要埋進我們王家的墳頭。”讓媽媽放棄了尋死的念頭,決絕地一定要遠走他鄉(xiāng))。
僅比媽媽小一歲的二姨,看著重病未愈、弱不禁風的媽媽,淚流滿面,心痛如絞。最后,二姨咬牙說,姐,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于是,媽媽只身一人且手無分文地離家出走了,甚至沒有跟姥姥告別。媽媽瘦小的身影,隱沒在山中的樹林里,二姨哽咽著喊道:姐,姐,你要活著,要照顧好自己!
七年后,媽媽活著回來了,二姨卻不在了。她用她的命換了媽媽的命。因為媽媽離家出走不見蹤影。王家人告了官,鄉(xiāng)公所抓二姨審訊,二姨不承認是張家人故意放走了媽媽,屢遭吊打。后來取保放回家中,二姨傷重生病并留下無法痊愈的病根。早已定親的二姨,婚后沒兩年傷病復(fù)發(fā),不滿二十歲,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媽媽說,姐妹中,二姨最漂亮,最能干,也最溫順。
我善良美麗的二姨,最終沒能等到她深深牽掛著的姐姐的歸來。但我想,她的一縷香魂,應(yīng)該不會遠去,一定是隱身于天空的星群中,默默地凝視著她的親人們。
1943年,流浪
晚年的媽媽曾經(jīng)非常平靜地訴說過她離家出走后的情景。但殘缺不全,只是幾個前后不連貫的畫面。
早春二三月間,遼東地區(qū),白天山坡上的積雪已開始融化,但到了夜里,融化的雪水又會重新凍結(jié)起來。媽媽孑然一身,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連綿的荒山野林里。不認識路,也不知道方向,只好沿著蜿蜒的山溝,走過一個又一個村鎮(zhèn)。逢人就問,哪里有出家人的廟,她要出家。
媽媽說,那時候,她不知道害怕,好像不會餓,不會渴,也不會冷。因為她不記得,這一路,自己吃過東西,喝過東西,蓋過東西。模模糊糊地只記得:有一天,實在是走累了,就躺倒在山坡上的樹叢里睡著了。早上醒來時,太陽照到的上半邊身上的衣服是潮濕的,有絲絲縷縷的暖意。而埋在草地上的另一半邊身子的衣褲則是堅硬的,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碴。褲角與荒草凍結(jié)在一起。媽媽說到這里,聲音低緩,眼淚不停地從眼角流出。
媽媽一路行走,一路打聽,要找一座可以讓她出家的廟宇或庵堂。有時尋到了廟庵的門口,但住持看媽媽一個女孩子,又瘋瘋癡癡的,均不肯收留。
到了六七月間,一天,媽媽在一座寺廟的大門前,苦苦哀求師傅收留,許久都沒僧人應(yīng)答,卻引來眾多的俗人圍觀。打此路過的一位道士,看著于心不忍,就告訴媽媽,你再往里面的山溝里走吧。關(guān)門山的鬧溝里面,有座尼姑庵,她們或許會收留你。媽媽感激不盡,順著這位貴人的指點,來到了這座深山溝里的一座小小的無名庵。從而遇見了她的守護神,爹爹的堂妹,我最親愛的法英老姑。
無名庵里,常住的只有三個人,一位師傅,五十多歲,有兒有女,丈夫亡故后出家,兒子在鞍山(長春?)偽滿銀行任職,家境優(yōu)裕。兩個孫女,時常到庵中居住,既天真可愛也嬌蠻任性。老師傅很嚴肅但并不古板,極通達精明和干練。
一位徒弟,就是我法英老姑,我四爺爺?shù)乃呐畠?。四爺爺是我爺爺?shù)挠H兄長,當年突遭匪禍,家破人亡,是四爺爺領(lǐng)著不滿十六歲的爺爺,離開殘垣斷壁的老宅,遠走他鄉(xiāng),并幫著爺爺成家娶妻。可惜四爺爺壯年早逝,留下十個兒女。四爺爺去世后,剛滿二十歲的大大爺,無奈之下,將六歲的老姑送到廟上,為姑姑謀條生路。于是,姑姑在這座深山溝里的小廟生活了八十多年,以八十八歲的高齡去世。姑姑的遺骨也葬在廟旁邊的山林里,繼續(xù)守護著她晚年傾盡心血新建立起來的寬敞高大的廡殿。
還有一位四十多歲的漢子,媽媽稱其梁師兄,廟里的重活,都是他來承擔。
廟里有自己的地,租給山下農(nóng)戶耕種,秋收后,租戶會送糧米到廟上算作地租,姑姑每年還要放養(yǎng)柞蠶,掙些日常的零花錢。老師傅會給人看病,病家便送些蠟燭香火錢。年節(jié)時,附近山民會來拜佛進香。平常日子里,就只有三個人,默不作聲,非常安靜。山外世界里的炮火硝煙生死離散,俱與此處無關(guān)。
姑姑見到要來此地出家的媽媽,驚訝而歡喜。她太孤單,需要有人陪伴。老師傅見媽媽是個瘋癲之人,開始有意拒絕的。姑姑再三懇求師傅留下媽媽,并表示她會全力照顧媽媽的,一定會讓媽媽康復(fù)起來。聽了姑姑的話,再看看邋遢骯臟蓬頭垢面眼神迷離驚慌羸弱不成樣子的媽媽,老師傅心軟了,答應(yīng)媽媽先留在庵中。
歷經(jīng)半年的顛沛流離,媽媽終于實現(xiàn)了她出家的心愿。寬甸到岫巖,相距有數(shù)百里,茂密的山林里,蛇蟲橫行,狼獐奔竄。一路上,媽媽經(jīng)受了怎樣的驚險磨難?有多少痛楚屈辱?她自己也全然不知道或者全部忘記了。即使在此刻,我無法也不敢再去深想,只是覺得上帝讓人擁有了忘卻的能力,真的是,十萬分的仁慈。
在以后的日子里,姑姑兌現(xiàn)了她對師傅許下的諾言。她給媽媽洗澡洗頭,讓媽媽換上她的衣服。大概有半年的時光,她像母親照顧嬰兒一樣,悉心照料著媽媽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面面俱到,一一關(guān)照。在姑姑的關(guān)愛下,媽媽的神志逐漸清醒,滿身傷痕的身體也慢慢康復(fù)。于是,媽媽有了新的生活,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法艷。
木魚聲中,香煙繚繞,媽媽的心終于可以平靜,但我不知道它是否會始終安寧。深夜里,聽到山中淅淅瀝瀝的雨聲,黎明時,聽到樹上嚶嚶嚀嚀的鳥鳴,她是否會想起遠在故鄉(xiāng)的親人,她的媽媽,她的姐妹?
1950年,還俗
解放了,特別是建國后,鄉(xiāng)政府動員廟里的人還俗。老師傅的兒子是偽滿銀行的高級職員,已被列入審查對象。明智的老太太當即決定散伙,并且明確告誡媽媽盡快還俗,結(jié)婚成家,生兒育女。用她的話說,媽媽的塵緣未了,命中有著必須償還的兒女情債。我等凡人不可逆天命而行。而姑姑則是處女之身,有著護庵之命,已結(jié)緣佛祖,不必還俗。
對于老師傅的話,媽媽向來是半信半疑,有些則不以為然,甚至腹中非議。對此,老師傅也心知肚明。媽媽曾聽見老師傅對法英老姑說,別看這個法艷不言不語,心里的主意正著呢。我的話,她不會全聽。連這佛祖的話,她也未必全信。因此,老師傅時常對媽媽說:人要是性子太硬了,聰明就未必是好事情。
這時,離家多年的爹爹已有書信寄來,家鄉(xiāng)的親人,也知道了爹爹在外多年仍是獨身一人。于是,法英老姑就張羅著要把媽媽介紹給爹爹,讓親妹妹一樣的媽媽,做她的堂嫂。媽媽嫁給別人,她也不放心。她請老師傅出面做媒。所以,當爺爺去廟里給老師傅送行時,老師傅就跟爺爺說,聽說法英她哥要回來娶親了,就讓他跟法艷結(jié)婚吧。他們是命中有姻緣的人。爺爺知道媽媽身體不好擔心不能生育,心里并不愿意,但老師傅已經(jīng)把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他又是老師傅的掛名弟子,再不情愿也無法拒絕。只好點頭答應(yīng),好的,師傅放心,他哥一回來,我就給他們操辦。
就這樣,媽媽再次出嫁了。這次是她情愿的。一是對老師傅的斷語雖然不是全信但還是有些相信的。二是和法英老姑以及法英老姑的兄姐,都很熟悉。知道這家人非常善良友愛。爺爺有時來廟上,跟老師傅聊天。媽媽聽過爺爺講話,覺得人挺開通的。由此,想來爹爹應(yīng)該也不是難以相處的人。所以媽媽同意了這件婚事。沒有家人陪伴,但有患難姐妹的祝福,媽媽自己把自己嫁了出去。在與命運激烈抗爭后,又順從了嫁人為妻的宿命。
作者簡介:雨清,本名王宇清,女,遼寧岫巖人。1956年生于黑龍江省鶴立河農(nóng)場,1972年參加工作,先農(nóng)工,后代課教師,1977年考入黑龍江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yè)分配到省直機關(guān),1984年調(diào)入浙江寧波,2016年退休。